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手遮天的贾太傅,终于在回家路上被人刺杀了;与贾太傅私通的房太皇太后,也于当日在宫中吞金自戕。
这样大快人心的消息传扬开,离着京城十里地的紫檀堡贾政家里,王夫人、贾政夫妻二人一边坐在椅子上晒太阳,一边瞅着打扫庭院的孟氏发呆。
孟氏拿着芦花帚将园子里的残叶扫掉,余光望着王夫人、贾政,心里惴惴不安地等着他们说话。
贾政咳嗽一声,吐出一口唾沫,将凑到他跟前的老母鸡吓退后,就对王夫人说道:“凤丫头已经帮着宝玉的女儿,咱们的孙女,在茜香国登基了,不去瞧瞧吗?宝玉都送信来了。”
王夫人冷笑着说:“要去你去,我是没脸过去。”
贾政干咳一声,攥着拳头,说道:“你怎么就那样固执!琏哥儿肯对咱们好?你瞧着黛玉在北静王府受气了,他过去指着北静太妃鼻子骂,叫黛玉虽没生下一儿半女,日子过得也潇洒痛快,诗本子都出了好几卷;湘云改嫁泼皮,琏哥儿给撑腰,叫那泼皮做了一方大员;就连探春,也做了威风八面的正经王妃,比个诸侯夫人也不差;兰儿也托了他的福,做了苏州知府,就连隔了一层的珍儿媳妇、珍儿妹子,琏儿也照应了。唯独对咱们,始终不闻不问,可见他如何恨咱们,这样的人,你道他临死前,能给咱们留下一把什么棋子?”
王夫人咬牙说道:“老爷要向茜香国去,我绝不拦着,我是死,也要死在荣国府里头的。”
“蠢妇!固执!”贾政站起来,连连跺脚。
孟氏扫着地,望见隔壁蒋玉菡、珍珠家的哥儿、姐儿又趴在墙上看热闹,忍不住替贾政、王夫人害臊起来。
“我死也要死在荣禧堂里。”王夫人盯着贾政,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果然不走?”贾政虎着脸说道,心里想着贾琏认下了一个什么贾芥又闹着要认下一百个儿子,再留着胡竞枝的儿子,又算是个什么事?
“不走。”王夫人咬牙说道。
“你不走,我走!”贾政发狠地说道,扭头就向房里去收拾行李。
王夫人眼睛盯着墙头上蒋玉菡家的孩子,刻薄地说道:“宝玉在茜香国做的事,就跟琪官先前干的没脸没皮的事一样,老爷但凡还要点体面,就老老实实地留在紫檀堡。”
“呸!你奶奶的!”蒋玉菡家的哥儿、姐儿听了,就从墙头上下来。
贾政被王夫人这话说得面红耳赤,强辩道:“这怎能一样?那茜香国女国王生得国色天香,又贵为国王……”
“一辈子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这样不要脸的话也说得出?”王夫人冷冷地看着贾政。
贾政无地自容地嗫嚅道:“你不是要过好日子吗?难道茜香国的好日子,就不是好日子?”
王夫人冷笑着说:“除了荣禧堂,我哪都不想去;除了贾家的银子,我谁家的银子都不要!老爷就给我在家呆着,不然,再难听的话我都说得出来,就看我说了,你那国王孙女还肯不肯认你。”
“你、你——不可理喻!”贾政死要面子地摆摆手,忽然见对面蒋玉菡家的孩子们拿了烂泥烂菜帮子向院子里丢来,赶紧地向屋子里躲去。
王夫人被砸个正着,待要骂,又被砸疼了,忙慌地向屋子里走去,一脚踩在烂菜帮子上,跌倒在地上,就狼狈地哎呦哎呦喊起来。
孟氏赶紧地跟墙上孩子赔不是说:“不是骂你们老子的,快别丢了。”听见隔壁珍珠说了一句,孩子才罢手,赶紧地就去将王夫人搀扶起来。
“哎呦,小兔崽子。”王夫人嘟嚷着,扶着腰一拐一瘸地向房里去,见孟家的孩子坐在房里读书,就对他说:“你胡竞枝叔叔今晚上就赶来,等他来了,咱们再商议怎么回去。那什么贾芥都是假的,只有你才是真的。”
孟家的孩子疑惑地说道:“为什么父亲没了,我不能立时回去?”
