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在如今把持朝政,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诸位勋臣之中,朱厚烨就觉得眼前这位信国公汤正中尚能谨守礼法恪守臣职,比之一贯在自己面前颐指气使、咄咄逼人的徐弘君和刘计成等人要强逾百倍,当然不能接受他的请辞请罪,更不敢坦然受他跪拜,立刻离开御座,双手将他搀扶起来,说:“信国公且不可如此自责。本王德才两疏,本难当社稷之任,勉为其难忝为监国,不过是俯允天下官绅百姓之请,一力维护国家法统、祖宗基业而已。如今正值北兵肆虐、南兵压境之时,本王正欲与诸位国公勋臣同赴国难、共谋靖难,信国公如何能说出这等轻言见弃的话?”
汤正中心情激荡,反手抓住了朱厚烨的手,哽咽着说:“王爷,老臣非敢轻率求去,惟是江南局势已危在旦夕,若不尽快妥善处置,大势已不可为啊!”
尽管自从江南游击军自宁波登陆以来,攻城陷地,浙江省的军情急报和告急文书雪片一样地飞到南京,但因为徐弘君等人耍奸弄权,一直压下不报,并且将之用以攻讦浙江巡抚郭万象倚敌自重、危言耸听,朱厚烨受其蒙蔽,一直以来只担心朝廷和闽粤两省的兵马杀至江南,还未将区区万余人的江南游击军放在眼里,此刻听汤正中说的这么严重,面色又一下子变得惨白:“局势真……真已败坏到了这步田地了吗?”
汤正中此刻也顾不得是否会吓坏监国,言辞确凿地说:“回王爷,魏国徐公、诚意刘伯所言之策,是臣等反复商议过的唯一济时救难之法。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此为万世不移之法,依臣之愚见,南北之兵虽来势汹汹,却还远在千里之外,皆是手足之癣,目前尚不足虑。惟是江南游击军却是插在我朝腹心之地的一柄利刃,不从速剿除,便会酿成大祸!所为者何?概因江南游击军所部,皆是北兵精锐之师;统军大将更是去年于京师城下率军抗击北虏鞑靼的营团军俞大猷,平心而论,此人虽贪权恋位,一意逢迎暴戾之君,但精通韬略,多谋善断,沉勇卓绝,深孚众望,实为我大明不世出之将才。有此良将率虎狼之师为祸东南,已成为我朝心腹大患,而以浙省及南直隶守备之兵万难御之。故臣等商议再三,要想早日根除此祸,惟有将驻屯徐州之靖难大军调回江南加紧征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王爷三思复三思啊!”
兹事体大,朱厚烨又习惯性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史梦泽。可是,史梦泽却已经微闭双眼,仿佛没有听见一样。朱厚烨无可奈何,只得亲持坚锐,赤膊上阵,问道:“如此一来,倘若北兵乘虚南下,非但靖难大业万难功成,江南也难以自安,又如之奈何?”
听他语气有所松动,汤正中忙说:“王爷不必过虑,待剿灭贼兵、安定江南之后,再徐图谋划靖难大业即可。值此内忧外患,祸乱频仍之际,当坚定心志,并力一向,否则便会顾此失彼,左右失据,祸在不测!”
朱厚烨默然点头,象是听进去了他的话,却还是不肯明确表态,显然是因兹事体大,一时难以下定决心。汤正中灵机一动,又说:“非但要调军回援,从速征剿,更要将浙江、南直隶被贼兵袭扰之州县官绅百姓迁至别处安置,涸其渊而掘其源,断其援而绝其粮,才能收取全功。”
朱厚烨说:“前番论及北朝得失,诸位勋臣都曰当于北虏犯境之时,北朝戾君所行‘坚壁清野’之法乃是祸乱家邦、扰民虐民之举,并说历来只有练军修武保境安民之说,不闻有驱民就军偏安一隅之事。怎么如今却要迁徙官绅百姓以避兵祸?”
汤正中正要说话,徐弘君却嫌他罗嗦,厉声说:“这又是此一时彼一时也!诚意刘伯方才已说过,贼兵藐视国法祖制,以‘打土豪,分田地’这样狂悖不经的致乱之法鼓惑刁民。那些刁民贪利忘义,纷纷附从为乱,以致兵事糜烂,不可收拾。若不从速迁徙,任凭他们都入了贼兵之营,南京便有破城之危。到时候别说是宗庙社稷、太祖陵寝陷落贼人之手,王爷及臣等身家性命都万难保全。这个罪,谁来担?”说到这里,他冷笑着更加提高了声调:“啊,谁来担!”
