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道长此言一出,阿宝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两只因酒色过度而生出的鱼泡似的大眼袋,竟涨出了黑气,两只眼中也露出了一丝凶光,在心里骂了一声“老杂毛”,恨不得上去一把掐死这个老道士。但他从无尘的话里隐约听出了自己已经大限临头,于是强压下心中怒火,哀求道:“活神仙,救苦救难乃是仙家根本,您老既然看出来弟子有难,总不至于袖手旁观吧?”
无尘道长长叹一声:“解签十六字,最要紧的是中间两句:‘不可妄为,清心寡欲’。请王爷恕贫道直言,王爷这些年来所做之事,除了修道和向皇上举发江南叛乱之外,可谓是做尽了妄为之事,更犯了贪嗔之戒。事既至此,贫道还能如何施以援手?”
突然,无尘道长睁开了眼睛,望向了阿宝的身后:“你听,该来的已经来了……”
阿宝惊恐地回过头去,只有风入竹林的沙沙声,还有自己的那几名侍卫烦躁不安的踱步声,并没有其他的声音,但无尘道长话语之中似乎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他莫名其妙地感到后心一阵抽冷发凉,忙又匍匐在地上,说道:“活神仙救命,活神仙救命啊……”
无尘道长又把眼睛闭了起来:“世间万物之运数,皆由天定,非人力可以逆转。贫道前次泄露天机,已折损了十年阳寿。事到如今,就更是无能为力了。不过,王爷也不必过于芥怀,好好想想签文中最后一句话,也算是你多年修道结下的善缘。”
阿宝觉得无尘道长这一指点太过玄妙,而且,签文最后一句是“盖棺未必能定论”,说的是留下怎样的身后之名还未尽可知,在他看来简直毫无用处:死都死了,还管什么名声不名声的?就算是能名标青史又能有个鸟用!他正欲问得再仔细一点,又听到无尘道长说:“贫道已经无话可说了,王爷若还要问什么,贫道也会一字不答。请王爷自去,贫道就不远送了。”
这显然是下了逐客令了,阿宝心中气苦,却又是惧怕不已,就慌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奔出了无尘道长的清修之舍。
几名侍卫见他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忙问道:“王爷,发生什么事情了?”
阿宝喘息着说:“没……没什么,回……回去,快回去……”
阿宝一边埋头想着心事,一边带着侍卫匆匆往外走,却见玄都观门外站着大队的兵士,阿宝以为他们是荆州知府封治乾派来的护卫,此前无论他到那里,封治乾只要闻讯,都会这样小心伺候,惟恐他这个天潢贵胄在荆州出了一星半点事情,自己无法向朝廷交代。因此,也就没有在意,径直就往外走。刚走出两步,他突然看见一个人就站在大门的正中,正在定定地看着自己。阿宝顿时如被雷击,颤声问道:“你、你来这里干什么?”
原来,此人正是湖广巡按御史海瑞,此刻他身穿一袭崭新的官服,胸前那块补子上的獬豸在耀眼的阳光下显得无比绚丽!
海瑞拱手一揖:“王爷身穿便服,下官就不行大礼参见了。”
阿宝刚才被无尘道长吓得够戗,乍一看到海瑞,还以为他是奉旨前来捉拿自己的,吓得面色发白,声音都变了,但见海瑞礼数不缺,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又问道:“我问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海瑞平静地说:“恭送荣王千岁移驾回府。”
听海瑞这么说之后,阿宝更料定他并没有请得圣旨,顿时胆气又壮了许多,鼻子冷哼一声,说:“现在才想着来给本王赔罪,不嫌晚了么?走走走,少在本王面前晃悠,烦!”
海瑞不说话,仍定定地看着阿宝。
阿宝的视线与海瑞撞上了,突然觉得有一丝凉意从心底涌起,也不敢再耍蛮发脾气,钻进了轿子,说道:“回府!”
海瑞冲带队的将官点头示意,将官一挥手,大队的官兵排着整齐的队伍,慢跑着跟在阿宝的轿子后面。海瑞与那位将官骑着马,朝着东城的辽王府走去。
听着轿子后面沉沉的整队跑步声,阿宝心中还不免有几分得意:看来那个海瑞真的是吃了一次亏就学得聪明了,也象封治乾他们一样,知道尊卑贵贱,更知道如何来讨自己的好了啊。
不过,这样的自鸣得意在到了家门口之时就消失了:这里还有大队的官兵,几步一个,从街口两端排了过来,大门两边更是重兵把守。看这架势,显然是已经把辽王府给包围了!
