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悬于一线之时,李春芳不仅显示出了硬气,也显示出了智慧,奋起反击道:“我是说不该贸然对归依我朝的女真各部用兵,并没有说皇上的担忧便是不对!严阁老,你排斥同僚,意图独霸朝纲,朝野上下人尽皆知,可你要杀我李春芳,直接动手就是,不必这样欲加之罪!”
李春芳这么说的用意很晦涩,一是把政争扯到党争之上,他身后站着嘉靖新政的第一号功臣夏言,皇上便有投鼠忌器之虞;二来这场政争就变成了他与严嵩个人之间的意气之争,皇上也不好过于偏袒某一方。严嵩怎能上他的当?当即冷笑道:“御前议事,没有人要给你加罪,皇上更没有给你加罪。只是你方才一再以非人臣所敢言之言诽谤君父,先以奸臣曹操之言暗讽,继而更以荒淫无道之亡国昏君隋炀帝比之当今圣主,丧心病狂,令人发指!”
李春芳也是冷笑一声:“这可是真真奇怪了。是人都能听得出来,我比出这两个前朝旧事,只不过是暗讽某些执掌内阁的辅弼重臣建言误国,你严阁老怎会认为我在诽谤皇上?莫非你严阁老窃权祸国之罪,也要推到皇上头上不成?”
无论曹操还是隋炀帝,都是历代史家口诛笔伐之人,加之自古便有诛心之说,既然李春芳矢口否认,严嵩也不敢直指他意在诽谤皇上,便反问道:“我如何建言误国,还请李阁老指教。”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李春芳已是没了退路,便直截了当地说:“江南窥测天位之逆贼未灭,蒙元诸部亡我大明之心不死,若是再贸然于蓟辽用兵,逼反了女真各部,东北边陲便会永无宁日;若是再被鞑靼乘虚而入,我大明便有亡国之虞!”
“难道说皇上为家国社稷做万世之谋,决意要解决女真各部隐患,就会招致亡国之祸?”
“我没有这么说!”李春芳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更遑论兵凶国危之事!未曾庙算谋划、从容部署,便贸然举兵北向,吃了败仗,是你这个首辅担罪,还是我这个分管军务的阁员担罪?”
“在其位便要谋其政,怕担责任可以不干,何必要说出那等耸人听闻的话来要挟朝廷!悲观失据、怯敌畏战,岂是朝廷肱股大臣所为?”
“我李春芳为官向来上不误君,下不误民。倒是你,严阁老,”李春芳一字一顿地说:“身为朝廷掌枢之臣,事关社稷安危、大明国运,竟视若儿戏,贸然建言兴兵,居心何在?!”
这个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朱厚熜轻轻咳嗽了一声。
正在唇枪舌战的严嵩和李春芳两人其实有一大半的心思都在暗暗关注着皇上的一举一动,听到这声咳嗽,立刻都闭上了嘴,将身子俯在地上,等着皇上的训示。
决定荣辱生死的时刻到了,两位阁员心中都是“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可是,等了好半天,也没有听到皇上说话,两人都又悄悄地将头抬了起来,却见皇上早已坐回到御案之后,正看着一份奏疏。两人大惑不解,又都将头低了下去。
忽然,又听到“啪”地一声,朱厚熜将手中的奏疏扔到了御案上:“继续吵啊!不是吵得很起劲吗?怎么都不说话了?”
严嵩赶紧说:“臣等君前失仪,罪该万死!”
“朕说过,御前议事,要让人说话。若不是怕打扰你们,朕便要带着徐阁老和张居正退出东暖阁,把此地腾出来让你们吵个三天三夜!”朱厚熜冷笑道:“身为辅弼顾问大臣,连朕想问什么都没闹明白,却吵得不可开交,成何体统!”
以前看YY书,经常会看到别的穿越大大随随便便说上几句豪言壮语,或是施上一点小恩小惠,便能令英雄豪杰都俯首帖耳誓死追随,从此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而且忠心不二至死不变,真可谓是“虎躯一震,天下归心”。可自己回到明朝,当了这个劳什子的嘉靖皇帝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即便是头上顶着皇上的招牌,身上笼罩着天子的光环,把“虎躯”震断,或许能令一些刚刚踏入官场的青年士子和那些没有多少文化的军将兵士感激涕零矢志尽忠,可是对于那些浸浮沉宦海几十年的朝廷重臣来说,根本就不起一点作用,为此他不得不采取又打又拉的办法,还刻意将朝廷三大派系都安**内阁,不让任何一方坐大。如此一来,虽说不免影响效率,但终归还是能够避免出现权臣擅政、专断祸国的危险。同时,各派为了保护自己、压倒对手,就都得象他这个皇上效忠,他便可收“坐山观虎斗”之效,也惟其如此,才能牢牢地将政权控制在自己的手中。因此,他倒是乐意看到阁员之间勾心斗角。但是,若是已经闹到两大辅臣撕破脸皮非要分出个你死我活的程度,他这个皇上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他起身离开了御座,走到了严嵩和李春芳的面前,说:“你们是否以为朕是暴戾之君?”
