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一剑起处天光变暗,风卷云涌。两道杀意犹如锐器从他剑尖射出,排风破云越空而至。
身处对面的韩素是最直观感受到他剑中真意的,那一瞬间冰冷的杀意将她攫住,彻骨的深寒仿佛就连这一整片空间都要冻裂。韩素在瞬息间读懂了水天一的剑——不是什么青霜萧瑟,也不是紫电惊雷,水天一虽使双剑,从头至尾却只有一种剑意,那就是“杀”!
是的,杀!这才是水天一的剑。
赤|裸裸的杀人之剑,直白强硬不加掩饰,一切表象一切手段,都只为“杀”而准备。
水天一虽无言语,可他双剑之中却仿佛蕴含言语,剑意扑面而来,韩素仿佛能在心中回答他:“是了,谁说的剑是君子之器?错了,剑为兵者,从诞生之初它的存在就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杀!剑不杀人,拿来何用?”
剑不杀人,拿来何用!
这就是水天一的剑!
原来剑意精妙到深处,竟如黄钟大吕,一剑起,如大道临,如纶音奏,韩素看在眼中,听在耳里,细品之,严观之,这一刻只有一个感觉:如痴如醉!
水天一的剑意甚至并未化形而出,只是凝实状态而已,却已经让韩素生起这样的感觉。
这才是真正的剑道高手,剑出时他之意志统领对手的意志,统领剑的存在,甚至统领大道!颠倒乾坤,以至于大道都要为之让步,使人以其剑意为道,并为此深信不疑。
韩素恍惚似有所悟,她修行至今所历不少,然而真正与同自己修为相差不远的剑道高手正面对战这却还是首次。水天一是藏剑楼高徒,接受的是最正统最严苛最精妙的剑修教育,在剑道一途上底蕴之深厚便是寻常乌剑山弟子都未必能与之相比,他才只出了一剑就使韩素深得其韵,片刻间体味万千。霎时生起朝闻道夕可死的酣畅之感,那一瞬间甚至不想抵抗。
电光火石之间,韩素反手出剑。
直刺!
一剑出,如流光逝水,与对面充满杀意的死亡之风翩然相遇。
瞬间碰撞、拆解、应答。
韩素在这一刻进入了十分奇妙的状态中,过往所学在心中如瀑布高落,呼吸间冲刷而过,种种意蕴翻腾其间,瀑布中溅起的每一滴水珠都仿佛是剑意组成。她的剑魄在泥丸宫中沸腾,端居其中的元神于这一刻似乎骤然通达,瞬间张开了十万八千毛孔,感知的触觉无限延伸,而一旦探出体外,立时就跌入了杀意的海洋。
剑不杀人,拿来何用!
海洋中的每一个存在都仿佛在大声吟诵着这句话,无数的声音似惊雷密雨,滚滚汇聚,最后仍旧还是组成这一句话:剑不杀人,拿来何用!
一声一声,锤打在人心间。
委实太过精妙,太过宏大,韩素的元神在无限欢喜中迎上了这宏大意志,自身剑意亦于这一刻喷薄而出!
剑不杀人,拿来何用?
当然有用,用处简直是太多了。
十数年来仗剑此生,洗练心魄,涤荡妖魔,护持己身,承载大道。剑为我用,我为剑魄,又何止是是为杀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
多年所历此刻悉数重归眼前,韩素经过重组的泥丸宫中忽地划过一片亮光。一道匹练般的流光从她元神一侧流泻而出,领悟良久而一直不曾真正成形的流水剑法之逝水篇终于在这一刻尽数圆满。
逝水无回!
流光逝水的剑划破了萧瑟杀意,仿佛一道最初的生命微光盛开在荒芜的杀意世界。在水天一万物尽衰颓的剑意境界中,一朵生命的微光就从这一刻起始而出,终于绽放出光芒万道!
逝水虽无回,生而虽有死,然而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万物轮转本在其中。杀,并不能占领一切。
剑意激荡,韩素的内心却从未有如此一刻之平静。
无数精妙的用剑之道从她心头滑过,诉诸于这一剑之中,又与水天一的剑意剑道互相印证,双方一时间虽然各自都只出了一招,然而剑意碰撞却霎时间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各自生起了痛快淋漓之感。
再没有什么比剑遇对手更令一个剑客快乐的了!
