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门口,吕芳停下了脚步:“天色已晚,不劳远送,陆大人还是早点歇息吧。”
跟随在吕芳身后走着的陆树德愣住了:“吕公公,你不是来拿我的么?”
吕芳一笑:“宫里司礼监虽有五名秉笔,但皇上担心我们这些奴婢不遵朝廷律法祖宗家法,擅操权柄,败坏国政,也只给了咱家一人批红之权,每天内阁转司礼监的公文都有上百件,先由别人看过,挑选紧要的呈送皇上,寻常的就由咱家依着内阁的意思批红。万死不该说上一句,皇上如今可不比往日,对我们这些奴才管束甚严,司礼监批红也不过是遵着祖制走走过场,但咱家却不敢有一丝懈怠,每份奏疏题本都要反复看过,稍有疑问就要与内阁各位老先生会商,问个究竟。一天下来,最多只能睡两三个时辰。皇上体惜咱家,在皇城之外赐了府邸,咱家一月也难得回去一趟。”
陆树德见他说的这样恳切,也由衷地说道:“吕公公辛苦……”
吕芳愤然打断了他的话,“咱家不辛苦,辛苦的是皇上!咱家给你陆大人递奏疏之时,皇上还未就寝,还在处置公务。这大半夜的,皇上跟咱家一样,只拿一碗葱姜面片当宵夜,连个油星儿也见不着。你陆大人是翰林院的史官,翻遍史书,这样的皇上,你能说出几个来?”
吕芳已经忍不住喉头哽咽了,陆树德却不接他的话,象是没听见似的,自嘲地一笑,说道:“我还以为是吕公公来抄家拿人呢!可我一个小小的五品修撰,也犯不上吕公公亲自来啊!”
吕芳见他无动于衷,心里更是恼怒,表面上还不动声色地说:“咱家再违背圣意多嘴说上一句:你的奏疏皇上已经看了,咱家也是奉皇上之命来的。”
陆树德顿时惊呆了,赶紧跪下:“臣,翰林院修撰陆树德恭请圣安。”
既然已将谜底揭晓,吕芳也不再隐瞒什么,冷冷地说:“圣躬安!皇上着我问你一句:可愿收回那份奏疏?若是愿意收回,皇上也就没有看过。”
这已经是抬出皇上的面子来要求甚至是恳求这个五品小官给皇上一个台阶下了,可是陆树德重重的一个头磕在地上:“罪臣恳请陛下准臣所请,倘蒙圣恩,臣不胜感激之至!”
见他还是这样冥顽不灵,吕芳冷冷地说:“有上谕:明日早朝时分,着翰林院五品修撰陆树德上殿见朕。”
这么快就有了答复,陆树德非常激动,又是重重的一个头磕在地上:“臣领旨!”
“告辞了!”吕芳昂首出了大门,对一直候在门外的王天保说:“你们就守在这里,一直到明日上朝,不许他跟任何人来往、说话。”
“是。”
东暖阁中,朱厚熜正在一张纸上列着方程,就听到吕芳在门外奏报:“奴婢吕芳给主子复旨来了。”
朱厚熜赶紧把演草纸揉成一团扔掉,然后才说:“进来吧。”
“黄锦这个狗奴婢如今差使越发不上心了,值守乾清宫的内侍宫女一个也不见人影,连他自己都在那里打盹,睡的跟个死狗一样,口水流了一大滩,不雅相不说,连奴婢进来都没有听见。”吕芳恨恨地说:“请主子恩准奴婢将那狗奴婢发往提刑司,赏他二十篾片!”
朱厚熜帮着黄锦说话:“这大晚上的守着朕,还不让人家打个盹啊!其他人也都是被朕赶着回去歇息的,你莫要错怪了你那干儿子,他人虽笨了点,但差使还是满上心的。”
“奴婢要谏主子一句,主子还未歇息,他们这些做奴婢的都敢自个歇了,哪朝哪代哪家哪户都没这个理!再说了,这宫里灯啊火啊的,也总得有人看着,若是一个不留神,走了水,这罪过可就大了!”吕芳说:“若是主子不准奴婢用祖宗家法和宫里的规矩治他,他是奴婢的干儿子,奴婢这当干爹的教他怎么做事总不为错!”
朱厚熜笑了:“看样子,你此去是吃了瘪了。唉,那陆树德连朕都敢骂,自然也不会给你吕芳面子。知天命而尽人事,我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吕芳本就是借着发排黄锦来委婉地劝谏主子坚定以铁腕惩处那些不忠不孝臣子的决心,“一个不留神,走了水,这罪过可就大”也是在暗示主子对攻讦新政之人不要怀有妇人之仁——当初平息举子罢考一事,因为涉及面太大,做出让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可如果再做退让,很容易引起贵戚朝臣的连锁反应,只能用类似于当年“大礼仪之争”时那样的强硬态度,才能稳定朝局巩固皇权。见皇上已不再忧心于那个问题,自然也就放心了,便说:“主子说的是。那帮迂腐书生动不动就说什么‘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是什么昏话!我大明治政清平,海晏河清,哪有什么濯缨濯足的分别!”