王夫人忙说道:“不是跟你说了吗?你父亲娶的女人醋性子大,不容人,你这会子没个倚靠过去了,她要想法子治死你呢。”
孟家的孩子听了,连连点头,不时地向外头张望,等着胡竞枝来。
孟氏不言不语地端着水盆进来给王夫人洗脸,又端着一盆泥水向外头去,就好似她不过是家中女仆,所说一应事跟她没关系一样。
天渐渐黑了,只听隔壁鸡飞狗跳声不断,忽然有人说了一句“来了来了”,孟家的孩子、贾政、王夫人就赶紧从房出来,望见胡竞枝、赖大、赖尚荣、陈也俊、元春、石光珠、贾蓉等纷纷赶来,三人欢喜不迭地将人迎进门。
王夫人忽然扭头望见蒋玉菡家的哥儿、姐儿手里抓着瓜子笑嘻嘻地看猴戏一样,待要骂,又怕那没脸没皮的孩子又乱丢了东西过来,于是瞅了一眼,就随着众人向房里商议大事。
贾蓉先前在外逃了一年,回头见尤老娘、尤二姐都没了,才有胆子回来,这会子为了出人头地,抢着说道:“已经跟赦老爷、碧莲姨娘、琮哥儿接应上了,赦老爷说,琏二奶奶无子,已经将她撵走到源哥儿家去了,她走了,许家自然没话可说。当务之急,是两边要商议着如何将认下的一百个小爷撵出去。”
“滴血认亲!”陈也俊坐在矮凳上忙说道。
石光珠说道:“要挨个滴血认亲,怕赦老爷的血都要流干净了。”
胡竞枝坐在床上,深深地望了一眼自己个的儿子,对众人说道:“也不必费劲,咱们拿出人证物证出来,证明他是真正的太傅血脉就是。”
“人证物证——”陈也俊蹙眉。
孟氏本站在门边,此时也听不下去了,迈开步子向外头去,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见不光蒋玉菡家的哥儿、姐儿,芳官家的两个黄毛小子也趴在墙头看热闹。
“你们要回去认祖归宗啦?”墙头上蒋玉菡的小女儿问。
孟氏脸上发烫,也不管看得见看不见,只管拿着芦花帚扫地。
“哎,你们真要回去?”那小女儿又问了一回。
忽然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地就说:“有热闹瞧喽!有热闹瞧喽!”
孟氏害臊,将地扫了,又拿着水瓢,将院子里种的菜浇了一回水,又去鸡圈里将母鸡数了一数,忽然瞧见她儿子披麻戴孝地被人簇拥着出来,就呆呆地看着。
“还不走?别忘了,去了荣国府,就说你住在琏二爷隔壁,弹着琴就将他勾引了过来。”胡竞枝见孟氏呆呆的,就嫌弃地一蹙眉,“还会弹琴吗?还记得曲子吗?若有人问起,你先想明白了再说。”
孟氏怔怔地点头,两只脚不住地在地上搓着,似乎要将鞋底的泥搓下来。
“走吧。”王夫人催促了一句。
跟着同来的夏金桂晕头晕脑地,尚且被蒙在鼓中,不知胡竞枝跟孟氏的关系,此时只觉孟氏要发达了,忙献殷勤地拉着孟氏臂膀说:“你这衣裳上不得台面,随着我上了轿子,换上我的衣裳吧。”
孟氏怔怔地点头,忽然见胡氏还伺候在夏金桂身边,就随着夏金桂坐在轿子里,脱下一身粗布衣裙,换上了绫罗绸缎。
“唷,还拿着扫帚。”夏金桂叫了一声,夺过孟氏手上的芦花帚顺着窗子向外一丢。
孟氏没了扫帚,浑身不自在,又看夏金桂柳眉高高地挑起,就惴惴不安地问她:“胡大人待你可还好?”
