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夏言不以受到申斥责罚为忌,还能主动承担首辅之责,尽心谋划收拾残局之策,朱厚熜面色缓和了下来,微微点头说:“夏阁老所言三事皆切中要旨,朕甚感欣慰。不过,朕以为礼部侍郎杨慎情操高洁,深孚众望,此次身陷叛军虽斧钺加身而矢志不移,忠君爱国之心可昭日月,也该当追晋从一品少师,加文华殿大学士衔。此事可以内阁名义具文,由夏阁老领衔上奏。”
虽说尊礼、议礼两派二十年来水火不容,相互攻讦接连不断,但毕竟还没有闹到两派头面人物撕破脸皮大打出手的地步,因此夏言与杨慎两人也并无天大的过节,他之所以建议给高仪、韩以达追晋从一品少师,只给杨慎追晋正二品礼部尚书,不过是考虑到高仪、韩以达两人已是正二品的六部正堂;而杨慎却只是正三品的礼部左侍郎,既然尊卑有序,在追晋官秩上也应有所区别而已。
但正所谓擢黜之恩皆出自君上,何况人已过世,追晋之事主要是盖棺定论,让碑文、祭文光彩些;二来也关系到恩准死者以什么样的衣冠入葬,说到底也不过是给予家眷亲友的一种抚慰。若说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大概也就是在恩荫一子的品秩上略有不同,而从一品与正二品大员的恩荫都是正八品内阁中书舍人,且不说杨慎的独子虽因杨慎早年被贬谪而不得参与科举,但以其家学渊博,随父回朝不到两年,早已是名满京师的才子,中进士点翰林是早晚的事,哪里需要恩荫正八品内阁中书舍人这样的虚职!即便皇上再下恩旨,准其于家门中过继一子承其恩荫,也没有什么差别。
皇上要大卖人情,夏言自然无话可说,尤其是皇上最后一句话更是让他怦然心动:刑部尚书韩以达是自家人不必多说,由自己领衔奏请朝廷旌表优抚尊礼派两位头面人物高仪和杨慎,不但可安抚群龙无首的尊礼派官员;更是收揽人心的天赐良机——在此前的新政之争中,自己虽然得到了皇上的支持和庇护而安然渡过难关,但在文武百官中的威信受到了很大的损害,受命掌国不到一月又出了这样的谋逆大案,势必会遭到那些早就对他心怀不满的官员群起而攻,日后即便皇上不予追究,自己也断无颜面苟且禄位,更谈不上运筹朝堂指点江山,君父呵护之恩实在重逾泰山啊!
想到这里,夏言当即跪了下来:“臣领旨。”
朱厚熜看看其他人,说:“这些事就准夏阁老所奏。礼部、兵部等有司衙门要遵着夏阁老的吩咐尽快去办。”
众人一起跪了下来:“臣等领旨。”
夏言却不起身,从袍袖之中取出那份乞请病休的奏疏,双手捧过头顶:“微臣有事要奏请皇上恩准。”
朱厚熜以目示意,吕芳从御阶一侧疾步下阶,双手接过奏疏,躬身呈放于御案之上,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回原位。
虽然明明知道夏言这份奏疏里写的是什么,朱厚熜打开奏疏只扫了一眼,却假装吃惊地问道:“乞骸归里?朕以家国社稷、天下苍生托于夏阁老,迄今数载,无有猜度疑虑之意,夏阁老为何要于此国难当头之时弃朕而去?”
明代内阁制度发展到了嘉靖一朝,事权不断加重,已隐隐有前朝宰相之势,但根据明太祖朱元璋于开国之初定下的规矩,内阁于法理上还只是皇帝的秘书机构,内阁首辅便是秘书长。如今夏言乞求致仕还乡,于情于理这也是皇上该有的挽留之意,夏言也不觉得突兀,将身子俯在地上,说道:“皇上恕罪!不肖罪臣有下情启奏皇上。”
“夏阁老请讲。”
“谢皇上!”夏言将头在地上轻轻一碰,说:“我朝太祖高皇帝洪武年间之首设春夏秋冬四辅官,后又设华盖殿、武英殿及文渊阁、东阁等殿阁大学士,遴选英才侍从人主左右以咨顾问,承旨办事,侍论经史,草拟制诰。成祖文皇帝永乐年间以文渊阁为内阁,委以内阁学士参与议论和战、立储、用人、征调及豁免赋役等军国大事。两代圣祖以降,诸位先帝更屡加恩遇于内阁,许以票拟之权,命其统率六部,辅佐人主料理政事。及至今日,内阁已为朝廷中枢,上承圣意,下领百官,九州国运,亿兆民生,其任该何等临渊履薄方负君父社稷之托。
“臣本寒门士子,正德十二年科举登第,待罪官场,皇上不以臣卑鄙愚钝,垂怜错爱,不次简拔,于嘉靖十五年许臣以礼部尚书本职兼武英殿大学士,进入内阁参与政务;并数度授臣以首辅之职,位列庙堂,运筹江山,一切朝政听臣调度。然微臣本樗蒲之才,难堪大用,又因老迈多病,颟顸失措,竟致今日外夷侵扰,天下震惊;逆贼谋反,京师动乱,臣误国之罪已非昏聩可以名之。故恳请陛下哀怜微臣犬马余生,准臣辞去本兼各职,早赐骸骨,生还乡里,倘不即填沟壑,犹可效用于将来,则臣不胜激切感怀,战栗陨越之至。”
