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正为皇上与高拱等人那种亲密无间的君臣关系所感动,听到皇上提到他的名字,赶紧跪了下来:“皇上,草民……哦,臣愿率手下弟兄协助俞将军,与官军并肩死战,俞将军若有半点闪失,臣愿以全家性命相抵。”
俞大猷仿佛受到侮辱一般,瞪着汪直正要说话,朱厚熜忙用严厉的眼色阻止了他,亲手扶起了汪直:“不必如此。你们各人有各人的差事,朕还有更重要的差事要交给你。”
汪直实在想不出什么事情能比平定江南叛乱更大,正在纳闷,就听到皇上又点了高拱的名字:“肃卿!”
不能与俞大猷并肩驰骋,为朝廷平定家国社稷之乱,让高拱颇感遗憾,但他心里也明白,皇上交代下来的两大任务确实十分紧要,更充分体现了皇上对自己的莫大信任,当即应声道:“臣在!”
看着高拱,朱厚熜长叹一声:“肃卿啊,这两年你给朕当秘书,每次重要的御前会议你都曾与会,朝廷的家底究竟如何,朕不说你也知道。尤其是每年的御前财务会议,议事之时你也都听到了,各部都伸手向朝廷要钱,可朝廷实在拿不出那么多的银子,一些能暂时放一放的事就都只好放下,即便如此,也难免拉下亏空。若是一直入不敷出,寅吃卯粮,则卯粮吃完之后,真不知道我大明还有什么可吃的。朕这个家,难当啊!不得已推行新政,子粒田征税,官绅一体纳粮,都是为了缓解朝廷财政危局,谁曾想竟惹出那么多的事情,不但九边重镇守将勾结鞑靼卖国求荣,京城出了薛林义、陈以勤阴谋弑君夺位之事,还有江南那帮藩王宗室、勋臣贵戚竟打出了靖难的旗号公然谋逆造反,我大明社稷之危势,实属开国百七十年来前所未有,朕每每思之,心内如焚……”
高拱没有想到皇上的心情竟是如此沉重,也不胜唏嘘,刚想要开口安慰,朱厚熜突然提高了声调:“但是朕不后悔!列祖列宗将这九州万方、锦绣河山交给朕,朕绝不能让它在朕的手上给败了!我大明富国强兵的即定方略绝不容改易!如今海商恳请国朝开放海禁,与西洋诸番通商互市,每年可为朝廷开源上千万两银子,朕有心准允,但此事毕竟有违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如今江南叛贼正以朕推行新政违背祖制为由逆天作乱,朕不能再给他们攻讦朝廷的口实,因此福建、广东两省开放海禁之事一定要慎重。朝廷如今不能明发上谕颁行天下,只能由你先与两省官员谈,若是两省官员不赞成开放海禁,只能另想法子,却不可强求……”
这分明与皇上方才说的“开放海禁,刻不容缓”的圣谕矛盾,此事关系重大,高拱也不敢妄自揣摩,忙说:“臣愚钝,恳请皇上明示。”
朱厚熜环视众人,说:“在场之人都是朕的心腹,朕也就不必顾虑什么了。所谓偷来的锣鼓打不得,也便是说有些事可说不可做,有些事可做不可说。比如如今开放海禁一事,你可用向海商支付运送粮食及军队运费的名义,下令两省藩库拿出若干丝绸、棉布、瓷器等物交给汪直,由他运到满刺加,先把今年一千万国债的利息给朝廷赚回来,免得朝廷到时候失信于民。也就是说,一边先做着,你再慢慢与两省官员谈。”
高拱想了想,说:“请皇上恕臣放胆直言,朝廷委托商人运送粮食、军队,历来只是征调,从未有支付运费之说,臣以为两省官员未必会赞同此议。”
“你笨啊!”朱厚熜说:“你就不会告诉他们,这些海商向来不服朝廷教化,因叛军封锁运河,南北交通阻断,朝廷不得已与之妥协,重金雇佣他们为国家效力。若还不能让两省官员信服,可由汪直聘请几个佛朗机人出面与你一同与两省交涉,朝廷总不能无偿征调番人船队吧!朕会吩咐内阁给你出一份廷寄,有内阁的廷寄,又有你这个钦差,未必两省官员还非要到北京来找朕对质不成?!”
高拱恍然大悟:“皇上睿智天纵,臣谨领圣谕!”
朱厚熜又长叹一声:“这也是不得已的法子啊!朕自会去太庙告祭列祖列宗,恳请他们原谅朕这个不肖子孙……”
“皇上且不必如此,”高拱由衷地说:“皇上开放海禁,准许海商与西洋诸番通商互市,非是为了私欲,而是为着富国强兵,保我大明江山永固,百姓长治久安。列祖列宗在天之灵,也会欣慰于皇上这般耿耿治平抚民之心!”
