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深秋,再临洛阳,不但景物已经全非,旧人更是不存。
远远站在洛阳城外,韩素抬眼向那高高的城墙看去,但见城墙之上兵士齐列,刀甲生寒,城门洞中央的那扇朱红城门更是紧紧闭合着,城墙上下一片萧杀之象。
不过数月,便是天翻地覆。
只有那一片厚重城墙上斑驳不去的旧日青痕仿佛还在诉说这座古都曾经经历的那些兴衰枯荣,以及一代又一代曾经在这座古城中上演的悲欢离合、离合取舍。
那一日城门之前万军齐发,血光漫天,有人心胆俱寒,也有人誓死不退。
山河易变,人心易改,然而有些东西却酿越醇,越醇越厚,永不褪色!
那是人的精神!人的性灵,人的信念!
不论是卑微渺小如凡人,还是高高在上如天仙,本质上虽有不同,然而却也同样免不了会有共通处。
虽然仙人寿命悠久恒长,凡人浮生不过百年,但凡人中亦从来不乏拥有大智慧者。就韩素所知的凡间历史,从传说中的尧舜时代,到有记载的夏商周朝,再到两汉三国,而至隋唐,通共也不过三千多年而已,然这三千多年中却不知出了多少智者贤达,他们用有限的时光书写了一段段传奇人生,留下了一部部传世经典。谁又能说他们这些不足百年的生命就不如仙人们的万载仙寿来得辉煌?
这一刻,重回洛阳,历数往事,韩素心中那一缕“道”的火苗终于渐渐明晰清亮起来。
求仙的执着从未改变,但不可否认,数月之前她独行天下,心中其实不是没有迷茫。她知道自己要求仙,然而这仙究竟要怎么求,又为什么而求,求到之后又该如何,她却并不真正明了。
为扫灭前耻?当然是!然而又绝不仅仅只是如此!
为报仇雪恨?当然也是!然而也绝不仅仅只是如此!
为长生久视?不可否认长生的吸引力,然而同样也不可能仅仅只是为此!
人仙寿数三百到八百,地仙寿数一千到五千,天仙寿数却是以万年计数!
相对凡人而言,这样的寿命又如何不能称之为漫长?
一个朝代的更迭或许也不过就是三五百年而已,而仅仅只是元神期修士就能存活如此之久,无怪凡人会以为修仙就等于长生。纵然修仙并不等于真正的长生不死,却也足够令人向往。
可对已经初步见识过修仙界,更从方寻处听过不少仙界传闻的韩素而言,“修仙”其实并不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其中的艰险苦痛自不必说,要能人所不能,其中须得经历的大劫小劫更是从来不断。如此艰难求索,逆行往上,求到最后即便成了仙,这成仙者只怕也要自问一声值不值了!
其实值与不值也全在一心之间,有人视如砒霜,有人甘之如饴。况且成仙之后有强大的力量,有长久的生命,有超脱的地位,这与凡人追求功名利禄其实也无不同。
说到底,为的也不过是一个字:“欲!”
“欲”之所指,人心所向。
因而韩素自问:我之“欲”,何也?
我之欲,看三千世界,明自在本心,决人间恩仇,享天地之广!
为所欲为!
谁说修行只有苦痛没有美好?
是劫是缘,是仙是魔,是苦是乐,也不过全在一心而已!
识海之中天翻地覆,九窍之内真元奔涌,丹田里**生波,青空上日月同辉!大道的种子不断颤抖,数种玄妙涌上心头,韩素骤有明悟。
这一日,洛阳城外奇景忽现。先是有清啸传出,宛如雏凤初啼,直上九天,紧接着,那天空之上光华大放,光影中隐隐似有碧海生涛,大浪拍岸。潮声起落,带起一阵阵肉耳难闻的玄妙声音径直贯入方圆数里内所有生灵心中。潮声所经之处,枯树发芽,衰草再生,牲畜禽鸟之类一个个俱是神情安详,更有许多人在不知不觉中尽去了身上沉疴。
从善坊一户平民家中,隐于暗室中的图突忽地将头抬起,惊怔道:“神通异象!”
洛阳城外,韩素身形一展,振臂而起,便如大鸟般轻松飞过了高大的洛阳城墙,在守城兵士宛如不见的目光中大摇大摆进了洛阳城。
她心中畅快无比,只觉半生苦痛全消,一身桎梏尽去。
从幼时深宅求存的艰辛,到后来缕逢巨变的伤痛;从当初遍寻仙山而不得的悲苦迷惘,到后来十年山居练剑的清苦寂寞;从初下山时满心压抑的执着,到如今历经沉淀终得触发、破茧而出的光明。
——是的,她的信念从未改变,而她的内心终于明确!