夏金桂冷笑着说:“好不好,日子总得过。也不知他为什么宠着那老贱、人。”
“老贱、人姓胡?”
“你知道?”夏金桂诧异地问。
“……那是胡大人原配。”孟氏见夏金桂竟然一直蒙在鼓中,心下不忍,就提醒了她一句。
夏金桂登时火冒三丈,也不管这轿子还在走,更不理会外头伸手不见五指,就喊了一声停轿,立时下了轿子,走到后头跟着的马车边拍着车辕就骂道:“不要脸的老贱、人,给老娘从轿子里出来!”连拍了两下,叫拖得长长的队伍全停了下来。
胡氏不明所以,怔怔地从轿子里探出头来。
夏金桂立时抓着她的领子就将她拖出来,也不管有人看,抬脚就向胡氏身上踹去。
“你干什么?”胡竞枝也下了轿子,见夏金桂动手,就忙将她抱开。
“臭不要脸的,将个原配留在身边算是个什么事!别忘了,我可是荣国府老太太做的媒,等我去老太太跟前告上一状,谁也甭想认祖归宗!”夏金桂破口大骂,想起先前身边的蹊跷事,就疑心是胡氏装神弄鬼,于是又踹了一脚。
胡竞枝不料夏金桂竟然知道了,听着虫鸣鸟叫,又见一堆人等着回城,就咬牙问:“你待要怎样?”
“将这老贱、人丢在这,你敢接她走,我跟你没完!”夏金桂发狠地说道,几乎将一口银牙咬碎,忽然又哭着说,“没良心的,难怪家里留不住一个哥儿,竟是她使坏!”
胡竞枝心下不舍,忽然见陈也俊、石光珠来催促说:“快走,不然赶不及了。”
胡竞枝忽然狠下心来,就对夏金桂柔声说道:“好,都依着你,将她丢在这,咱们赶紧回城吧。”
“爷——”胡氏喊了一声。
“闭嘴!”胡竞枝怒道。
夏金桂得意地一笑,乔张乔致地叫胡竞枝搀扶着向轿子里走去,坐在轿子里,见孟氏呆呆的,忽然疑惑起来,等轿子起来了,就问:“你怎知道她是原配?”
孟氏嘴角动了动,待要说破那孩子是胡竞枝的,又想,既然他儿子一直当自己是太傅之子,就叫他那么以为吧。
夏金桂等不到孟氏说话,嗤了一声,也不理会孟氏。
车队浩浩荡荡地向城里去,经过赤霞宫警幻娘娘庙,王夫人还为此事能成,令人停下车队,遥遥地虔诚地拜了一拜,随后才叫人向城里头赶。
天一亮,城门开了,王夫人等人就向荣国府冲去,谁知到了宁荣大街东街门外,就见前面拥堵不通。
“快让开,琏二爷的骨血要立时进府给琏二爷披麻戴孝!”陈也俊忍不住喊了一声。
却听前头人扭头说道:“我们也是来认祖归宗的,难道不知道先来后到的道理吗?”
陈也俊一愣,贾政、胡竞枝等赶紧地站在马车上向前头望去,只见黑压压一片,具是告别了父母祖宗前来认父的年轻人,且那些年轻人,个个身姿颀长、容貌俊秀,哪一个都比孟家的孩子长得像贾琏。
见此路不通,陈也俊心思一转,就忙说道:“荣国公的二叔政老爷回来了!”
这一声后,人群里哄得一声就如从海水中拨出一条通天大道一样,让开一条宽敞的道来,人人嘴里喊着二老爷、二爷爷赶着作揖。
贾政气得了不得,心想荣国府就这样被贾琏给败坏了,带着胡竞枝等人从让开的道路向前去,到了荣禧堂前,就见赵天梁、赵天栋、全福、全禧、全禄、全寿并朱龙、尤敢、李平、曹志锐、曹志坚、曹志成等在荣国府东角门外摆下了长桌。
贾政在门前下了马,见赵天梁等在长桌后坐着,前来认亲的俊秀哥儿在长桌前站着一一答对,就怒气冲冲地问赵天梁:“这是做什么呢?”