水天一畅快一笑:“今日得韩道友一剑,足矣!”
他并不恋战,杀意虽重却也并不是非得杀人不可,那一道笑意在他脸上一闪即逝,片刻后他神情又恢复了冷峻。他收回双剑,一紫一青两道剑光犹如游龙般飞回他背后,他向韩素点了点头,袍袖一挥便落回了广场当中。
“殷前辈。”水天一遥遥向殷灵山施了一礼,“今日比剑多有所悟,晚辈便不多留了,就此拜别诸位,告辞。”
说完话大步而去,只是几步就步上虚空,消失在了天际。当真是来也潇洒,去也潇洒。众人都知道他这是要趁着心有所感参悟剑道去了,一时有人羡他天资,也有人慕他人品。
文正都难得夸赞一句:“时而能有所悟,就算八十化神也不算大器晚成,如今看来不过是厚积薄发罢了。”
水天一八十岁才化神的事情简直都已经传遍天下,被不少年纪老大还未能化神的修士奉为传奇和标的,也被不少年纪轻轻便化神的修士暗地里比较着。在天外天,三十岁以前能化神的都算是天才中的天才,五十岁以前能够成功化神的也都能算得上是一等天资,七十岁以前化神的就只能算是普通资质了,可若是过了七十还不能化神,那通常就会被默认此人终身化神无望。水天一年过八十还能化神成功,并且一步登天,一旦化神修为便突飞猛进,短短十年内晋至化神后期,所过之处同级之内几无敌手,便是炼神高手都有在他面前折翼的,就算是这样,水天一八十岁才突破化神的事情还是被不少人当做谈资,偶有鄙夷。
文正如今却说他是厚积薄发,并非大器晚成,以文正的身份地位,这样的评价几乎无人会去反驳。
今次斗舞说来也着实精彩,尤其是水天一最后的一剑和他的飘然远去,那一剑的风华凝驻一刻,是一幅足以比瑶仙子的舞还要令人印象深刻的华美图画。
最后场上只余韩素一人,她轻轻抬指,剑意凝成的长剑被她收回体内,她飞身而上,拂袖一扫,虹桥上的各种宝物便纷纷飞起,投入她袖中。
殷灵山哈哈一笑,指向韩素:“太也贪心,将为师与你师叔师伯师兄师姐们的好东西尽数搜罗走了!”神色间却十分快意,并无半点要指责的意思。
众人纷纷恭贺殷灵山,直夸赞韩素年少有为,修为高深,剑术精湛,竟连水天一都逼退了。殷灵山道:“旁的都好说,我这徒弟剑道上的灵性是毋庸置疑的,但要说她此刻便能力敌水天一倒也未必。水天一一早便压制了修为,这若当真是放开了打最后谁胜谁负便是我也不好定论。”
这明着谦虚,实际上又夸了韩素一顿的话顿时惹得辛世冷哼出声。忍不得片刻,辛世就提出告辞,殷灵山笑眯眯的应了声,也不管辛世难看的脸色,更不叫人送一送。
辛世走后众人又饮得一阵酒,大师兄荀雪泽亲自走到韩素身边带她认识前来观礼的诸宾客。荀雪泽至今已有三百五十岁,他看起来是温和青年的模样,行事做派却很有长者之风,温雅厚重,气度谦和。他身份贵重,如今修为已至炼神中期,几乎可说是乌剑山内定的下任首座,但他与韩素走入席间,介绍起各门各派的修士来却不论对方是成名已久的高手还是修为浅薄的新晋小修士,几乎就没有一个是他不认识的。这份修养在高阶修士中少有人能及,但凡修炼到他这个境界的,不说是个个目下无尘,可寻常的低阶小修士要想入他们的眼也的确是非常不容易。
韩素记性好,荀雪泽逐一介绍,她也就默默记忆,不需为此费太多心力,自然便能过目不忘。这倒不是韩素独有的能力,好记性的修士自来不少,一般的修士相交,一面之缘后若是不能被对方记住,那通常也不会是对方记不住人,而是对方不愿意记住人。
