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既然不追白色的东西,那他为什么不撕开两边,一人一半?”
“你说什么?”那裨将瞪着眼睛问道,“什么一人一半?”
青瞳目光中好像燃烧了一点鬼火,她的声音有一点难听的尖锐:“你说!鹰追着我们两个人跑,他既然知道鹰不追白色的东西,为什么不把这个撕开,一人一半?那我们不就都安全了?不就谁也不用死了?他把这个给我干什么!为什么不撕开?”
那裨将吓了一跳,还没回答,青瞳已经尖声道:“不用你说了!两个人分开跑,有白色的会被鹰当成自己人,不去追,要是两个人都有,那就没用!不用你说了!我早该知道!我是在自己骗自己!不用你说了!”
“我我我,我什么话也没说啊!”那裨将呆看着青瞳,却见她陡然闭嘴,手中马鞭子扬了起来,大喝一声:“驾!”
“喂喂!你去哪儿?”
那裨将纵马赶上:“你不能走!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不能走,和我一起去找王爷!”
青瞳尖叫起来:“你个蠢货!快告诉我,乌野在什么地方!”
“你不走?”
“不走!不走!不走!打死也不走!行了没有?”
那裨将疑惑地看着她,终于还是向东北方向一指。
青瞳二话不说,打马便走,每跑出一里左右,就又遇上一个西瞻士兵,每一个人看见她都大呼小叫跟上来,缀得紧紧的,将她围在圈中,好像生怕她会变成一阵风跑了。
奔出五六十里路,身边有了二十多人之后,一队人马遥遥在望。
“乌野!”青瞳狠狠抽了一鞭子,那马儿嘶叫一声,撒腿跑了下去。
“王妃!你怎么在这?”乌野惊讶迎上。粗粗望去,他身后约有两三百人,个个都是面容憔悴,满脸风霜,这些人中又只有五十多人有马匹,剩下的只能步行,无论马上还是马下,人人都摇摇欲坠。
“怎么就这么一点人,不是有七八百人吗?”青瞳一眼望去,不由大失所望。
“其他兄弟都带着伤,我让他们在城中休整了。”乌野满眼都是红丝,看上去疲惫不堪。
青瞳心中先是一沉,随即又升起希望:“你说城中休息,这附近有城池吗?”凭着这样的残兵,打仗是不可能了,据城而守却还有希望。
乌野却会错了她的意思,勉强点点头,道:“只有一座行军用的备城。者库,你带着王妃去城中休息吧,我继续找王爷。”
那大眼睛裨将答应一声,瓮声瓮气地道:“王妃,我们走吧。”
青瞳这才知道他的名字叫者库。
“不用!”青瞳摆手制止了他,“乌野,可贺敦部落离我们最近的地方在哪里?你去求援,就说我们遇到马匪,被困城中。”
“向可贺敦部落求援?”乌野诧异地看着青瞳,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可我们也并没有被困城中啊?!”
“我知道!”青瞳道,“你先派人去,我再和你解释!”
乌野迟疑地看着她,只觉荒谬。告诉了可贺敦,恐怕他们才真的会被“马匪”困在小城里,一个也不能逃脱。他们死了不要紧,谁去找王爷?王爷的刀还劈在海蓝珠身上,王爷的马没有烧死在火堆里,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王爷已经遇难,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寻找。
“乌野,快些派人前去!”
“青姑娘……这恐怕不妥,您还是先进城中歇息去吧。”
青瞳猛然望向他的眼睛,乌野目光闪烁着躲避开来。
青瞳先是一阵失望,突然又有一阵轻松,她叹了一口气,道:“乌野,你家王爷被拔密扑抓住了。如果你现在去,我还有很大把握,能暂时保住他的性命。你要信得过我,你就立即派人去!然后跟着我一起守城。若是信不过我……”她轻叹,“也请你给可贺敦送个信,然后你就带人走吧,去聘原也好,去关中找你们大军也好,只是千万不要回那座小城,我自己去城中等他!”
乌野惊慌莫名:“这是为什么?”
青瞳神色平淡,目光坦然:“你决定吧,我已经尽力,此事成功的希望本就渺茫,何况我为救他一人,恐怕要害得城中生灵涂炭。你若不答应,我倒觉得轻松。他这辈子杀的人还少了吗?救不下他也是天意如此!除了我,谁也不欠他,死是多么容易的事,我与他同死便是了。”
那目光是乌野从来没有见过的,有失望有木然,又带着一点点虚无缥缈的厌倦。她厌世了?在什么样的逆境和绝境中都要抗争的人,竟然厌世了?连天降飓风,她都相信自己能行的人,竟然也会露出风轻云淡、万事无干的眼神!她是真的,不打算管了!
