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失望的是,顾璘从书房的一函书册之后取出来的,只是一叠刻印的字纸,看那样子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道辗转传递,字划都显得有些模糊了。
初幼嘉接了过来,两个大字映入眼帘:“民报”。
两人疑惑不解地问:“这是——”
顾璘解释说:“这是一个商人自北边带来的。据说是朝廷奉了上谕,于今年起编印的一份公告,因仿照通政使司邸报及兵部塘报之例,钦定名为‘民报’,不定期编印并刊行天下。自从见到此民报,老夫就很感兴趣。幸有几个相熟的商人颇有能耐,总算是一期不拉地给老夫搜集到了。上面有编号,你们最好循序来看。”
新明朝廷封锁了南北交通,唯一还能穿梭其间的,大概也只有那些神通广大的贩夫商贾,带来被隔断许久的朝廷消息。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不再说话,忙打开编号为“第一期”的民报,只见上面除了照例必有的讨伐江南叛贼的檄文之外,还刊载了大量的诸如天子犒赏六军、巡视养济院之类的消息。
南北路途遥远,又不可能象以前那样的邸报和内阁急递一样用驿马飞驰传送,最新的一期民报也是一个多月以前刊印的。因此,顾璘说是“一期不拉”,其实也只有七期,加之后面几期连篇累牍地刊登着朝廷大兴农务的各项政令,还连续选登了周定王朱橚所编《救荒本草》一书上的部分章节,并附以可食用野生植物的插图。两人对这些内容都不是很感兴趣,不一会儿就看完了,放下手上的民报,将征询的目光投向了顾璘。
顾璘说:“此处无乱耳之人,你二人且说说看法。”
初幼嘉客气地说:“小侄浅陋之见,只怕说出来更不足污世伯清听……”
“哎!老夫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又闲居乡里,难得有人来说说话。贤侄不必顾虑太多,只管直抒所见即可。”
“是。”初幼嘉应道,低下头,沉思了片刻,才说:“小侄冒昧胡言,请世伯指教。如今朝廷大兴农政,并以《救荒本草》指导农务,或许是因南北交煎,朝廷忧患失去江南粮源,不得已而为之。惟是粗鄙不雅之白话公然行于朝廷公文之上,倒令人颇为费解了……”
顾璘点头又复摇头,道:“兴农政、固邦本是当今朝廷一大急务,这层意思自是有的,但请贤侄恕老夫直言,你之所言只及表象,未窥内里……”正要往下说,突然看见张居正欲言又止,便鼓励他说:“太岳有话但讲无妨。”
“谢先生。”张居正起身,拱拱手道:“学生倒与子美兄所见略有不同。依学生陋见,用白话编印民报,用意是使寻常百姓也能看懂,以此指导农时则大有裨益,更可收揽民心,这正是朝廷高明之处。”
“不错。太岳所言可谓一语中的!”顾璘颌首叹道:“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一方大行善政以安民,一方加征赋税以虐民,这一战不用打,胜负已分明了!”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对视一眼,试探着说:“先生的意思是我等该顺应天命……”
“天命?”顾璘摇摇头:“若真天命有归,朝廷便不会倒行逆施,妄行**士人、侮辱斯文的新政了!新政大行天下方一年,先有举子罢考,大闹科场;继而边将叛乱,引敌入寇;接着便是宗室勋贵接连生变,祸延家邦!我朝立国百七十年来前所未有之大不幸之事接踵而至,这难道便是天命?”
他越说越激动,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大声说:“士农工商,自有分野,如今朝廷竟让官绅士子与那些贱民、贩夫走卒一样纳粮当差,更是我朝立国百七十年来前所未有之名教祸变,这难道便是天命?”
顾璘的话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弄糊涂了,一方面拒不出任新明朝廷的官职,另一方面却对新政有如此强烈的不满,那么,他到底想怎么办?莫非在是否接受新政的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上,还能有第三条路可以走吗?他那样不看好新明朝廷的前途,未战之时便断言失败,难道他不知道,万一新明朝廷失败,王师南下之日,便是江南士林俯首帖耳,归顺朝廷之时,朝廷仍然会在江南强行推行他所说的那些“**士人、侮辱斯文”的新政,那时侯又该怎么办?莫非象战国时期的那位齐人鲁仲连所说的那样“蹈东海而死”?士人最看重的是生前人望和身后清名,死于新明朝廷之手,尚可留一忠名;死于王师克复江南之后,又该如何论之?史家之笔如刀,建文窃国、成祖文皇帝起兵靖难之时,那些一意追随建文、不肯归顺的迂腐书生身死族灭,最后却还是在煌煌史册上落了个“乱臣贼子”的名声!若是落得那样的下场,死又有什么意义?!