心底里那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弦被悄然拨动,夏言一时间只觉得胸中百感交集,声音也不禁哽咽了。
朱厚熜似乎也被感动:“夏阁老这么说真叫朕心里也不好受。我大明虽无宰相,百姓心中却有宰相,便是说的你们这些内阁辅臣,你夏阁老是首揆,内阁的当家人,更是宰相中的宰相。宰相是什么?汉代名相陈平有言论及宰相‘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抚万民、明庶物;外镇四夷诸侯,内使卿大夫各尽职务’。说起来我大明的内阁首辅虽不具丞相之名,俨然汉唐宰辅耳。”
说到这里,他看看御阶之下站着的那些大臣都面色大变,尤其是次辅翟銮和阁员李春芳更是面色惨白,身子战栗着眼看就要跪下来,便微微一笑,接着说道:“朕知道你们这些内阁学士最怕别人说这样的话,大可不必如此。太祖高皇帝罢设宰相,乃是因自古三公论道,六卿分职,不闻设立丞相。自秦始置丞相,不旋踵而亡。汉、唐、宋因之,虽有贤相,然其间所用者中多有小人,专权乱政。因而有遗训曰‘以后嗣君,勿得议置丞相’。可我大明今日的内阁怎会有专权擅政的小人?尤其是夏阁老,机敏通达,多谋善断,修身谨慎,廉明持重,最难得是为官处事一向顾全大局,不计小处,朝野上下无不交口称赞……”
“皇上……”再抬起头来,夏言已是老泪纵横:“微臣当不得皇上如此赞誉,微臣颟顸误国,有负圣望,其罪虽九死难赎之于万一,恳请皇上将罪臣交付有司依律问罪以谢天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令朱厚熜也不胜唏嘘,正要说几句抚慰的话给夏言圆个面子,次辅翟銮突然迈步出列,跪在了夏言的身旁:“微臣有事要奏报皇上。”
“翟阁老有话但将无妨。”
“谢皇上!”翟銮叩头谢恩之后,说:“微臣要参夏言!”
“哦?”朱厚熜一愣,莫非真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吗?何况,自己圣意还未决断是否弃用闲置夏言,身为内阁次辅的翟銮就迫不及待地公然跳了出来大肆攻讦首辅,这样也太过于急切了一点吧!亏他还是受多年理学熏陶的一代名臣,操守浅薄至斯,真令人愕然惊叹!
朱厚熜眯着眼睛看着跪俯在御阶之下的翟銮,心里想这个“甘草次相”能这样撕破颜面与夏言决裂,其用意不但是急于取而代之,更是不愿夏言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吧。
佛家有云,远者为缘,近者为因。在内阁同僚多年,次辅翟銮与首辅夏言既有远缘又有近因,可谓大明官场最大的一对欢喜冤家。翟銮于孝宗弘治十八年中进士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论科名早了夏言三科九年;嘉靖六年,翟銮以正三品吏部左侍郎入阁拜相之时,夏言还才是翰林院一个小小的正六品编修。资历差别还在其次,更有甚者,嘉靖二十年和二十一年,翟銮两度暂代首辅,都是旬月之后即被夏言所取代,由次辅升首辅自然是天大的喜事,若是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退居次辅,这样巨大的心理落差却非常人可以承受,而翟銮这样的打击已经承受了两次!此外,夏言刚直性峻又独断专横,内阁之中虽处处礼尊翟銮这个前辈先达,处理政务却从不问翟銮意见,平日里议事也多由同年李春芳出主意,视翟銮这个次辅为虚设。大概过惯了这种表面尊贵暗里受瘪的日子,无论是严嵩当年倒夏,还是前段时间的新政之争,翟銮从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但袖手旁观,还严厉约束自己的门生故吏、知交好友不得参与,仿佛他这个大明内阁的次辅竟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一般。但是,大概是此次京城叛乱,让他那颗本已麻木的心看到了一丝希望,便不惜赤膊上阵,公然在大明的朝堂之上闹出了前所未有的次辅当面弹劾首辅的一大丑闻!这样的事情若是传到外面,简直是给本就沸沸扬扬的官场又浇上了一瓢沸腾的熟油,文武百官不闹翻天才怪呢!
看来这个“甘草次相”如今怕也不再是有益无害却治不了病更救不了命的“甘草”,成了一株祸及宗庙社稷的大“毒草”!
为了朝局安稳,此例断不可开,此风断不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