“叫二爷的骨血认祖归宗。”赵天梁说道。
贾政生气地说道:“快撤了,成什么样子?”见赵天梁不动,就冷笑一声。
赖大紧跟着上来,说道:“还不听二老爷的话?仔细二老爷将你们发卖到海外去。”
“我们已经是自由身,如今不过是念在昔日情分上,替琏二爷了了心事罢了。”赵天梁等哄笑着说。
贾政一怔。
赖大忙在贾政耳边耳朵着说:“二老爷,打发他们走。二爷不在,如今是二老爷做主。”
贾政一听,就对赵天梁等怒道:“既然是自由身,就跟我们荣国府没有关系,还不快滚!”
赵天梁等听见了,立时就站起向外去,忽然府里有人说“二老爷叫领了自由身的快滚!”,就见府里东西两角门里,忽然金彩、林之孝等人纷纷出来,也不理会贾政就向西边去。
“金彩,林之孝,你们向哪里去?”贾政不由地想,若是他去了茜香国就好了。
金彩敷衍地一拱手,说道:“我们也是自由身,听二老爷的话,立时滚呢。”
贾政、赖大无不错愕地睁大眼睛。
贾政忙问:“是谁放你们走的?除了你们,还有谁?”
说话间,娶了司棋的潘又安也从院子里出来,见了贾政、赖大,就说道:“二老爷,满府上下,从管家到洒扫院子的,全都得了自由身。只等着办了二爷的事,尽了忠,就各自散开呢。”
赖大忙说道:“二老爷,若是人都走了,只怕太傅的丧事办不成了。”
贾政听了,只得又连声说:“回来、回来!”忽然见一群模样儿与贾琏有四五分相似的公子哥从东角门出来冲他磕头,就抖着手指问:“这是什么人?”
“回二老爷,这是已经认下的哥儿。那位是二爷当初去追癞头和尚、跛足道士时,露宿在人家家里生下的;这位是二爷去南边做官时,路过扬州,一时情不自禁留下的;还有那位,那位可是忠顺王爷为笼络二爷,偷偷地送给二爷的姨娘生下来的——”赵天梁一一指给贾政看。
贾政气得浑身发抖,连连骂道:“无耻!无耻!”
“二爷爷在骂我们父亲吗?”众俊秀哥儿不满地问。
贾政忽然想起自己带着王夫人来做什么的了,于是不理会这些人,一径地领着车队向荣国府去,在前院里,回头望了一眼孟氏与孟家的孩子,就随着王夫人、胡竞枝、石光珠、陈也俊、赖大等领着他们母子去荣庆堂里见贾母。
到了荣庆堂厅上,就瞧见贾赦穿着一身鲜亮衣裳,正逗着坐在榻上的贾母笑。
彩衣娱亲——贾政不料贾赦为了贾琮竟然做到如此地步,略顿了顿,被王夫人拿着手肘捅了一下,就忙堆笑着上前,跪在贾母跟前,故作天真烂漫地仰着老脸说道:“老太太,儿子回来了。”
贾母坐在榻上,笑说道:“回来了就好。”
“老太太。”想到贾琏一死,他算得上是苦尽甘来,贾政登时落下眼泪来。
“好好,别哭了,见了你侄孙没有?”贾母笑着问。
贾政一愣,看贾母身子骨十分硬朗,且精神头也足,心道莫非她当真糊涂了?“老太太,琏儿的为人,不像是到处……”
“吭。”王夫人咳嗽一声,瞥一眼贾政,心说贾政老糊涂了,自打脸的话也说得出口,于是上前堆笑着说道:“老太太,您瞧瞧这是谁?”说着就将孟氏母子推了过来。
贾母向前探身,琥珀忙将一副眼镜递过来。
贾母戴着眼镜仔细瞧了一瞧,笑说道:“这不活脱脱就是琏儿吗?”