朱厚烨被他突然暴起的怒喝声吓得一哆嗦,又瞥见了他一副声色俱厉的样子,更是惊恐,忙说:“本王初御朝政,于战守、用人诸事俱不习熟,卿等所言,无一不从,各位国公勋臣勿疑有他。”
见徐弘君还是阴沉着脸不应声,朱厚烨咬咬牙,索性从御案之上拿过了一个锦盒,双手捧在徐弘君的面前:“此事就照你们说的办。事势紧急,变生肘腋,烦请诸位爱卿拟出令旨,直接用印便是。”
前些日子,前湖广总督顾璘率军拥戴辽王进京入继大统,在南都官绅士子中引起了一场关于立“亲”还是立“贤”的激烈争论,南京勋臣集团收买了湖广军镇及西南土司,持武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平定了内乱,许多支持拥辽之议或骑墙观望的官绅士子,如与顾璘有年谊或乡谊的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张履丁、吏部尚书许子将、户部尚书韩赞周和礼部侍郎冯石麟等诸多朝廷大员,或被打成“辽逆”一网打尽,或被勒令致仕,或心灰意冷拜疏求去,朝政大权已经完全掌握在勋臣集团和攀附他们的朝臣手中。但无论如何,人臣之礼不可偏废,诸多军政要务还是得按朝廷规制拟出令旨,恭请监国益王过目之后加盖印信。朱厚烨如今将印信拱手相让,无疑是将这最后一块遮羞布也不要了,诸多朝政和军国要务任凭他们如何处置,自己连听都不想再听。
刘计成和汤正中还想客气两句,徐弘君已伸手将印盒接了过来,躬身说:“此固非人臣可受之礼,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确也是迫不得已。请王爷放心,王爷既然如此寄腹心托社稷于臣等,为了我大明江山永固、社稷久安,更为了王爷能早日一统宇内、正位大宝,臣等愿殚精竭虑、万死不辞!”
交出了印盒,朱厚烨仿佛卸下了重担一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那就有劳诸位爱卿了。本王乏了,诸位爱卿跪安吧!”
三位勋臣躬身告退之后,史梦泽也起身跪奏道:“老臣告退。”
跌坐在御座上的朱厚烨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史梦泽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要离去。
就在他即将跨出偏殿之时,突然听到朱厚烨伤感地说:“史师傅,你是不是觉得本王这个监国当得太窝囊了?”
史梦泽闻言一震,站住了脚,却不回头,而是怅然长叹一声:“得失从来两难。如今之情势,大抵也只能如此了。”
“本王又何尝不知道他们自矜跋扈,夺天家威福而自用?”朱厚烨叹道:“可是,朝廷兵权尽在他们之手,本王便是想有所作为,也是有心无力啊!原本指望你们这些理学名臣为我大明保有一分正气,能与他们争上一争,可朝廷正臣大多挂冠求去,朝堂之上君子凋敝,奸佞小人啸聚,如今连你史师傅也缄口不言了……”
史梦泽这才回过头来,看着垂头丧气的朱厚烨,缓缓地说:“前日宰冢(吏部尚书)许子将拜疏求去之时,老朽曾奉王爷之命前去慰留,他对老朽说,王爷欲致力中兴,必须亲操权柄,独掌乾纲;而欲亲操权柄,独掌乾纲,惟有牢牢把握用人一途,廷推公议,王爷亲择贤良之才用之,如此方能正振纲纪、明法度、聚人心,振士气。可朝廷如今用人之权却尽操于勋臣贵戚之手。上至部院大臣,下至州牧县尹,朝臣谓可,勋臣谓不可,则不可;朝臣谓不可,勋臣谓可,则可。朝廷纲纪,全然淆乱;国家法度,践踏无余!他身为宰冢,不能以祖宗成法正之,又安敢腆颜尸位,贻误家国。老朽也深有同感,曾多次密膝造陈,恳请王爷颁下令旨慰留其任,以为强援。王爷思之再三,还是不愿得罪勋臣而作罢。如是者还有总宪(都察院都御史的别称)张履丁等朝廷正臣、士林君子。如今朝堂之上正风阻滞,邪气横生,且四处弥散,上下交征,致使官贪吏横、兵疲将骄。就拿今日所议之事而论,老朽方才曾与王爷明言,有传闻说靖难军大败于徐州,那些勋臣方寸大乱,不得已想出了这个撤军掩败之计。只要王爷坚辞不允,待三五日后徐州兵败消息传至南京,朝野上下势必群情激愤,王爷便可凭借清议之力,将那些卖官鬻爵、误国误军的奸佞之臣逐出朝廷,甚或杀之以谢国人。可是……”他长叹道:“王爷一退再退,至今更无周旋转圜之余地,老朽自然无话可说了。”
“本王何尝不想遵从史师傅所言,将那帮不尊礼法、淆乱纲常的逐出朝廷,亲操权柄,清平治政,更克成靖难大业,使祖宗成法复行于天下。可是,”朱厚烨又是长叹一声:“靖难军兵败徐州的消息不论是真是假,朝廷兵马已誓师南下,江南半壁江山终究还要靠他们来守,真要骤兴大狱,势必天下大乱,若是逼反了他们,顷刻便有杀身之祸啊!”
史梦泽道:“王爷所虑也确有道理。但靠他们,就真能守得住江南吗?老朽虽是文弱书生,不晓兵事,但也知道自古兵家有云:守江必守淮,靖难军舍黄淮不守,焉能守住江南?三国之吴、东晋、南唐,及至南宋,无不想凭借长江天堑偏安一时,可最终还是难逃亡国灭种之祸。”
朱厚烨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照史师傅这么说,我大明的气数真的已要尽了吗?”
史梦泽长叹一声:“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请恕老朽直言,王爷还是想想如何为益藩留下一点血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