严嵩和李春芳都是一震,忙说:“臣等不敢。”
“不敢?”朱厚熜冷笑道:“真不敢,你严嵩为何要给朕建议发兵剿灭女真各部?你李春芳却又为何与严阁老为此争吵不休?”
严嵩闻言大惊,原来皇上竟然认定事情由自己而起,不禁委屈地说:“皇上被那等不祥之梦困扰多日……”
朱厚熜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那个噩梦,朕尚且认为匪夷所思,你却信以为真了!”
都道是天有不测风雨,毕竟础润知雨,月晕知风,终归还有形迹可寻,可皇上如此变幻莫测,岂只不润而雨无晕而风!方才还口口声声说那个天狗吞日噬月的噩梦如何如何令他惊恐不安,“悚然惊醒,冷汗潺潺,亵衣尽湿”,还说什么“多次泣告太庙,恳请列祖列宗予以明示,惜乎未得,夙夜忧叹,几不敢寐”,转眼之间,却说别人不该信以为真,简直是倒打一耙!跟上次莫名其妙被逐出内阁,赶去抄《永乐大典》一样,严嵩算是又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天威难测、伴君如虎的滋味,一时身心俱寒,僵在了那里。
“不过,严阁老与国同体,忧心社稷的殷殷苦心,朕还是能体会得到的,尤其是你方才说的那句‘养虎为患’,可谓深契朕心。”说着,朱厚熜竟伸手将严嵩搀扶了起来:“朕说过多次,你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奏事之时不必跪,你为何总是不听?”
雷霆之后竟又是一阵化雨春风,甚至可说是一片煦暖阳光,严嵩立刻又活了过来,哽咽着说:“皇上推赤心于臣等,臣等却不能为皇上分忧,实在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朱厚熜仿佛没有听见严嵩的表白,又伸手将李春芳搀扶了起来:“李阁老也请起来说话。你心思慎密,老成谋国,朕将朝廷军务托付于你,可谓所用得人。”
李春芳没有严嵩那样谄媚之态,却也感动莫名:“臣与严阁老在御前争吵,实在有失人臣风范,臣羞愧莫名……”
朱厚熜说:“这是什么话?御前议事,朕惟愿你们都能各抒己见,畅所欲言,如此方能查缺补漏,共致中兴。徐阁老也请起来吧。”接着,他用方才抚慰严嵩之时同样的语气,对李春芳说:“朕最欣赏你方才说的那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此梦虽荒诞不经,更不见得便是天人示警,但若是朝廷不未雨绸缪,预则立之,只怕百年之后,我大明真有旦夕之祸啊!朕方才说让你会同兵部,借整军之际,斟酌解决建州三卫的问题,便是此意。”
说来说去,皇上还是信了自己那个噩梦!事关大明社稷安危,李春芳也不敢再明确反对,只好说:“请皇上宽限几日,待臣与蓟辽总督马西平商议出个妥善的法子来,再恭请皇上圣裁。”
“朕一再说让你会同兵部,借整军之际,斟酌解决此事,你却还是没有明白朕的意思啊!”朱厚熜说:“建州三卫归顺我朝已有一百多年,牵制兀良哈、土蛮等部,于稳定国朝东北边防有功,朕若是命蓟辽军镇以刀兵相向,岂不令归顺我朝的异族各部寒心?朕非昏聩之君,岂能干出这等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李春芳被弄糊涂了,便大着胆子问道:“臣愚钝,恭请皇上明示。”
朱厚熜说:“三卫指挥使及以下各级军官将佐按品秩授予相应军衔,所辖兵士予以整编。不过,建州虽也算是边地军事要冲,毕竟只是弹丸之地,留下一卫足矣,其余两卫调至京师驻防。至于建州卫、建州左卫和建州右卫哪一卫保留,哪两卫调防,由你们兵部酌定。朕的意思是,建州地处东北边陲,有牵制兀良哈、土蛮等部之责,自然要留驻实力最强的卫所,卫所指挥使及各级军官将佐均可高定一职一衔。两个调防的卫所就与我明军同例。”
三位阁员大致都明白了皇上的“二桃杀三士”的用意,齐声应道:“皇上圣明!”
圣明?朱厚熜心中苦笑一声,是否妥当,大概只有天知道吧!
不过,方针政策已经交代下去,具体如何实施便是内阁辅臣的事了。反正按内阁和六部的办事效率,这么大的事情不论证个一两个月只怕拿不出具体的方案,呈报御前审阅修改之后颁行天下,少说也得一年半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都再考虑考虑吧!两难若能两顾,不让女真部族为中华民族的兴盛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