严世蕃收敛的脸上的笑容,恶狠狠地说:“这个天杀的狗才,张兄这样的贵客登门,竟也敢挡驾,若不重责,岂不令张兄笑我严家没有规矩!”
张居正忙说:“严大人言重了!晚生岂敢做如斯之想。恰恰相反,首辅大人向来不受私谒,才有贵府纲纪这般忠于职守,晚生钦佩之至!”
严世蕃大概是没有想到张居正将话说得这么动听,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重新堆满了笑容,称呼也改了过来:“哦,依太岳兄的身份德望,自不会与这等低贱下人计较,倒是世蕃多事了!”说着,他冲着那位门房喝道:“天杀的狗才,还不快谢过张大人!”
那位门房赶紧拼命地叩头:“谢谢张大人,谢谢张大人!”
张居正慌忙挣脱了严世蕃的手,深深一揖在地:“居正尚未实授官职,严大人此说,居正断不敢受。”
严世蕃伸手将张居正搀扶了起来:“太岳兄虽未实授官职,却是我大明官场人人景仰的储相,受得的,受得的。”
张居正突然感觉到严世蕃将两块沉甸甸的东西塞进了自己的手里,想必是自己方才用以行贿门房的银锭,也不言声悄悄塞回自己袍袖之中。
严世蕃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十冬腊月,晚来风寒,不若请太岳兄随世蕃入内说话。太岳兄,请!”
张居正也跟着他伸手:“严大人,请!”
穿过了宽敞的天井,是高大的厅堂。厅堂后面回廊曲折,门户重重,不仅恢宏幽深,而且雕栏画柱,绣户绮窗,样样都美伦美奂,一路上躬身施礼的仆役都穿着绫罗绸缎,那些曲着身子道万福的侍妾丫鬟更是美艳绝伦,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好在张居正一直侍奉御前,见惯了大内的雍容大气,总算是没有被这样的架势给骇住。
兴许是听门房禀报张居正有事要面谒严嵩,严世蕃并没有将他请至客厅用茶叙话,而是由那一队丫鬟提灯引路,径直带他穿过长长的游廊,来到了严府后面的一个独立的小庭院里。
前院四处亮着灯,走廊里也每隔几十步就点着一支牛油巨烛,照得整个院落亮如白昼,这里却是黑漆漆的一片。到了此处,那一队丫鬟反而停住了脚步,严世蕃伸手接过一只灯笼,那些丫鬟们便悄无声息地道了一个万福,退到了前院。
严世蕃那洪亮的嗓门也刻意压低了:“此处是家父的书房,家父一直居于此处。”
书房相见,已是关系密切、熟不拘礼的门生故吏才有的荣耀,张居正诚惶诚恐,正要说些感激的话,却又听到严世蕃压低嗓子说:“家父生性不喜奢华,更不喜人多嘈杂,请太岳兄随我进来便是。”
不用他解说,张居正已注意到,这个庭院的风格与前院迥乎不同,并没有丝毫的装饰之物,也没有象其他公侯卿相府邸开辟有花圃,种植着奇花异草,而是辟出一块空地,虽说在微弱的灯光映照下看不清楚种什么,但看那开出的条条地垄,显然是用来种菜的。张居正此前早就闻说严嵩府邸辟有菜园,严嵩只食自家所产的菜蔬,到了此处方知传言不谬。
庭院不大,只走得十来步便到了一排三间平房门口,房中亮着灯,张居正连忙跪了下来:“晚生张居正叩见首辅大人。”
房中传来严嵩醇厚的声音:“是张太岳吗?快请进来。”
尽管有严世蕃在身旁打着手势让他径直进去,张居正还是坚持叩头之后,才起身跟着严世蕃走进房中。
庭院已是十分简朴,室内布置的更是出奇的典雅,靠墙满架图书之外,只有一张躺椅,一张书案,几把椅子;书案上除了笔墨纸砚之外,并无任何珍奇玩好之类的摆设。墙壁上也只是在正中一面挂了一幅画,画上一位老者头戴斗笠,脚穿木屐,一副世外之人的神气,看那眉宇神情,画中之人显然便是严嵩。室内唯一的奢侈之物,或许就是屋子中间那只偌大的铜盆了,那也只不过是因为其中燃烧的是皇上御赐的寸长银炭,看不到一丝火光,更闻不到一丝烟火之气,室内却春意融融,使人进了这里,便浑然忘却了屋外竟是数九寒天。说起来,若非如此,张居正还以为这里居住的不过是一个乡村学究。
张居正是第一次进入严嵩的书房,看了庭院的布置,已知道这里定然不会华美讲究,但他还是没有想到,堂堂当朝首辅的读书休憩之地,竟是这样的简朴,甚至还有几分寒怆,脸上不禁露出了惊讶之色,一时竟忘了给已经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从书案之后的躺椅上起身迎接他的严嵩行礼。
似乎所有第一次到这里来的人都有这样的反应,严嵩并不生气,微微笑道:“太岳想必是以老朽这书室简陋过甚为怪了?”
张居正猛然回过神来,慌忙跪了下来,叩头下拜:“晚生不知首辅大人克己俭朴一至于斯,以致心乱神迷,竟忘了向首辅大人请安问候,失礼之处,祈望见谅!”