乌野终于一咬牙,喝道:“胡毕达里,你亲自去可贺敦部报信,就说我们被马匪围困折干城中,请拔密扑酋长发兵救援!”
人一走,乌野立即问道:“王爷怎么会被可贺敦酋长抓住?”
青瞳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本来我不知道,现在我明白了。”她挥舞一下马鞭子,道:“你说的小城在什么地方?我们边走边说。”
她跟着乌野策马西行,边走边将过河之后的经过说了一遍,一直说到驯鹰飞来,两人分开两处,那鹰追着萧图南去了。
“唉!”乌野道,“我们就在百里之外,这几日也曾听到鹰鸣,为何没有在意,去接应一二?”
“马怎么跑得过鹰!”青瞳道,“别说百里,便是十里你也接应不了。”
乌野眼睛都红了:“拔密扑这老贼!灰鹰非军中不得使用!属下没有料到,他竟敢私自驯鹰!”
青瞳点点头,叹道:“阿苏勒和你一样,都低估了拔密扑的实力。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多在山洞中待些日子,我们就能躲过了?现在知道,我们就算一直躲着,他最终也会找过来。别的地方找过没有的话,那十几重不大的山岭也会成为目标,我们要是一直躲避不出,派上几千个人一起搜过来,那才真叫瓮中捉鳖,无处可走了。”
乌野争辩道:“属下没有看低拔密扑的实力,属下十分谨慎,已经在四面都布置了探子,一见到大股人马立即就要转移的。”
青瞳摇头:“他有驯鹰,连阿苏勒一个人都能找到,怎么会找不到你们这么多人?他是故意放你们一马,等你们自己去把你们的王爷找出来啊!”
“什……什么?”
“本来我还当你们有很多人马,才能在草地上留下痕迹。可实际上,你们已经是强弩之末,疲惫不堪,现在打起仗来,都顶不上一百个人用。拔密扑只要一次动兵,你们就会全军覆没。可他没有,你说,除了这个原因,他有什么理由对你们手下留情?”
乌野冷汗涔涔而下:“可我布下的暗号整个队伍中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是什么意思,拔密扑肯定不会知道!”
青瞳摇头:“他不必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要盯着你留记号的地方,盯着你们这些人就行了,他没有办法找出阿苏勒,只好等着阿苏勒和你们相会,再一网打尽。你说这几日都能听见鹰鸣,定然是你们烧草留下记号的举动都被他暗中知道,早早就放出驯鹰,就等着阿苏勒现出行踪!”
“所以……”青瞳静静地看着他,“若有他的死讯传来,你就可以自杀谢罪了!”
“啊?!”乌野身体摇摇欲坠,脸色死人一般可怕,突然他跳了起来,转身便走,“我要去救王爷,是我害了王爷!我……我拼了我的命……”
“你手中的实力要是能成,我早就去了!岂会和你废话!”青瞳一把拉住他的马缰,被他带得险些跌落,“你若自认有救他的本事,你就去吧!”
“那怎么办?”冰冷的天气里,乌野汗珠一颗颗从额头滚落。
“先去折干城,回头我说给你听。”青瞳脸色阴沉。
折干城离此有半日的路程,尽管一路疾驰,到达的时候也已经是深夜了。这座小城小得连名字也没有,折干的意思是休息,说这只是用来暂时休息的地方。
此城方圆不超过二十里,有四个门,主街道是一条十字街,将城池像军营那样分成四块。城里面也没有过多寻常城池错综复杂的胡同,这样便于迅速集结部队,不论是集合还是守城都要方便得多。
同样的小城一共筹建了八十多个,都是萧图南在备战的这两年修建的,大半集中在西瞻聘原到大苑的通路上,存有粮食弓箭,作为行军路上休整和补给的落脚点。
没有战事的时候,小城便作为收留流浪牧民和关押囚犯的所在,每个小城都有一个官员管理,有军队路过,便要负责接待军队,没有军队路过的时候,便管理城中储备物资,并负责收集各种情报。
城中营房整整齐齐,但都是夯实的黄土打成的泥坯房子,十分简陋,只有储备军需物品的仓库和监狱才是坚固的石头房子。军营后面流民住所大部分还是牧民依照习惯自己支起来的帐篷,由于进入备城居住的牧民要登记在册,限制随意走动,很多人都准备在城中过冬,所以小部分也学着前面营房的样子建起了牧草盖顶的土房,只是就更加简陋低矮。
城墙大概有四个人叠起来那么高,在草原中看着已经很不错了,但比起大苑那些军事重地来,只能算土坡,什么箭楼垛子吊桥之类的护城建筑更是一概没有。
青瞳看得直叹气,吩咐全城人一起出动,准备箭支、礌石、麻包。另外一些人就挖沟,修内城是来不及了,不过用木头搭建一些简易的箭楼还是可以做到的。
士兵人数不多,好在牧民中精壮男子还有几百人,而西瞻的牧民百姓本来就人人都是战士。这些人全都聚集起来,勉强够分成两队,轮流守城。剩余的老弱妇孺也有两千多,这些人就负责前线人员的饭食之类。
条件比她想象的更加简陋,她几乎想去问问乌野,这种地方也敢叫城吗?不过她也知道不能埋怨什么,备城只作为军需储备,周围都是西瞻自己的地盘,根本没有想过会遇到敌人。唯一担心的不过就是马匪窥视城中粮食军械,过来抢劫,这样的规划已经足够了。有总比没有要强吧!