“这位是太岳宗明玉真人的高徒薛瑞卓。”介绍到薛瑞卓的时候荀雪泽说道,“明玉真人如今已是炼神后期,只差一步就能晋级返虚。薛道友如今也已晋级化神,他法躯骨龄堪堪三十岁,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人物。”
薛瑞卓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到底只是起身一礼,方才略有些艰难地道:“荀前辈过奖了,晚辈不及韩道友远矣。”
荀雪泽的修为比起薛瑞卓的师尊明与真人也不差什么了,他与韩素虽是师兄妹,也十分客气地称呼薛瑞卓为道友,薛瑞卓却不敢同样以道友称呼荀雪泽。这是态度问题,他要是敢拿大,回头不用别人怎么样,他师尊自然就会教训他。
荀雪泽多看了薛瑞卓一眼,他是何等敏锐的人,薛瑞卓掩饰得虽好,荀雪泽却依然察觉到了他那一刻心绪的波动。不过荀雪泽并没有要说破的意思,他已经看出来这位太岳宗高徒与自己的小师妹只怕有些渊源,只是他口中虽然对薛瑞卓说得客气,实际上却根本没将人放在眼里。薛瑞卓于荀雪泽而言不过是蝼蚁之辈而已,尚且不值得他费心,而小师妹若是连这样层级的人都应付不了,那也没有做他小师妹的必要了。
很快韩素就已经将人认全,含章殿又补上四珍灵果,地品灵酒,众修士品灵果,饮灵酒,伴仙乐或唱和或闲话,或论道或论法,或结识新朋,或与旧友叙话,一时倒也热闹。最后宾主尽欢,因韩素将虹桥上所有的彩头都收了去,殷灵山便又在含章殿大手笔地订了一批回礼,按照各人身份,自有含章殿弟子奉上。这场宴席直到午时过后方才散场,本就是三清宫的修士们自然各回各处,别派修士则多是乘了传送阵离开,只有几个与殷灵山交情极好的才需殷灵山师徒亲自送别。
繁华一夕落幕,到了傍晚时分殷灵山收了法宝,乌剑山便又回到了往日的清净孤峭中。玉阶云台尽数退去,山上茅屋几间,韩素便连住处都成了问题。
殷灵山吩咐韩素:“即日起素娘可去流风谷伐木,待建好住处炼化了微尘再来寻我罢。这段时间你好生巩固修为和神通,有不通之处来日一并来问。”又叫来荀雪泽,吩咐他与自己一道去见掌教至尊。至于为什么要去见掌教,殷灵山虽然并不会向其余徒弟详细解释,可通晓一些内情的韩素与申屠彦等人也自然知道,殷灵山此去必然与千心窟中的南斗天鼎有关。
风雨欲来的紧迫其实一刻也未曾散去,相比较起这一整界的暗潮汹涌,再多繁华也都显得虚浮了。
然而这是关乎到整个三清宫,甚至可说是整个天外天的兴衰之争,这一层面的事情说到底也还并不是韩素如今可以介入的,更不必说左右局势,风头弄潮。
韩素颇沉得下心,见识过南斗天鼎的玄妙,修成了九纹金丹,也见识了瑶仙子等真法类修士的能耐,更与水天一这样级别的剑修正面对战过,她此刻心中充斥的全都是对剑与道的感悟,旁的一切也都不过是如清风过眼,并不能在她心头真正激起涟漪。
她手上持着一柄用星铁木削成的木剑,日日使用直刺与横劈直势在流风谷中伐木。流风谷中风刀逼人,割破了身体她丹田中金丹一转就自然修复了肉躯。她脑中时刻演绎千百道理万千剑招,此前种种感悟此刻逐一反刍,使她心神皆醉,外物不萦。众师兄师姐们也不去打扰她,她日夜伐木如此忽忽便是月余过去。
这一日天气清朗,韩素返回了主峰,抖开储物袋放出一堆星铁木,便在半山腰处选了一块空地建起了木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