王夫人、贾政等心中大喜,只觉贾母是偏向他们的,忙说道:“正是琏儿的呢。”
贾赦向那孩子望了一眼,心中冷笑一声。
“老太太快想法子将那些胡乱来认亲的打出去,我们也好叫这孩子赶紧地认祖归宗,给琏儿捧孝棍。”王夫人赶紧地说。
“做什么打出去?”贾母不悦地说道,望见赵天梁又领着两个长得与贾琏七八分相似的哥儿进来,就张开手臂,说道:“乖乖曾孙,到奶奶这边来。”
那两个俊俏男子,见贾母一开口就将他们认下了,赶紧地跪到贾母跟前,呜呜咽咽地说些不能向贾琏尽孝的话。
王夫人几乎吐出一口血来,忙上前说道:“老太太,无凭无据,哪里能随便认下人?”
“老太太,曾孙是当年父亲身边的婢女被打发出府后生下的,老太太瞧瞧孙儿的生辰八字,对得上呢。”其中一人哭着,从怀中掏出生辰八字,并当年的定情信物。
王夫人一瞧,是条珊瑚链子,登时脸一黑,又要逼着那人说他母亲究竟是谁,待听说是贾琏先前身边众人眼中的通房丫头冬儿,登时心里打起鼓来。
“你瞧,都对得上吧,别再问了,让孩子委屈了。”贾母落泪地说道。
贾赦、贾政不禁对视一眼,贾赦虽住在府里,却也有十几年没见过贾母,这两日听贾母说话清晰又很有条理,也就并未疑心,此时见她轻易地认下一堆曾孙,这个摸摸那个抱抱,似乎十分亲密,见事有蹊跷,就忙看向琥珀。
琥珀赶紧地低声说:“老太太糊涂了。”
贾赦、贾政如遭雷击,见贾母糊涂着要将体己拿出来散给曾孙,赶紧地将那两个认亲的少年打发出去,于是又叫碧莲、王夫人看住贾母,就向荣禧堂去,在荣禧堂鹿角房里,逮住了金彩、林之孝,就齐声问他:“琏儿已经不在了,究竟要怎样?”
金彩赶紧地说道:“两位老爷,二爷生前已经发话,说有上百子嗣流落在外,不认也不好。不如先认下来,好好地给二爷办了丧事,将二爷送到金陵老宅。再请皇上定夺?”
林之孝赶紧地说:“正是,皇上下旨将荣国府交给谁,那就交给谁——说来,与其跟他们纠缠,不如想法设法,请人疏通,说动皇上。”
戴权、常升——
贾赦、贾政二人登时想起宫里两个老太监来,彼此望了一眼,都知道两边的心思。
贾政于是拉了贾赦向荣禧堂东边耳房里说话,兄弟两个坐在榻上,贾政此时再顾不得守拙,就对贾赦说道:“哥哥,你要仔细想一想,当初就因为咱们兄弟不同心,家里才出了那么多的事。”
贾赦紧紧地抿着嘴,想起早年贾母偏心、贾政使诈的事来,就忍不住咬牙切齿。
“……如今宝郡王独霸一方,皇上未必不防着他。若是又为了叔叔、侄子谁该继承荣国府的事闹,只怕会叫皇上不喜。”贾政将赖大教给他的话,说给贾赦听。
贾赦一听,就知道那叫叔叔继承荣国府的事,在皇帝眼中乃是大忌,于是沉吟着说道:“话虽如此,但碧莲说那孟家的孩子不是琏儿的,岂能叫他乱了贾家血脉?”
贾政忙在贾赦耳边说道:“哥哥虽不喜欢,但胡竞枝很有能耐,已经将上下打点妥当了,哥哥无权无势,哪里斗得过他?不如暂且将外头来乱认祖宗的打发走,等爵位下来了,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置了孟家的孩子,叫琮儿继承家业。兰儿是心思不在荣国府的,宝玉又远在茜香国,家里一切,还不都是琮儿的?”
