斋藤道三沉默了一会儿,感慨地说:“许久没有和一个真正的商人交谈过了,今日与汪先生一晤,竟让我仿佛回到了往日挑着油担走街串巷的岁月。汪先生,既然你我如此坦诚相待,我还有一事要拜托汪先生多多关照。”
汪直早就料定,斋藤道三绕了这么大个圈子,不过是为了试探自己这位来自大明的海商“汪先生”有没有在战国乱世浑水摸鱼的打算,为接下来的交易做一番铺垫而已,当即笑道:“殿下所说之事,汪某大致也能猜到几分。”
“哦,汪先生请讲。”
“汪某冒昧猜测,殿下大概是要跟汪某做笔买卖吧?”
斋藤道三说:“不错。一桩跟南边有关的大买卖。不知汪先生有没有兴趣?”
“汪某平生素无大志,专一喜好黄白之物,只要能赚到钱,怎会没有兴趣?”汪直冲斋藤道三眨眨眼睛,压低声音说:“殿下一定闻说了汪某求细川管领代为恳请将军殿下颁布三条法令之事。实不相瞒,若不是为了那桩大买卖,汪某又何必舍出那样的血本?!”
“哈哈哈!”斋藤道三笑道:“甫一听说幕府颁下的那三项禁令乃是受了一位大明海商的请托,我就料定此人必定是个真正的商人,惟有真正的商人,才会有那样豪爽的气魄和长远的眼光,汪先生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啊!”
“彼此,彼此!”
一个战国大名,一个幕府将军的御家人对视一眼,竟同时发出了奸商特有的那种奸诈而得意的笑声。
笑过之后,斋藤道三说道:“那么,请汪先生出个价吧!”
“客不压主,请殿下出价。”
斋藤道三也不客气,径直说道:“种子岛出来的工匠,每支要一百贯。这个价钱也算是合适了。”
“贵国不产铁,得不到许多可能用来打制铁炮的精铁,那个价钱确实还算公允。不过……”汪直说:“幕府有禁令,种子岛出来的那几个工匠大概也就不敢再公然开作坊、做生意了。再者,我国有句古话,叫‘出朱非正色’;还有句古话,叫‘失之毫厘,谬以千里’。那种东西是我传到种子岛的,种子岛出来的那几个工匠有多大的本事我很清楚,他们造出的东西我也见过,大概和我从南洋那边弄来的货是没法比的。”
斯时洋枪传到种子岛只有几年时间,斋藤道三只得到了两三支种子岛工匠仿制的铁炮;而那些一年两载才能到日本一次的南蛮人并没有将自己防身用的洋枪作为主要的贸易商品,只有少数几个人偷了几支出来换了特产,自然是千金难求,他费尽心机也没能弄到一支,自然不知道两种武器的优劣,听汪直这么说之后,忙问道:“哦,愿闻其详。”
“我国有句古话,叫‘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汪某却不是那种人,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只说一点:南蛮的洋枪开五枪之后才需要擦拭枪管,种子岛工匠造出的铁炮开上两枪就要擦拭枪管。”
汪直说的没错,因为火药质量和枪支制造工艺水平的差距,日本工匠仿制的铁炮确实远远不如那些佛朗机人造的火枪。不过,无论是日本人还是佛朗机人更不知道,大明军队装备的火枪由于采用了新式配方制成的黑火药,虽然还是未能彻底解决火药在燃烧时总有杂质残留在药室,甚至还会堵塞点火的尾銎的问题,但已经比佛朗机人的洋枪更提高了一大步,可以连续发射十次再擦拭枪管。
此外,明军的火枪已效法佛朗机大炮,装填采用的是一个个更小型的子铳,虽还不算是后世的子弹那样成型的定装弹,但装填速度已大大提高,加之又采用了后世使火枪正式取代冷兵器登上战争舞台,逐渐成为全世界军队制式装备的线形队列,威力已远非昔日可比,这也是朱厚熜能够放心大胆地将洋枪输送到日本,作为汪直笼络各位战国大名的一大利器的根本原因。
不过,输出这种小规模杀伤性武器毕竟不利于世界和平,也不利于与中国一衣带水的日本保持武士道精神这一历史传统美德,似乎还人为地扭曲了日本战国时代“物竞天择,优胜劣汰”的生存法则,为此,朱厚熜专门定下了一系列严格的出口审批原则,甚至有些原则根本就是互相矛盾,比如其中一大原则是“一视同仁”,即所有的战国大名都可以在公正、公平的前提下自由竞价,价高者优先,所获得的利润用以构建日本情报网并维持其运转;却在同时,又定下了另外两条原则,一条叫“有礼有节”,即愿意与中国保持睦邻友好关系的战国大名优先保证供应,但总计均不得超过两百支;另一条叫“锄强扶弱”,即对于势力强盛、有希望上洛号令天下的战国大名限额出口,对于实力弱小的小领主、小城主则敞开供应。好在他自己也知道许多规定自相矛盾,就干脆授权汪直会同镇抚司三位太保爷可以根据具体情况灵活掌握,临机处置。
斋藤道三试验过种子岛工匠制造的铁炮,确实只能开两枪便要停止射击擦拭枪管,耗时费力,汪直的话可谓是一语道破了洋枪和铁炮之间的天壤之别。可他原本也是商人出身,自然知道眼前这个大明奸商“奇货可居”的用意在于漫天要价,就故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总也聊胜于无吧!”
