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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强项门生

我欲扬明 红尘俗世蒙面人 3635 2024-11-16 0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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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松江府衙的后堂,一位身穿绯红色二品文官官服的人向对面那位身穿紫色四品文官官服的人说:“崇君,我现放着应天一府诸多政务不去料理,已经守在你松江整整三天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也全都说给了你。为何如此,还不是因你当年是我取中的举人?有这层情分在,我既不想拿巡抚的威势来压你;更不愿你一误再误。到底干不干,你总得给我句话吧?”

  听到这声“崇君”,就知道对面那位身穿紫色四品文官官服的人,正是嘉靖二十年会试状元、刚刚就任松江知府的赵鼎。而说话的那人,正是挂都察院右都御史衔的应天巡抚刘清渠。

  面对身为一省巡抚、还是当年应天乡试取中自己的房师刘清渠,赵鼎却是双眼微闭,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淡淡地回答道:“干不干,学生在给朝廷上的奏疏中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如今圣裁未下,学生难改初衷,请恩师恕罪。”

  “你——”刘清渠被他的话噎住了,过了半晌才说:“崇君啊,你让为师说你什么才好?你本有经天纬地之才,但从嘉靖二十三年妄议新政而始,这些年里,你遭受的蹉跌还算少吗?怎么还是不能改一改你自负才略、傲物凌人的脾气?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从翰林院外放松江是御笔钦点,皇上这是惜你有才,给你个施展的机会,干好了改稻为桑这件差事,你的政绩就能简在帝心,加上你在官场士林的声望,日后成就不可限量,别说是一任封疆,入阁拜相都不在话下。可你倒好,却给皇上上呈了那么一道疏……”

  赵鼎还是那一副强项的样子,硬邦邦地说:“请恩师恕学生直言,恩师当年点学生中举,曾教诲学生曰‘读书做官,无非是为了两端,一是效忠朝廷,二是为民做主。’恩师敦敦诲教,学生无时敢忘。是以学生辱蒙圣恩,开府松江,原本也不是想着要封疆入阁,只是为了上不误君父,下不误黎庶。”

  嘉靖二十四年朝廷平定江南之乱之后,刘清渠因耿忠刚介、不肯附逆为乱而被擢升为应天府布政使,去年才被夏言举荐升任巡抚,此前曾任过多年学官,养成了一副好脾气,加之人常说,只有状元门生,没有状元师傅,能点中一个状元为门生,他也十分得意,因而一直对赵鼎高看几分,对他这样顶撞自己纵然心中不喜,却也不动怒,仍耐着性子说:“‘为民做主、不误黎庶’这样的话暂且不论,你这么做能否算是‘效忠朝廷、不误君父’却要仔细思量。在江南推行改稻为桑,是皇上亲自拟定的国策,总体方略也是内阁集议、朝廷明发上谕允行的。你如今提出暂缓施行,置君父圣望、朝廷威仪于何地?皇上将你的那份奏疏发内阁集议,不过是因你提出治河安民为重,任谁都不能公然回驳。否则的话,处分的旨意早就下来了。”

  “学生只知实心用事,不敢妄测圣意。但恩师所谓学生的那道奏疏‘置君父圣望、朝廷威仪于何地’,学生万难苟同。”赵鼎说:“古云:圣人无恒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如今我大明圣君在位,贤臣满朝,学生这才敢上疏朝廷,为民请命,并无有损君父圣望、朝廷威仪之虞。”

  赵鼎的话十分无理,可偏偏字字句句都扣住正论至理,刘清渠又被噎住了,不得不婉转地说:“君父及各位朝廷辅弼重臣,尤其是夏阁老,确都堪称圣贤,爱民如子,这自然是没有错的。可你行事却过于孟浪,你到任松江才几天?吴凇江发端午汛,前任已经被停职待参,多少百姓遭灾,多少百姓没了生计,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要给朝廷上那道疏?还有,上疏论争这么大的事情,事先也不跟夏阁老和我打个招呼,又没有让我们看过,奏疏拜发之后才将副本送给我们,这难道就是你的事师之道?夏阁老和我都是桃李满天下的人,也没有见过你这样的门生!我就不说了,夏阁老却十分生气,这才命我来和你谈。听为师一句劝,立刻以改兼赈,推行国策,无论朝廷那边,还是夏阁老那边,一切都还好说,若你还是执迷不悟,别说是朝廷,只怕夏阁老那边就交代不过去啊!”

  “学生是大明的官员,皇上的臣子,为国建言,进谏君父,是人臣之本分,学生不敢人后。至于能不能给夏阁老交代的过去,”赵鼎嘴角微微翘起,似乎泛起了一丝嘲讽的笑容:“学生在此前给夏阁老和中丞(巡抚的别称)大人两位恩师的信中已经明言,若按省里拟订的那个方略和议案推行国策,学生纵然能给夏阁老交代的过去,却给治下几十万百姓交代不过去。孰与轻重,学生恳请恩师明示。”

  刘清渠苦口婆心地说了那么久,赵鼎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还反将了一军过来,纵然是的他也不禁动怒了,冷哼一声:“我问你,青浦、奉贤、南汇三县共有多少灾民?你松江府的官仓中还剩下多少赈灾的粮?每人每天按八两发赈,还能发几天?”