原来,荣王世子朱载昀和郡马赵隐告辞而去之后,海瑞便与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商议,要调驻守荆州的府兵和荆州府衙的差役包围辽王府,将荣王阿宝圈禁在府中,等待朝廷裁决。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听说海瑞不经请旨就先这么蛮干,吓得魂不附体,哭丧着脸连声说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几乎要闹到辞官不做、挂印而去的地步。根据大明官制,巡按御史虽可稽查举劾通省官员,但军政民政却归卫所和各级地方衙门管,海瑞不能绕过荆州知府衙门,直接用巡按御史衙门的公文调动驻守荆州的府兵和差役,对封治乾和邓志杰两人的怯懦之举也是没有办法,索性就派飞骑携带了一封书信回到武昌,找到了武昌卫指挥使方定国。
方定国何许人也?正是前营团军骑营统领。平定江南叛乱,除了徐州之战尚属攻坚战,需要动用步兵之外,其他各处叛军无不闻风丧胆望风披靡,平叛军以“大明第一劲旅”营团军为先锋,竟追不上溃逃的叛军,只有骑营仰仗战马之力,还勉强能追上敌人割下尾巴捞点战功,战后叙功,方定国竟稳稳地坐到了营团军乃至整个平叛军中战功第一的宝座;加之他运气又不好,在强渡长江之战中被叛军江防军的火炮削去了一只胳膊,伤愈之后就成了残疾,显然已经不能再胜任野战杀敌的重任。朱厚熜心疼方定国勇武过人又战功卓著,不忍心让他就此解甲归田,就将他擢升为正三品卫指挥使,调任武昌卫指挥使——如今天下大治,中州太平,任职湖广也算是荣养。
方定国跟海瑞有袍泽之情分,而且,当年北京保卫战期间,他与戚继光一同率军在外游击,曾抓过荣王阿宝,还差点把阿宝当作鞑靼奸细就地正法,自然对那个荒唐王爷并无畏惧甚至不屑一顾。接到海瑞的书信之后,方定国立刻点了一千兵士,星夜派往荆州,等到湖广巡抚高耀接到荆州知府衙门的报告,赶来阻止之时,他的兵士已经快到了荆州。
此刻,见到有兵士围了自己的王府,阿宝愤怒地猛跺轿板,喝道:“停下!停下!”
轿子停下了,侍卫们掀开了轿帘,阿宝却不下轿,厉声说:“叫那个海瑞来见我!”
不用叫,海瑞已策马来到了轿子跟前,跳下马,又是拱手一揖,说:“王爷,请下轿回府吧!”
阿宝一动不动地坐着,说道:“拿圣旨来我看!”
“皇上并未有旨。”
“没有圣旨?”轿中的阿宝咆哮着说:“没有圣旨你就敢围了本王的家?我看你这小小的六品芝麻官是活腻了!”
海瑞平静地说:“根据我大明律令、朝廷规制,藩王宗亲如有谋逆嫌疑,本省巡按御史应即刻上奏朝廷,恭请皇上裁夺。在此期间,巡按御史有权先行将其圈禁王府,不许随意出入。”
“你——”阿宝厉声说:“你凭什么说本王有谋逆嫌疑?”
“王爷所圈之地,乃是古楚国之王陵所在,历千年而王气不散,王爷欲在该处修王府起大第,是何居心,下官也不得而知。惟有上奏朝廷,恭请圣裁。”
阿宝越发咆哮了起来:“反了天了!就凭你一个小小的六品芝麻官,红口白牙就敢诬蔑本王谋逆?”
“王爷,下官说过,这是我大明律令、朝廷规制。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下官不过是依照国法行事。”
“我看你是给本王罗织罪名,意在公报私仇!”阿宝厉声喝道:“来人啊!给本王把这个混帐王八蛋抓起来,狠狠地打!”
几名侍卫就要朝海瑞扑过去,奉命随海瑞前来的武昌卫的兵士立刻涌了上来,喝道:“不得造次!”
“哼哼,不得造次的,是你们这些天杀的贼配军!”阿宝从轿子里走了出来,说:“本王在此,看你们谁敢动上一动!再不退下,一个个都杀了!不,满门抄斩!”
说真的,那些兵士敢和王府的侍卫对峙,是因为奉命行事,出了事情有指挥使和海大人担罪,不会祸延自身。但见阿宝甩出王爷的牌子威胁到头上,还真的让他们有些害怕,开始畏畏缩缩地朝后退去。
那几名王府的侍卫顿时来了劲,又张牙舞爪地朝着兀自站在那里的海瑞逼了上来。
眼瞅着海瑞又一次要落到阿宝的侍卫手中之时,王府门内传来一声断喝:“住手!”
众人寻声看去,荣王世子朱载昀和郡马赵隐两人走了出来,走到那几名侍卫的跟前,赵隐劈手就是一个耳光扇了过去:“狗奴才!只知一味逢迎,却不以正道劝谏王爷,闹成今日这个样子,你们也脱不了干系!”
赵隐昔日就是侍卫头领,如今又是王府的乘龙快婿,他发起火来,谁也不敢顶嘴,都看着一旁已气得浑身颤抖的阿宝。
朱载昀也跟着骂道:“看什么看,还不快给我滚进去!”说着,他又冲阿宝躬身说道:“儿臣请父王回府!”
“你们、你们——”阿宝似乎明白了一点,跺跺脚说:“你们胳膊肘朝外拐,帮着外人来欺负你爹了!”
说完之后,他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赵隐苦笑着对那几名侍卫说:“还愣着做什么,快把王爷扶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