“摆个仪仗唬唬人确实也差不了多少。不过,”汪直嘲讽地一笑:“战场上要命的东西,可不能这么随便啊!别人能开五枪,殿下的人却只能开两枪,这个仗还怎么打?”
斋藤道三羞愤不已,但他知道汪直说的没错,两军对垒,可容不得武器出什么岔子,在火枪手擦拭枪管之时被敌人冲了上来,毫无自保之力的火枪手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便强压着火气说道:“那就请汪先生帮鄙国弄些南蛮的洋枪来,不知汪先生可愿意与鄙国做这笔生意?”
“难啊!”汪直长叹一声,愁眉苦脸地说:“幕府颁下了禁令,而贵国又在将军眼皮底下的近畿重地,我身为将军殿下的御家人,却公然违反禁令将货运到贵国,风险实在太大了,一旦走了水——哦,这是我国跑江湖之人的一句行话,即是失手之意——只怕细川管领大人都无法庇护我。要想做成这笔买卖,就要从将军殿下、管领大人、政所奉行大人再到下面那些关卡的守卫层层打点,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还有帮着运货的京都各座诸商,都要分润……”
斋藤道三沉下了脸:“那么,汪先生的意思是不愿与我美浓国做这笔买卖了?”
“当然不是。”汪直笑道:“我们中国有句俗话,叫‘富贵险中求’,汪某还有个癖好,越是别人不能做不敢做的生意,我偏要做,最好能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店的买卖。”
斋藤道三一哂:“独此一家不过是为了居为奇货买个天价而已,汪先生就不必兜圈子了,请开个价吧。”
“汪某一向有心要交殿下这个朋友,价钱上自然好商量,惟是打点幕府各级官员的开销和京都各座的分润,汪某一人也断然承担不起,还得各位朋友帮衬,才能勉强把生意能做得下去。”汪直装作皱着眉头盘算了一阵子,然后才说:“两百贯一支,已是保本的价格,不能再低了。”
“两百贯?”斋藤道三冷笑一声:“汪先生莫非是在开玩笑?”
汪直平静地说:“甲斐武田家的骑兵,一身铠甲兵器少说也要一百贯,养一名好骑士连同一匹好马,平常一年的开销也不下于二十贯,洋枪射程三百步开外,骑兵全速冲锋三百步的时间,足够洋枪手开三枪,三枪之中只要能打中两名骑兵,殿下已经不亏本了。”
“甲斐与美浓之间隔着信浓,北信浓的村上义清和南信浓的小笠园长时都是蜚声一时的名将,武田家晴信那个小子再厉害,没有十年功夫也断然到不了美浓。汪先生这笔账,该跟村上义清和小笠园长时去算。”
“那就算了。”汪直淡淡地说:“近江的浅井义政殿下甚至想不到要与汪某谈这桩生意,汪某便只字未提此事;殿下想到了却不愿与汪某谈下去,汪某也并不强求。汪某周游列国的下一站就是尾张的那古野城,接下来或许还要去骏河的骏府城。不知道那古野城的织田信秀城主和骏府城的今川义元殿下有没有兴趣与汪某谈生意。即便他们也都跟殿下一样,觉得二百贯一支的价钱难以接受,贵国还有几十位战国大名、数百位城主,应该还有别人愿与汪某谈吧。”
斋藤道三阴冷地一笑:“大概汪先生忘记了鄙人的绰号叫什么吧?为了达到目的,连亲生父母都可以咬死,这就是蝮的本性!如今是‘蝮之道三’在他的主城请求……不,要求与你做生意!看在义辉殿下和细川大人的面子上,我出一百贯一支,这个价钱已经很公道了!”
汪直哑然失笑:“汪某虽是外番野人,却也知道出了京都,将军殿下和细川管领大人的面子就不管用了。不过,汪某是赶海之人,时常与惊涛骇浪性命相搏,倒也没想着要靠谁的面子行走江湖。”
斋藤道三说:“汪先生,贵国有句古话,叫‘匹夫何罪,怀璧其咎’,汪先生揣着那样的重宝,实在不该离开京都周游列国;更不该坐在我的主城里,跟我提起那古野城的织田信秀城主和骏府城的今川义元殿下!鄙人本来还想留几分面子给义辉殿下和细川大人,如今也只好说声得罪了!”
一瞬间,筵席上风云突变,原本其乐融融的气氛异常凝重起来。正在相互劝酒的斋藤道三的七位家臣和汪直的三名随从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将手按在了插在胸前的刀柄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