一席话,说得贾赦动了心,于是贾赦便点了头,说道:“万没想到,你这小子也是能说会道的人。”
贾政登时涨红了脸,于是就与贾赦重新出来,又寻了金彩、林之孝商议贾琏后事,因觉金彩、林之孝生了反心,就将他们打发走,另外叫赖大、赖尚荣父子做了管家,又叫贾蓉、陈也俊、石光珠等帮着迎来送往,更请胡竞枝前去疏通关节,瞧着什么时候袭爵的圣旨能下来。
待到荣国府发丧的正经日子,全都轰动,无人关心太皇太后的丧事,每每在清晨黄昏荣国府内一百单一俊秀哥儿提着米汤、黄纸沿路泼洒时,单围在路边看,对那一百单一俊秀哥儿品头论足,似乎是要以容貌定下谁是荣国府新当家的。
待到出殡那一日,袁靖风、黎碧舟、许玉珩、许玉玚、柳湘莲等兄弟,并北静郡王、西宁郡王、东平郡王,乃至胡竞存、房在思、李诚、李谨等朋友过来,众人瞧见那一百单一俊秀哥儿从荣禧堂内一直跪到鹿角房子边,纷纷说道:“果然像是他的行事。”因不耐烦见贾赦、贾政,只祭拜一番,便打道回府。
忽然有人说了一句戴权戴公公来了,荣禧堂里登时炸开了,只听得一人忽然解开发髻锤头顿足地嚎啕起来,其他人先不明所以,随后醒悟过来,就忙也将头抢在地上磕头不止后,又呼喊着:“父亲,就叫儿子替你去死吧?”
一个个在灵堂里比起孝心来,既然有磕破头的,就有哭得死去活来连翻白眼的;既然有翻白眼的,就有唯恐落于人后,向棺材去挤抚棺大哭的;抚过了棺材还不够,就有艺高人胆大的,解下腰上麻绳要立时悬梁追随他老子去的……
戴权迷糊着眼,抖着两腮上垂下来的老皮,袖着手站在甬道上,将诸般表演一一看过,就顺着甬道向前去,先将圣旨递给小李子,随后接过冒着烟的香,给贾琏上了香,又将圣旨接到手上。
一百单一俊秀少年眼睛再离不开那圣旨。
“都是琏二爷的骨血?”戴权问。
登时荣禧堂里安静下来,贾赦、贾政忙慌慌张张地过来。
贾政忙说道:“戴公公有礼。”
“都是琏二爷的骨血?”戴权不理会贾政,又问了一回。
“是,都是琏儿的。”贾政赶紧地将孟家的孩子领到戴权跟前,忽然想起这孩子还没个名字,不知这圣旨上要如何写。
胡竞枝、陈也俊、石光珠、赖大等急着要看圣旨上如何说,就忙也跪过来。
贾赦赶紧地推了推贾琮,“这是琏儿的亲弟弟,他们兄弟素来要好。”见贾琮面无表情,用力地在他背上一拧。
“哇,二哥,你怎么就去了呢?”贾琮赶紧地冲到棺材前嚎叫一声。
戴权扭头望了一眼,也不宣读圣旨了,对守在荣禧堂门前的锦衣卫说道:“既然全是琏二爷骨血,那就全抓了,抄家!”
“是。”锦衣卫忙答应着。
戴权退到棺材前,冷眼瞧着荣禧堂里鸡飞狗跳,见有俊秀哥儿喊“我姓王”,就冷笑一声,见胡竞枝喊“我不是贾家人”,就对锦衣卫说道“太傅犯下的事里,他也有份!”说罢,就在锦衣卫护卫下,穿过穿堂,向荣庆堂去,见荣庆堂里贾母还在听个小戏子唱戏,就说道:“老太太好。”说了一声,不见贾母动弹,于是走上前来轻轻一推,就见贾母面上带着笑,已经去了。
“真是有福气的老寿星。”戴权感叹一声。
荣国府西边,柳侯府中,许青珩坐在一株刻着“柳清源到此一游”的桃花树下,抚摸着跪在她膝前为不能在贾琏灵堂里守灵难过的源哥儿,怔怔地望着桃树上,一枚熟透了的桃子坠落下来,听着东边喧嚣声,笑说道:“也不知你舅爹走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这辈子,不恨他,就恨那给他下药弄坏他身子的人。若不是那人,他也不至于病得那样重,也不至于这么早早的,就要去青山绿水中安身立命。”
源哥儿头枕着许青珩的膝盖,见一边站着的鸳鸯欲言又止,就问她:“鸳鸯婶子有话说?”
