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暖阁里,朱厚熜将视线从面前的奏疏中移向了一旁垂手站着的张居正,含笑问道:“太岳,朕看你这两日里似乎神情不振,象是未曾睡好一样,可是有事?”
“啊,”正在出神的张居正闻言一惊,慌忙躬身应道:“回皇上,没有。”
朱厚熜点点头:“没有就好。你还年轻,来日方长,读书习学且不必过于劳累,要注意劳逸结合才是。”
张居正胸中涌起一股暖流,嗫嚅着:“微臣谨领圣谕……”
“乏了就跟朕说一声,朕准你回家歇息半天。朕也时常想着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呢!”说完之后,朱厚熜又是微微一笑,将视线又收了回来。
张居正突然跪了下来:“微臣有事要陈奏皇上。”
“哦?”朱厚熜抬起了头:“起来说吧。”
张居正却不起身,从袍袖之中掏出一份题本,双手举过头顶:“微臣干犯国朝律法,有辱天恩,自觉无颜面对皇上,草具一疏,自陈大罪,恭请皇上御览。”
朱厚熜笑道:“呵呵,究竟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竟让你如此自责,连话都不好意思说了?好吧,你不好意思说,朕也不勉强你,把本子拿来朕看。”
张居正这才注意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这个时候,通常应该是由御前侍奉的内侍接过奏本,呈递御案之上。可是皇上如今身边只留下了伺候笔墨的庶吉士,哪怕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未请旨也不得擅入东暖阁,总不能让皇上离开御座,亲自来接奏本。他深恨自己心神不定,进退失据,只好叩头之后起身,恭恭敬敬地将自己的题本展开,放在御案上,又从袍袖之中掏出两锭金元宝,放在了题本的旁边,然后又倒退着退回原处,跪了下来。
从严嵩府邸回家的当晚,张居正翻来覆去,一夜难眠,最后咬牙写了一份奏疏,将自己求到严嵩门下,请托严嵩举荐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的详细经过一五一十地写了出来,承认自己违法乱纪,恳请皇上依律治罪。
写是写了,张居正却不知道皇上会有怎样的反应,震怒之下是否会将他贬谪充军,甚至身送东市。毕竟关系到自己的一生前程和身家性命,他揣着那份奏疏,犹豫了好几天也不敢呈给皇上。但是,这几天来,他既觉得有负圣人教诲,更对不起皇上对自己的殷切厚望,终日茶饭不思、心神不宁。直到方才,皇上已看出了他的异常表现,又是那样和蔼可亲地嘘寒问暖,使他不胜感激之至,终于下定了决心。将奏疏呈上之后,他竟觉得有一种莫名的轻松油然自心头洋溢,或许这便是圣人所谓的“存天理,去人欲”之后才会有的心境平和吧……
乍一见张居正掏出两锭金元宝呈到御案上,朱厚熜也是一愣,翻看他的题本看了起来。不过,只看了三两行,东暖阁里就骤然想起了他那爽朗的笑声:“哈哈哈!朕说你为何这两日里心神不定,原来是为了这个!起来吧。”
待张居正站了起来之后,朱厚熜从案头的一叠奏疏中拿了一份出来:“看看这个。”
看那题本的规格制式,张居正就知道,这是当朝一品大员的奏疏,忙双手接了过来,只见封面上写着“揭贴”二字,他慌忙说:“皇上,此乃大臣密奏之疏,微臣不敢与闻。”
朱厚熜开玩笑说:“朕原本也不打算给你看的,看在你给朕送了两锭金元宝的份上,就不妨让你看上一看。无功不受禄嘛!”
尽管不合朝廷规制,但张居正也不敢违抗圣谕,便打开了那份揭贴,严嵩那一笔风神飘逸的字便映入眼帘:“臣昨日归家,申时许,有翰林院庶吉士张居正到臣之私邸……”
张居正一阵眩晕:自己是五日前去拜谒严嵩,次日严嵩便呈奏了皇上;也就是说,皇上早就知道了此事。而自己却一直瞻前顾后,犹犹豫豫,直到今日才陈奏皇上。欺君之罪,罪无可逭啊!
他惊恐地抬起眼帘,想偷眼看一看皇上的表情,却不曾想皇上正在注视着自己,两人目光对了个正着。正视天颜,又是一大罪过,张居正吓得一激灵,赶紧收回了视线。
兴许是猜到了他的恐惧,朱厚熜笑道:“紧张什么?朕要治你的罪,也等不到今日。”
张居正这才意识到,其实皇上不但早就知道了此事,也已经早就原谅了自己的罪过,心里不胜感激,也稍稍安定了一点,便老老实实地继续看严嵩的密疏。
严嵩陈奏的正是张居正密谒自己,求自己举荐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之事,一问一答都详尽确实,言辞之中还对张居正广学博识颇多赞誉。可是,在奏疏的最后,严嵩说:“臣以为,张居正为国举贤之心可嘉,关说人情之事不可不察。故臣恳请皇上命其退出机枢密勿之地,仍回翰林院为庶吉士,安心钻研朝章国典,储才养望,日后为朝廷所大用,则臣之幸甚,张居正之幸甚,我大明之幸甚!”