严嵩笑道:“这是私邸,又是老朽的书室,太岳且不必拘礼,更无须以官职相称。东楼,给太岳奉茶。”
“晚生岂敢劳动严大人大驾……”张居正想要推辞,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因为这里并无丫鬟仆役伺候,总不成让当朝首辅给他奉茶吧!
张居正诚惶诚恐地弯腰在地,双手领受了朝廷四品大员奉上的茶,被严嵩客气地指着坐到了身旁的那把椅子上。严嵩自己又半靠半坐在了躺椅之上,严世蕃立刻拿过旁边那条粗布薄被,半跪着盖在了他的腿上。
张居正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好一副父慈子孝图!而且,象这样随意的举动,向来不便在外人面前展示,严嵩父子如此,想必是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可以亲近的后生晚辈,因而才会这样当面毫不掩饰起居小节吧!
自己上门求见,又是求人办事,理应说些恭维奉承的话来挑起话头,打开局面,但因为年齿、地位都十分悬殊,首辅大人不开口发问,张居正也不敢主动说话。,只得尴尬地侧身虚坐在那里。
幸好严嵩并没有让他等待很久,又拾起了方才的话题:“太岳想必是以老朽这书室简陋过甚为怪了?”
张居正慌忙起身站起,垂首应道:“晚生岂敢做如斯之想。古人云‘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此处有诗书,更有首辅大人这样天下属望的德馨之士,又何陋之有……”
“呵呵,老朽不过惜福养身,生性不喜奢华而已,太岳谬赞,老朽愧不敢当啊!且安坐着说话。”严嵩看着张居正,直到他又把半个屁股轻轻落在椅子上之后,才继续说道:“不过,还不仅是如此,这里面还有一个道理——正德初年,刘阉窃权,八虎为祸,内阁也是焦芳擅政,多援引北人以为羽翼,而南人多被弃用,其中更以江西人为甚。我既不愿与阉党同流合污,亦不能见容于柄国权贵,只好托病请辞,退隐归里,在家乡的钤山结庐而居,以诗文自娱。当日所居之草庐,比这里还要简陋许多,一方斗室,两椅一桌而已。不过说来也怪,偏是这样的陋室中,我反而万虑俱洗,胸无杂念,每夕夜深人静之时,灯前独坐,展书捧卷,便觉飘飘然如神游八荒;握笔展纸之际,亦不复有阻滞之感。由此我悟出一个道理,眼前锦绣珠翠之气太盛,便会窒碍了心头的空灵之气,无论读书作文,都难有所成。”
“首辅大人说的是。”张居正叹道:“首辅大人避居钤山堂,锐意名山大川,揽胜寻幽,更潜心诗学,著述丰富,自此名满天下,以公辅望归之。晚生少小之时便曾拜读故忠肃杨公(杨慎)批选的首辅大人《钤山诗选》,深得盛唐大家之意,遣字凝练,立意深远,令晚生不胜心折之至……”
“哦?劣作竟也曾辱太岳法眼?”严嵩的眼睛骤然闪出一丝精光:“不知太岳觉得尚有可看之作?”
“首首都是绝妙好辞、高华俊爽的传世之作,不过,晚生尤喜《雪霁登钤山》一阙……”说着,张居正起身,举步慢吟道:“‘千峰积瑶素,寰宇映空明。仙人好赤脚……”
严嵩又眯起了眼睛,手却微微颤抖,分明是指节在配合着张居正吟哦的节奏,轻叩着躺椅的扶手。
“‘……永夜山中宿,山泉松涧鸣。’”张居正把这首《雪霁登钤山》吟诵完毕之后,顿住脚步,似乎还意犹未尽地感慨道:“这等秀丽清警、风雅绝代之作,纯乎唐音,非是避世出尘之高洁雅士,断然做不出来……”
大概是张居正的话正搔到严嵩的心痒之处,他微微坐直了身子,眼角也浮现出笑颜,却摇头叹道:“纯乎唐音?又谈何容易啊!只‘雄浑高华’四字,老朽便是学足一生,也不敢企望达到那样的境界。太岳如此推许,老朽愧不敢当……”
张居正想要再说什么,却又听到严嵩说:“不过,‘避世出尘’四字,倒真是说中了老朽平生之夙愿。唉!也只太岳这样的夫子,才能领会老朽这一点读书人的痴念。犬子东楼顽劣不学,是不会明白这个的……”
张居正热烈地反驳道:“首辅大人的话,在下万难苟同。读书作文有否成就,惟其本心而已。在下倒是觉得,如严大人这般身处温柔乡而不堕英雄志之人,亦能称之为大丈夫……”
张居正这样说,当然有溜须拍马的意思,但严世蕃正在场,大概他也只能这么说。严嵩淡淡一笑,转移了话题,指着放在书案上的那卷书,说:“近日老朽又重读老庄二经。老庄二经,历代注者甚多。敢问太岳一句,当以何人为佳?”
这是在考究自己的学业了,张居正躬身答道:“回禀首辅大人,晚生浅见,注道德经者,无过王弼;注南华经者,无过郭象。”
严嵩点点头,显然是对这个回答比较满意。张居正稍稍松了一口气,却见严嵩那道长长的寿眉一挑:“闻说你有事要面谒老朽,恳请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