鸳鸯微微偏头,笑说道:“我什么话都没有。”
清虚观中,苦苦支撑着,磨了终了真人许久,终于见他松口的贾琏背靠在炼丹炉上,两只眼睛无神地含笑看着终了真人。
终了真人已经十分苍老了,嘴里的牙齿落光,坐在一处,就忍不住打起瞌睡,忽然一个激灵,望见贾琏靠着炼丹炉站着,就睁大眼睛问:“琏二爷想清楚明白了?”
贾琏点了点头。
“何苦来哉?”终了真人感叹。
贾琏笑了一笑,他这一生,虽享尽人间繁华,但始终对一样事力不从心,那便是始终不能对一女子情深似海,思来想去,只觉是因有前生记忆,才会如此不合时宜。他既不解许青珩何以韶华为他满头华发,也不解房文慧何以一生对他信赖有加。虽身在其中,却永如事外旁观之人。生生世世欠债不休,生生世世偿债不止。如此,倒不如魂飞魄散一了百了。
“琏二爷想清楚了?”终了真人问。
贾琏眨了下眼睛。
终了真人叹息一声,枯瘦的身子用力地将倒在地上的贾琏搀扶起来,打开炉门,就要扶着他躺进去。
贾琏扶着炉子一顿。
终了真人还道他后悔,谁知顺着他手指向内一看,就看锃亮的炉子里,一角留下些许烟灰,于是拿着袖子将那烟灰擦掉,又扶着他躺进去。
“哎——何苦哉?”终了真人又叹息一声,关了炉子门,就命小童进来拉风箱烧火。
两个小童进来,一个加柴火,一个拉风箱,双双在心里埋怨终了真人又练什么丹药叫他们受累。
忽然听见炉子里一声清晰的叹息,一个小童问:“炉子里头是什么?”
终了真人说:“是只猴子。”
“莫非是孙悟空?”叹息声就如幻听一样没了,小童玩笑一句,被终了瞪了一眼忙低着头仔细烧火。
炉子一直烧了七天七夜,又过了足足三日才冷下。
终了真人打个哈欠,没了牙齿的嘴咕哝两下,又打瞌睡,忽然被尿憋得一个激灵醒来,就抓着裤腰带对小童吩咐说:“炉子冷了,将里头东西扫出来吧。”
小童忙答应了,看见终了真人匆匆向外去,就拉开炉子门,唯恐见到没烧干净的猴子手脚就扭开脸拿着火钳子向里头够,扒拉了两下,没扒拉出什么东西,这才敢转脸去看,瞧见一堆尘埃中,一块鸡心般大小被熏得黢黑的东西落在尘埃中发亮,只当是终了真人大意丢进去的宝贝,一时贪心,就将那东西勾出来藏在怀中,又将其他的尘埃扫在一处,装在坛子中。
终了真人又砸吧着嘴进来,看小童已经将炉子扫干净了,就说:“将灰洒在后山青山绿水中吧。”
小童一边埋怨终了老儿将这累人的活计交给他,一边捧着坛子向后山上去,到了山上,敷衍了事地将坛子里的尘埃向空中一抛,呛得自己个连连打喷嚏,左右打量着没人,赶紧掏出那鸡心形状的东西来,吹了吹又在袖子上擦了擦,只见那黑灰擦掉后,露出的却不是莹润美玉,却是一块普普通通溪水边常见的青灰色石头。
“呸!”小童见脏了袖子,啐了一声,气恼地将那石头远远地向山下丢去。
山下树丛中,一僧一道正拿着拐棍扯着树上桑椹儿果腹,那癞头和尚恰被砸个正着,揉着脑袋捡起石头,哈哈笑说:“叫二爷来城外地皇庙二爷不来,偏在这撞上了。你高高在上冷眼旁观这世界,学得了蝇营狗苟,学不了男欢女爱。”
跛足道士嘻嘻笑说:“了了了了,终于了了。速速拿他去补天,莫再妨碍神瑛侍者造历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