  赵鼎答道:“青浦、奉贤、南汇三县共有九万一千两百一十三位灾民,连同华亭、上海、娄、金山四县绝收的八千六百九十一位灾民,合计几近十万;每人每天按八两发赈,需粮四百一十六石六斗七升;七县另有生计困顿百姓约十七万四千人,每人每天按四两发赈,需粮三百六十二石五斗,合计每日需粮七百七十九石一斗七合。至今日,松江府官仓及各处义仓中还有粮两千五百六十三石,最多还能发四天。”

  刘清渠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又准确无误,不禁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下来:“忠于职守、勤勉任事,更能体察治下百姓疾苦,你还是个有心人。那我问你,你可曾想过,四天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赵鼎淡淡地说:“今年太湖端午汛,沿湖百姓遭受水灾。皇上接闻奏报,即刻明发上谕,从太仓拨出百万银两给应天府,并着令就近湖广等省调粮发赈,救济灾民。学生闻说,夏阁老和抚台大人两位恩师已筹办了上百万石粮食,又紧急去函湖广,要征调一百船粮。天恩浩荡,泽被万民,我松江府的灾民大概也能同沐圣恩。”

  刘清渠摇头笑道:“此话倒也并非虚妄之辞。可你知道不知道,夏阁老已下令,应天府的存粮要全部调给苏州及其他州县,用于赈济灾民和改稻为桑,你松江府赈灾一事,大概要等湖广的粮食运到之后才能料理了。”

  赵鼎“呼”地一下站了起来,愤然说道:“恩师!中丞大人!我松江府官仓里的存粮也就只够发放四天了,灾情如火,等湖广运粮过来,只怕七县绝收的近十万灾民就要饿死大半了!”

  “这就是你的事情了!”刘清渠冷冷地说:“省里定下了‘以改兼赈’的方略,也早将议案发给了你,四天之后,当然是让那些有钱有粮的人拿出粮来买灾民的田,灾情解了,百姓不致饿死,改稻为桑的国策再责成那些买了田的大户为完成。于情于理于势,都不失为两全其美之良策,这也正是‘两难自解’的要义所在。我听说你们松江府的大户也早早就准备下了几十万石粮食,若是用于赈济灾民,十万灾民必不致有一人受饿殍之苦,你为何要顶着不办呢?”

  赵鼎负气地说:“为何不能施行,学生在给两位恩师的信中已经说得很明白。既然两位恩师都不同意学生过问田价,学生就万难照省里的议案施行。”

  刘清渠说:“千年田,八百主,只有不变的田地,没有不变的主人,而且买田历来都有公价,这些赵府台也要过问吗?”

  赵鼎说:“学生亦在信中请示两位恩师,倘若买田的人趁灾情压低田价,十石一亩、八石一亩,灾民卖是不卖,官府管是不管?未得两位恩师明示,学生不敢自专。”

  刘清渠冷笑道:“奏疏都自己具名拜发了,你还有什么不敢自专的?皇上重商恤商,一再严令各级官府衙门不得肆意凌虐盘剥商贾,这是朝野内外人尽皆知之事。你要违抗圣名,干涉商事,我们可不敢跟着你犯浑!”

  赵鼎亢声说:“皇上重商恤商,不许肆意凌虐盘剥商贾,这自是不假。可皇上也未曾说过,各地官府衙门就能任由那些商家贩夫勾结地方豪强大户,随意压低田价,贱买灾民的田!学生正念于此,故此才一再恳请两位恩师重新议定方略。”

  刘清渠此刻从表情到语气都已冷到了极点:“这么说,你是执意不肯干了?”

  “学生辱蒙圣恩,抚民一方,万不敢助纣为虐……”

  赵鼎的话还未说完,刘清渠已经站了起来,拂袖而去。

  走到门口,他又停住了脚步,转身过来,看着站在原地一脸激愤之色的赵鼎,缓缓地说:“事未经历不知难!你才从翰林院外放松江知府几天,知道江南的水有多深?照你限定的四十石一亩的价格,谁会去买?四天之后,赈灾的粮断了,又没有大户拿出粮食来买田,灾民没了饭吃,以致饿死了百姓,单单是把你赵鼎罢官撤职,只怕给朝廷交代不过去。你就好自为之吧!”

  “恩师……”赵鼎脸上的激愤之色不见了,换上了一副痛苦的表情:“松江一府,每年的赋税占到应天的三成以上,应天又占到全国的三成以上,学生恳请两位恩师千万念着松江一点……”

  刘清渠冷哼一声:“你既然叫我一声老师,就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学生……学生送送恩师……”

  “不必了。有那功夫,不如好好想想我这几天给你说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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