我心有明火一团,煌煌而燃烧,我心有真水一池,柔极必生刚。
前路虽艰险,天地更浩大。仗剑而行路,何处不销魂?
韩素大笑一声,更不停留,几步便跨越重重距离,从定鼎门直入皇城。她笑声还在原处,然而人却早已去远,速度之快却是无人能真正见她踪迹。
穿墙过院,施展起从《小法术概要》中学来的初级望气术,直往皇气最浓厚之处而去,轻易寻到安禄山的踪迹,将他捉在手中。
事情简单得便如探囊取物一般,比之当日在万军当中厮杀的艰难,真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更不同于那时所见,此时的安禄山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竟是双目失明了,他身躯肥大坐于原处更如一头黑熊般,然而韩素将他捉在手中却如同是捉小鸡。可即便如此,他却没有太多惊慌,倒像是早有所料般,一旦发现自己被制,他就说了一句话:“你们终于来了。”
韩素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意思,只问:“那日跟随在你身旁的吴先生何在?”
韩素指的是当时跟随在安禄山身旁,有着俞立的样貌,却行止间古意盎然,实力强劲手段诡异的那个“吴师”。那时候韩素已是先天境,并且剑术精深,剑法中初具了剑之意蕴,领悟了剑意雏形,论及实力,在凡间应当少有敌手了才是。然而那个“吴师”却只是轻松一指点出就险些要了她性命去,而即便是如今再回想,韩素竟仍旧有几分摸不清楚他深浅的感觉,可见此人能耐,不怪韩素“念念不忘”。
安禄山却哑笑一声:“你要寻吴师?嘿!”说着话他忽似想起什么一般,忽又惊道:“是你?”
显然他双目虽已失明,却终于还是凭借声音认出了韩素这个当日险些将他斩杀的“刺客”。
仇人再见安禄山却也没有太多愤怒,只是忽地放声一笑:“你要寻吴师报仇?哈哈!倒是有意思,可惜你寻不到他了!”他忽然又侧过脸来,诡异地笑道:“你可知寡人这眼是如何瞎的?”
韩素已经从安禄山的语气中敏锐地察觉到他与那个“吴师”之间是另有曲折了,更重要的却是,韩素肯定了安禄山并不知晓“吴师”下落,她便没有探究他们恩怨的心思。正要将人打晕提了就走,这安禄山却也不再卖关子,只道:“这是吴师弄瞎的,你想不到吧?嘿!他助我建国登位,便取我一双眼睛作为报酬,倒是划得来!”语气并不激愤,神色却十分古怪,竟隐隐有几分将要疯魔的架势。
他口唇张合着,喉间发出极为含混的声音,若非韩素耳力极好,还不能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人间帝王又如何?哈!哈哈!”安禄山喃喃着,时而低笑,时而又低哭,“骗我……都骗我……哈哈!呜呜……又如何?又如何……”
韩素微微皱眉,手下轻轻一发力,便将安禄山按晕过去。然后她轻松将人提起,脚下剑意一御,便如提无物一般提着这足有两百多斤重的肥硕大汉从屋中掠身而出,飞至半空。
按照当初的约定,韩素需将安禄山活捉了交给图突,只是她此时却不知图突应当在何处,因此虽是将人捉了,这一时却也无法就此结束这一次的洛阳之行。
重回洛阳,感慨虽多,韩素却已是越发明确地感受到这凡间终归不是自己久留之地了。
正如安禄山所说,人间帝王又如何?
此时此刻还不是被韩素轻松提在手上,犹如收拾土鸡瓦狗?
从某种角度来说,凡间某些智者的境界或许更胜仙人,但在普通意义上来看,仙凡不为伍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仙人有仙人的道路,凡人有凡人的秩序,对修仙之人而言,轻易越界并不能显示自己的强大,那不过是犯规而已。只有像图突那样走特殊道路的修士才会混迹凡间,赚取功德,成就他的另类成圣之路。
正思量间,韩素心头忽然一动,冥冥中某种感应自然生起。
飞至从善坊,但见那俯瞰去犹如豆块一般的坊间庭院中忽而走出一人。
那人宽袖长发,眉间朱砂轻点,行走花树间远望去便似神仙中人。他豁然一抬头,目光望向半空中的韩素,脸上便缓缓绽出了一个仙神般飘渺的笑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