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坐回到原位上,给朱厚熜上了一堂军制史课:
中国古代的兵制分为征兵制和募兵制两种。征兵制的好处是全国皆兵,有事召集,事定归农,兵员素质好,来路清楚,平时军费开支少;缺点是兵员都出自农村,如有长期战争,便影响到农业生产。募兵制的好处是应募的多为无业游民,当兵是职业,训练时间较长,作战能力较高,兵员数量和服役时间不受农业生产的限制;缺点是平时要维持大量的军队,军费负担较重,而且兵员大部分来路不明,没有宗教家庭的牵挂,容易逃亡和叛变。
明太祖朱元璋开国之初,采纳在民间极富传奇色彩的神奇军师诚意伯刘基刘伯温的意见,折衷于征兵制与募兵制两者之间,确立了卫所军制,取全国两百万户百姓为军户,世袭从军,军籍由五军都督府掌管。为了保证固定员额的满员,律法规定军人必须娶妻,世代继承,如无子孙继承,则由其原籍家属壮丁顶补,使全国的常备军始终保持在两百万左右。
明军的组织分为卫、所两级,五千六百人为一卫,长官称为指挥使;卫分为五个千户所,每个千户所一千一百二十人,长官称为千户;千户所下分十个百户所,各百户所一百一十二人,长官称为百户;百户下有总旗二,小旗十,一个总旗领五个小旗,小旗领军士十人。卫所分布根据地理险要而定,小据点设所,关联若干据点的设卫,集合一个军事地区的若干卫、所,设都指挥使司,全国共分十七个都指挥使司,作为省一级军区的最高军事统率机关,长官称为都指挥使。
……
说了半天都是众所周知之事,朱厚熜不耐烦了:“夏阁老有话还请明言。朕说过,国事倥惚,变在俄顷,各级官府衙门议事要提倡开短会,御前会议更应做出表率。”
夏言只好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卫所军制乃是皇朝祖宗成法,贸然撤裁恐引起军队混乱。而时下嘉靖新政刚刚开始,宗室勋贵、官绅士子怨气很大,在这种朝局激荡、人心惶惶之时,军队一定不能乱。所以,作为负有统御百官、调理阴阳之责的内阁首辅,他认为现在绝对不能提出撤裁卫所,如果皇上对卫所军备废弛之现状不满,不若效法景泰年间旧例,重建京师营团军,作为对卫所军的补充……
担心皇上对营团军制不甚了解,夏言又耐心地给朱厚熜讲了京师营团军的由来:永乐年间因朝廷屡屡兴师北伐蒙古,明成祖朱棣便在京师创建了南北大营,后来朝廷相继建立了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后移治榆林)、宁夏、甘肃、蓟州、太原、固原等九个军事重镇,俗称“九边”,京师南北大营的兵马便陆续调往各边镇,改编为九边军,京畿重地只剩下拱卫皇城的御林军和维持京师安全的五城兵马司军队。英宗正统年间“土木堡之变”后,鉴于京师过于靠近北方边境,却又缺乏强大兵力集团的保卫,有“救时宰相”之称的兵部尚书于谦便建议设立了京师营团军,作为朝廷掌握的一支战略机动力量,拱卫京师并随时策应各边镇,在根本谈不上兵力远程投送的冷兵器时代,这样的军事部署甚为相宜。可是,其后明英宗朱祁镇经“夺门之变”复辟之后,冤杀于谦,也就因人废言,将于谦提议的京师营团军给撤销了,明军兵力部署又走回到了过去的老路上。如今皇上上承旧制恢复京师营团军,料想那帮武将也无法说三道四……
夏言还没有说完,朱厚熜的脸都红到了脖子根,自己考虑问题太过草率操切,总想一蹴而就,却根本就没有想到实行军事改革的可行性以及可能带来的恶劣后果。真是如同夏言说的那样,推行嘉靖新政,尤其是实行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不但得罪了宗室贵戚,还将全天下的官员士子都得罪了,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军队再一乱,自己的皇位恐怕就汲汲可危了!当下忙不迭声地说:“夏阁老此言甚是,甚是!朕一直不晓得什么才算是老成谋国,今日听了夏阁老所言,方才知道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好好好,就依夏阁老所奏,遴选内地各省卫所精壮军卒调往京师,重建京师营团军,以正副指挥使掌之,为五品武职,并依国朝‘以文统武’祖制,设监军一职,为五品文职。如今鞑靼虏贼甚不安分,屡屡犯边,整饬军备刻不容缓,兵部就依今日议定之事拟上条陈,明日早朝时当廷奏报,由内阁拟票,司礼监也即刻把红批了,着有司即刻去办!”接着,他笑眯眯地看着丁大夔,说:“丁部堂,今天晚上就辛苦你加个班,待国朝财政好转,朕少不得要给你补发加班费和夜餐补助的。”
丁大夔暗叫一声苦:皇上竟然如此性急,这么重大的事情竟然让他一个晚上就拿出条陈,这不是在要他的老命吗?但既食君禄,就要忠君之事,他赶紧欠身说:“回皇上,为解君忧,臣不敢言‘辛苦’二字!”