尽管在长期的接触之中,朱厚熜了解到高拱并不是陈以勤、陆树德那样迂腐的书生,不会把太祖朱元璋的祖训看得比天还大比民还重,也能象接受嘉靖新政一样接受开放海禁的决策,但毕竟事关重大,让他勉强去做和心甘情愿去做的效果大不相同,福建、广东远天远地,一封奏疏没有一两个月送不到京城,何况如今江南叛乱,南北交通阻断,下个圣旨追问执行情况更是遥遥无期,可谓山高皇帝远,朝廷对此也是鞭长莫及;而且,兵行诡道可以,朝廷行政若行诡道,就非仁君明主所为。因此,他这一番真情之中夹杂着假意的诉苦告白,其实就是为了说服高拱,听他反过来安慰自己,十分高兴,便拍着高拱的肩膀说:“此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就全靠你了!”
“臣当殚精竭虑,不负皇上社稷之托!”
“好!朕还有一事要叮嘱于你。汪直虽非科甲正途出身,却也读过圣贤之书,有一颗拳拳报国之心,更熟悉经商之道,是朝廷急需的人才。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且不可轻之慢之,更不可侮之辱之。”说着,朱厚熜一边拉起了高拱的一只手,一边拉起了汪直的一只手,将他们的手放在了一起:“朕就把开海禁,为朝廷开源之事交给你们了!你们一个居内,一个处外,定要戮力同心,并肩携手,为我大明赚回一个浙江来!”
高拱一愣:“浙江?”
朱厚熜开心地说:“你还不知道吧,据汪直所说,与西洋诸番通商贸易利润甚大,仅满刺加一条线,每年就能为朝廷赚得几百万两银子,抵得上浙江一省的赋税收入!”
正在说着,他便感觉到高拱自己伸手抓住了汪直的手:“汪大人,与西洋诸番通商互市之事,下官还要多请教于汪大人,请汪大人不吝赐教!”
汪直慌忙跪了下来:“草民……下官万不敢当……万不敢当……”他涨红了脸,突然大声说:“自从下海从商以来,因触犯国朝律法,我便有家难回,报国无门,如今皇上拿我汪直当人来看,高大人也拿我汪直当人来看,我若不能为国家出力,便是猪狗不如的畜生了!高大人,只要你能从福建、广东两省为我筹措一百万两银子的丝绸、瓷器和茶叶,半年之内,换不回来三百万两银子,我自己投海而死!”
朱厚熜拍手赞道“好豪气!不过,朕却要说句不吉祥的话,海上风高浪大,船行海上也难免会有意外,此次你货殖西番,只要能为朝廷赚回来一百万两银子,便是奇功一件!若再能给朕寻找两件宝物回来,更是为家国社稷立下了万世之功!”
“请皇上明示是何等奇珍异宝,只要此宝尚存世间,臣就算是上天入地,也要给皇上找回来!”
“呵呵,一曰番薯,一曰马铃薯,哦,又叫土豆……”朱厚熜想想觉得不对,鬼才知道把它们从美洲带到亚洲来的西班牙人把它们叫什么,便又改口说:“哎,梦中仙人只说是番国西班牙人自极远之地美洲引种至南洋等地,带朕见了实物,却未赐下名字,朕也不知道番人将它们叫做什么。不过,朕已绘出图形,并在旁边注明特征,你一看便知。”
接过皇上赐下的图样,汪直实在看不出这样丑陋粗鄙之物竟是仙人所授,眼中闪烁出一丝疑惑的神色。
朱厚熜正色说道:“莫要小看了此物。仙人告诉朕,此物等若五谷,甚至比五谷更耐寒抗旱,产量又高,可供百姓灾荒之年度时救命,堪称社稷之宝。你可要仔细寻找,若能找到,不拘价钱,不拘多少,定要给朕弄回来,再多多聘请懂得耕种的番人来我大明传授耕作之术,这便是朕方才对你说的更重要的差事!此乃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事,灾荒之年更能救千千万万百姓之性命,可谓功德无量,只要你能找到并带回我大明,朕就算给你立庙建祠也不为过。”
高拱明白了皇上的用意,对汪直说:“汪大人,朝廷如今大兴农务,皇上为了百姓温饱之事费尽了心思,你且要体念皇上一片爱民之心,找到这两件宝物并带回我大明。”
“皇上真是菩萨心肠!”汪直感慨地说:“臣也是贫苦出身,灾荒之年也饿过肚子,知道挨饿的滋味。臣就算是搜遍南洋,也要为我大明把这两件宝物找回来,献给皇上。”
“呵呵,献给朕做什么?朕自家又不会耕种,你就送给高肃卿,由他组织福建、广东两省试种。”朱厚熜笑着说:“桔生淮南则为橘,桔生淮北则为枳,气候使然嘛!朕想闽粤两省与南洋气候相差不大,大致可以成活。在两省引种成功之后才能逐步北移,在朕有生之年,只要北方百姓能吃上这两种东西,不至于在饥荒之年饿死了人,朕就深感欣慰了!”
所有的人都被皇上亲民爱民之心深深地感动了,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齐声说:“仁君爱民,社稷之幸,百姓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