或许是看出了两位青年士子的困惑,顾璘义正词严地说:“南都那帮藩王宗室、勋贵大臣纵有千错万错,却有一点占了理:新政变祖宗之成法,乱春秋之大义!但凡我辈正人君子,断不能听之任之受之,皆应起而伐之,纵使破家灭身,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要“起而伐之”?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似乎明白了一点:大概还是与南都的新明朝廷一样,要起兵靖难,“清君侧,正朝纲”吧!
果然,顾璘坐回到了座位上,稍微平息了一下激动的情绪,又接着说道:“目下国朝,君虽尧舜之君,臣非社稷之臣,圣上为宵小奸佞之徒所蒙蔽,遂致家国内忧外患频仍不休……”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顾璘自嘉靖初年讲起,说圣天子即位之初,在被称为“国家栋梁之才”的内阁首辅杨廷和等众位正人君子的辅佐之下,励精图治,革除前朝弊政,减轻漕粮和赋税,取消团练,重整边镇武备,遣返宫女乐人,裁汰冗兵冗员,诛杀佞臣钱宁、江彬等人,使朝政为之一新;惜乎不久之后,皇上受张璁张孚敬、桂萼、方献夫等一帮一意逢迎君上,不尊礼教更别有用心的佞臣小人所蒙蔽,开“礼仪之争”,十余年间贤良之臣尽去而奸佞之人独存,朝廷正气沦丧,邪风大渐。及至夏言当国,他与那帮“议礼派”之人同气连枝,实为一丘之貉,自然也不以正道事君,飞扬跋扈、党同伐异,为天下所共知,为清流所侧目。加之此人无才无德,秉政多年,未有尺寸建功于社稷,反以朝廷财用不足为由,挑唆君父推行祸国殃民之新政,家国方有今日之祸变……
至于新近进入内阁的严嵩,顾璘则更为不齿,言称此人虽薄有才名,每每自诩为文坛祭酒、士林领袖,其实为人更是龌龊,早在为官之初,就不讲尊卑,勒索宗亲;取代夏言当国之后,贪赃受贿,较之夏言尤为放肆无耻,足见才非栋梁,只足败事,这样的人焉能膺君父社稷之托……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顾璘也不再顾虑什么,他坦言当世之时,国朝已进入中平守成之期,积弊之多,多如牛毛。若要兴利除弊,第一要务便在于亲贤臣,远小人。大厦将倾,一木已是难支,何况所举之才,又非是栋梁,才致使朝纲浊乱,政事皆废,内乱不止,边警迭至……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虽关心国事,但毕竟是远离朝政中枢的湖广荆州未曾出仕为官的青年学子,对朝局政争也不甚了了,更不用说是顾璘透露给他们的那些朝廷昔日和如今的机密之事,闻言不胜愤慨之至,誓言“汉贼不两立”,表示要坚持君子之气概,不因小人之奸而自堕报国之志,再次恳请顾璘示下明训,他们将竭力遵行,务必冲破奸人之罗网,开创大明中兴之伟业云云。
顾璘对两位青年士子的节操赞不绝口:“两位贤侄适才之言,令老朽甚为感奋!古人云: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我辈士子能存此一段志气,致君尧舜,何难之有?中兴大业,何愁不成!若说明训,老朽倒愧不敢当了。二位贤侄如今乃是士林清望之人,当能砥柱中流,担当大任。如今当紧之务,乃是……”
说到这里,顾璘突然话锋一转:“老夫竟糊涂了,两位贤侄到了这么久,竟还未请教如今下榻何处?”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是一愣,不明白正说到关键之处,他怎么会突然问到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长者有问,不敢不答,初幼嘉老老实实回答说:“回世伯的话,小侄与太岳如今借宿与朋友之处。此人想必世伯也有耳闻,便是去年年初,与小侄一起鼓动举子罢考的江西举子何心隐。”
“哦!”顾璘先是一惊,随即平静下来,问道:“就是如今在南都翰林院任编修的那个何心隐吧?他是第一个蒙召就职的举子,南都那帮人为着此事,很是喧闹了一阵子呢!他竟没有向监国益王举荐你二人?”
听出顾璘隐隐有不屑之意,初幼嘉忙说:“我与太岳同他交往,纯属意气之交,以文论友,不及其他。”
“如此便好!”顾璘意味深长地说:“如今四海汹汹,人情昏乱,谣言纷起,往往真假难辨,两位贤侄须得自有主张,心明力定,勿为他人所蛊惑左右,这才是当今最要紧的!”
满怀希望地来问计,却得到了这样不痛不痒的一句话,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不免大失所望,正要再开口求示,就听顾璘又说:“老夫昔日供职南京翰林院,曾主持江西乡试,遭人构陷有受贿之事,赣人视老夫已如仇雠,如今老夫又拒绝了就藩江西的益王招揽,更为南都那帮人所侧目。老夫已是花甲之年,一身自不足惜,两位贤侄方为春秋鼎盛之年,不能受老夫牵连。是故今日造访舍下一事,不可语于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