看完之后,张居正心里百感交际,一时怔怔地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朱厚熜说:“严阁老的揭贴所陈事实经过,与你的题本并无差异,只是未曾陈奏两锭银子一转手就变成了金子之事,这是为何?”
张居正赶紧收敛心神,略一思量,应道:“回皇上,微臣冒昧猜测,兴许严阁老并不知晓此事……”
朱厚熜点点头:“朕也是这么想的。论严阁老的身份,大概不会做出这等点银成金之事,自然也不必为你避讳。你为求得入府一见,不得不奉上门敬行贿门房,这算不得什么,朕闻说相府的规矩大,朝廷侍郎一级的官员,还有外省的督抚进京,要想登严家的门,也得奉上门敬。可是,严世蕃一个堂堂四品大员,却要反过来行贿于你这个尚未实授官职的庶吉士,这又是为何?或许朕的话说的有点过头,大概不能说他向你行贿,只是向你赔罪而已,可严世蕃却不是那样能礼贤下士、闻过即改之人,为何他却要高看你一眼?”
“回皇上,”张居正嗫嚅着说:“大概……大概严大人是看微臣能时常侍奉御前,故此才行此非常之举,意欲结交微臣……”
“举荐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应试制科一事,朕与你有言在先,不许你狐假虎威,你也确是没有打着朕的旗号关说人情。可是,就因你身份特殊,可算是深得朕心的天子近臣了,旁人也就不能不卖几分面子给你。”朱厚熜说:“你如今还只是一个没有品秩、尚未实授官职的庶吉士,对你那样非同小可的请托,当朝首辅满口应承;你照例送上的门敬,堂堂朝廷四品大员、首辅公子不敢收不说,还要加倍奉还。他们尚且如此,推及朝廷六部九卿,还有一应职官司员,只怕见了你张居正,更有如朕亲临之感吧!”
听出皇上话语之中的揶揄之意,张居正羞愧莫名,正欲再度跪下请罪,就听到皇上又突然问道:“那么,依你之见,严阁老的建议,朕是当采纳还是不当采纳?”
“微臣奔走豪门,私谒权臣,关说人情,已是违背朝廷规制;更有行贿受贿之情事,干犯国家律令,罪不容诛,恳请皇上将微臣交付有司论罪定谳。”
“既然你自己都这么说,那么,朕就再让你看一样东西。”朱厚熜从御案上又取出一叠字纸,递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接了过来,一看更是头上冷汗直冒,原来皇上递给他的是东厂呈报的仿单,看日期正是自己拜谒严嵩的当日。仿单上面虽没有能将严嵩与自己在书房晤谈的内容列出,但自己何时登门、所为何事、何时离开都分毫不差,而且,赫然写着自己以两锭银元宝贿赂严府门房,而严世蕃奉还以金元宝之事!
原来一切都在皇上的掌握之中啊!那么,皇上这么几天来一直隐而不发,用意大概也就是在等着自己主动坦白吧?
说真的,张居正当初也曾想过悄然隐瞒严世蕃以金易银之事,倒不是贪图那两锭金子,而是因为受贿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尤其是朝廷四品大员、首辅公子严世蕃向自己行贿,不用说也知道其中的深意,而左右近侍为权臣的耳目,向来为人主所忌讳,天知道皇上会不会因此对自己起了疑心。为此,他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遵循圣人“不欺暗室”的教诲,坦而言之。殊不知,以厂卫之能,早已将此事侦知得一清二楚并奏明圣上了!天听若雷,神目如电,自己竟然还想掩饰过去,真是愚不可及!而且,对于自己当初的犹豫,张居正想起来觉得后怕!
果然,朱厚熜说:“朕也知道为人臣者,要以正道事君;为人君者,也要以正道待臣,不该行此阴谋诡道。可是祖宗设下了这厂卫,朕也不能擅自裁撤,就要好好的用它。不过,朕不是用它来禁锢人言、压制正声,更不是用它来残害忠良、作威作福,而是用它来匡正吏治、涤荡奸邪。比如此事,朕大抵能体会到你的苦衷,怕其他人等不敢替有谋逆前科的何、初二人说话,又不敢去求你恩师徐阁老,只有求到当朝首辅严阁老的门下。因此,看了严阁老的揭贴,朕当时并没有在意,也不曾想要以此责罚于你,将你逐出这机枢密勿之地。因为这本就是朕所谓的考验你的初衷!不过,看了东厂的仿单,朕却有了这个想法,而且,还不只是要将你赶回翰林院为庶吉士,而是要将你发配边外,永不叙用。可是,朕还是想给你一个机会,看你会不会主动跟朕说起此事。因为朕不相信,朕一直看好、一直悉心培养的人,朕以后要用以治国平天下的宰辅之才,眼窝子竟会那么浅,会被两锭金子就收买了去!虽说你让朕等了几天,可终究还是没有让朕失望,朕也没有看错你啊!”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呵呵,这两日天人交战的滋味不好受吧?大概三天都没有合眼吧?怎么,是怕朕治你的罪,还是舍不得那两锭金元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