“你这话说的言不由衷,外臣说说也就罢了,你跟朕没有必要这么说。”朱厚熜叹了口气说:“唉!真要治政清平、海晏河清,朕又何苦背这天下骂名要推行新政啊!”
看来主子还是没有解开心里的郁闷,吕芳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劝皇上早点就寝,自己回到司礼监的值房,却怎么也无法安然睡去,索性就披衣坐起,提笔给镇抚司派驻南京的人写了一封长信,着他们且要留意江南官员与藩王宗室的动向,加强对南京各部院寺司三品以上大员和各省督抚的监控,如若有那辜恩背主之人起了不臣之心,可相机处置不必请旨——京师大乱将起,国朝财赋重地的江南就一定不能乱!
此刻与吕芳一样难以入眠的,还有那风波的始作俑者陆树德。
虽然在跪送吕芳出门的时候,他看见自家门外的隐蔽处守着几个黑衣劲装男子,但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既然决定上疏就知道绝不可能全身而退,这样的反应反倒让他觉得自己的奏疏真的已经引起了皇上的重视。
只是,他万万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奏疏立时就已上达天听,更没有想到皇上立时就要给他答复,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好事,他索性就坐在院子里,一任料峭的春寒透过单薄的衣衫,带来阵阵凉意,或许这样才能使他激动的心情得到平静。
这位年轻气盛的低级文官经科举出仕的时日尚浅,既没有沾染圆滑世故明哲保身的官场习气,又没有朝中大员那么多的机心和顾虑,满脑子只想着以圣贤之道辅佐君父施行仁政以济世安邦,自然视新政各项举措为违背礼法的“乱政”。打从去年皇上推行嘉靖新政起,他就积压了一肚子的怨气,愤然上疏弹劾户部尚书马宪成,也得到了恩师陈以勤的赞同。后来恩师囿于党争,被内阁首辅夏言以“为了朝局安稳”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勉强压制了下去。夏言还以升官为回报,让他觉得简直是对自己的侮辱,若不是怕连累恩师,他当时就要上疏弹劾夏言以官职私相授受,亵渎国家名器。
后来,当他见到那些还未登第出仕的举子们不惜舍弃一世功名半生前程乃至身家性命,为春秋大义为天下士子做杖马之鸣,他既被这种舍生取义的精神激起了心底的正气,又对自己此前的贪图禄位畏首畏尾而感到无比的羞愧,便开始了痛苦的思索。
在这个艰难的拷问灵魂的过程中,王阳明先生的心学给了他莫大的力量。他虽然研习阳明心学不久,却也深深为之所陶冶,既已致良知,就该知行合一,重虽在知,却更在行;知而后行是第一步,行而后更有真知。若是只知不行,岂不大谬!
因此,他便遵循着天理和良知,下定决心要上疏朝廷,劝谏皇上察纳雅言,废弛新政。就算不能为天下士子普降甘霖,也要在大明王朝万马齐喑的朝堂之上响他一记惊雷!
但是,令他羞愧的是,自己终归还是做不到阳明先生所说的那“存天理,灭人欲”的至高境界,总有两点顾虑绕不过去:一是忧心母亲,他幼年丧父,靠着寡母替人缝补浆洗衣服将他拉扯大,供他读书进学,可谓尝尽了人间的疾苦;后来他荣登龙门,高中榜眼,可那官俸实在微薄,也只能让母亲过着粗茶淡饭的生活,未能让母亲享过一天的清福。若是自己为博一个忠名,累及老母,他又于心何忍?二是担心连累恩师陈以勤。皇上雷霆震怒之下,若是疑心自己受人主使,第一个要追究的,便是将自己取中进士的恩师,何况他现在还是自己的部衙上宪,平日里对自己的照拂关爱溢于言表人尽皆知,恩师为官几十年,最是谨小慎微,若是因自己这个不成器的门生之故而不得善终,自己更是无颜于九泉之下!
因此,这十几天里,他将母亲送回了原籍,又想出了个绝妙的法子来帮着恩师洗刷罪责,这才下定决心,再一次拜望辞谢了恩师之后,来到了禁门之外,将那份足以震惊朝野的奏疏投了进去……
遥远的天际露出了一丝微茫的光亮,上朝的时间也快到了,陆树德打开吕芳送回来的包袱,拿出那件已被他弃如蔽履的官服,一丝不苟地穿在身上,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打开了大门。
王天保正要举手叩门,却见他自己出来了,不由得一愣。
陆树德拱手作揖:“各位上差,走吧。”
王天保知道他一直在坐更待朝,但没有想到事到如今他还是一脸的平静,不禁也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钦佩,心里暗叹一声“可惜”,冲陆树德抱拳回礼,说:“陆大人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