中原守城的花样草原上的骑兵哪里有机会见过,乌野只看得眼花缭乱,然而他心中真正急不可耐的事情是萧图南的安危,终于见到青瞳停了下来,他赶紧插口问道:“我们在这里守城有什么用?王爷他还在拔密扑手中——”
“闭嘴!”青瞳冷冷道,“哪里有什么王爷?你金卫将军乌野,得知草原马匪将至,是来协助守城的!‘拔密扑’这几个字,不可被城中百姓知道!”
“这是为何?”
青瞳神色阴冷,低声道:“杀了振业王如同造反,那是全族不保的大罪!可贺敦不止有他拔密扑一家一户!他现在已经撕破了脸,没有退路了,但是八万精兵,几十万族人,这么多人的性命他不可能不掂量掂量!我要你去和他说我们被马匪困在城中,就是给他一个希望!一个他一定舍不得放弃的希望!我们据城而守,向他求援,他不能肯定我们是不是知道事情是他做的,那就保留着一丝希望!自然他也不会一厢情愿地往好处想,所以他是一定要借马匪的名义将我们杀光的!我们全死了的话,他就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放心杀了阿苏勒。但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活着,他就不敢把事情做绝!”
乌野颤声道:“那我们不如让大家分头跑,草原这么大,分头跑远了更难找到!”
“如果是那样,他没了后路,还会放过阿苏勒吗?”青瞳轻轻一叹,“我们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但是我们却绝对不能跑,一个也不能跑!只有我们都被他困在一处,看上去唾手可得,那才是致命的诱惑,才能吊住他不舍得撒手。拔密扑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都会多疑,不管是我们还是城中的牧民、囚犯……只要我们这些人中,还有任何一个人活着,他就不敢杀了阿苏勒,你明白了吗?但是同样,我们也就把城中所有无辜的人都绑上船了,他们莫名其妙就会遭到飞来横祸,拔密扑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人。我们不能逃走,不能打胜,更不能失败!只能守在原地,等着!等着草原马匪的消息传到关中,或者传到聘原,等着他们大军来援!如果你们皇帝够聪明,那他就会暗中行动,我们就有很大的机会平安。如果他直接派兵,我们能拖到那个时候,那阿苏勒更不会死,他会是拔密扑保住全族的救命稻草,越是势头不好,拔密扑越不敢杀了他!但我们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她淡淡地看了乌野一眼:“我们这些人全都算上,不管是士兵,还是百姓,每一个人全算上,我们都要在这里死死挺着,拿命换回拖延的天数。你若把事情揭穿,他们即便不恨你入骨,也要想办法逃走,如何还肯为我们卖命?”
乌野呆立半晌,却摇头道:“他是我们的王,每一个西瞻人都应该愿意为他而死!”
青瞳冷冷一笑:“我愿意,你愿意,你的士兵愿意,但是城中普通百姓却未必愿意!也许你们西瞻人的信仰和苑人不同,但我不敢相信,所有人都会把一个不认识的王者,看得比他们自己的生命和亲人更重要!即便真有这种炽烈的信仰存在,但利用了这种信仰的人,更是罪恶!乌野,你再看看这些人吧,他们无条件信任你这个金卫将军,为你忙碌,抵御恶魔!却不知你和我,才是他们的恶魔。”
乌野默然无语,只好静静地看着满城忙碌的身影和身边那个好像有什么东西改变了的女人。
青瞳眼望远方——“阿苏勒,我做了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现在我明白了你为何能毫无顾忌地杀了那么多苑人。因为这些人不是你的同胞,你丝毫也不放在心上。在我心中,其余西瞻人也都是蝼蚁,你一人的性命也比满城这千百人还重要!我再也没有立场说你狠毒,因为我发现了,如果有必要,我也一样狠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