“能这样想就好!”朱厚熜叫了一声:“黄锦!”
“奴婢在!”
“这等时辰两位阁老与丁部堂还未吃晚饭,不若命尚膳监依朕饷客规制备膳,就当是朕谢三位大人了。”
方才主子对臣子们用巴结的语气说话已经让黄锦觉得很没有面子,如今又为了朝廷正经公务还要“谢”他们,让他更加憋气,闷闷地答了一声:“是。”身子却不动窝。吕芳一道凌厉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他立刻乖乖地出去了。
这一幕恰恰落到了朱厚熜的眼里,他微微一皱眉,却什么也没有说,继续对夏言说:“贵门生高拱原在翰林院供职,近日在朕的身边行走,朕观其虽有薄才,但因其甫入仕途,书生气十足,行事也多浮躁,需多加历练方可大用,就让他任那京师营团监军,不知几位裔下如何?”
在场的几个人头上顿时冒出了一连串的感叹号:这皇上也太会说话了吧!明明是提拔重用,却先把高拱贬得一无是处,好象让他一个正六品的翰林院编修任正五品的京师营团监军是贬谪一样!
夏言忙说:“回皇上,臣以为不妥,高拱年轻少识见,于军中之事也未有经验,京师营团军负有拱卫京畿之重任,监军一职应诠选老成持重之大臣方可胜任……”
朱厚熜笑着说:“年轻无经验有什么打紧,谁也不是一出世就能带兵打仗、斩将夺旗。高拱给朕当秘书以来,朕查究他的学问,他于军事还颇有兴趣,不若就给他一个机会试上一试。”
丁大夔立刻断定皇上是对夏言方才提出那样合适的建议所做出的回报,凑趣说:“高拱年富力强,才学卓绝,最难能可贵的是没有固有成见,如此方敢为天下先,臣提议高拱任京师营团监军!”
朱厚熜笑着说:“呵呵,夏阁老不敢内举不避亲,丁部堂却能外举不避仇,难得啊!”
丁大夔脸有些发烫,他原本一直与夏言交好,也是因为夏言的举荐才得以出任兵部尚书,平时对夏言毕恭毕敬,唯唯诺诺,可是去年夏言被逐出内阁,他却立刻改拜在隐隐有继任内阁首辅之意的严嵩门下,还附和着严嵩说了夏言不少坏话。宦海沉浮无定,椅子背后有人才能官运亨通,因此官员改换门庭也是常有之事,对于丁大夔这样的行径,旁人也只在暗地里骂声“辱没斯文”,惟有高拱那个少不更事的小翰林竟然公然为恩师鸣不平,上奏疏弹劾他。尽管那道疏被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冒着违犯朝廷律法的风险给扣下了,却在朝野上下传得沸沸扬扬。丁大夔正窜唆着严嵩收拾高拱,却不曾想夏言转眼间又回朝重任内阁首辅,赶紧登门赔罪还惟恐不及,要报复高拱的心思自然也就不敢再有了。如今听到皇上这样戏谑于他,只好腆颜说:“向朝廷举荐官员唯才是用,本不该有内外之别……”
“臣复议丁大夔,举荐高拱任京师营团监军!”皇上举荐,所举荐的人还是内阁首辅的门生,而内阁首辅就在旁边坐着,因此李春芳这句话几乎是喊出来的。
朱厚熜正在等他这句话,当即击掌称善,说:“此事就依李阁老、丁部堂所奏,兵部报内阁并吏部会商即可。此外,强军之道,重在选将。营团指挥正副使一职十分重要,朕也向你们内阁与兵部举荐两位外官……”
虽然皇上这样的说法牵强附会甚至强词夺理,但他是皇上,又有前面那么一大段铺垫,在场的人又有谁能说出个“不”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