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时节已是入秋,正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连着几场秋雨过后,天气已是越发凉了起来。
丹霞镇虽说是坐落在仙门之畔,外有阵法相加,使其气候平稳,夏季不至太热,冬季不至太冷,可毕竟并未颠倒四季,人在其中倒也能略略领受到几分秋意。
韩家人搬迁至此,一晃已是大半年过去,也算是在此处彻底安定了下来。
丹霞镇外有阵法相抱,进出并不容易,然而此间虽然与世隔绝,却并非是那传说中的世外桃源。因为此间居民与那天坛宗内的修者或多或少都沾亲带故,所以即便都是凡人,却也如那宗内一般,分着派系,论着高低。背后靠山修为强劲,势力强大者自然往往底气十足,行事无忌,而背后靠山修为低微、势力弱小者往往便需低头小心,谨慎度日。
凡此种种,权势倾轧、勾心斗角,与凡间实则并无本质不同。
如此环境其实有些出乎韩家人的预料,不过既然已经到了此间,要再后悔想要离开却是晚了。丹霞镇可不同于凡间城镇,可任人来去自如。先天武者若是有主人的,偶尔奉主人之命出去外头办些俗事倒无不可,而普通凡人却是许进不许出的。这一来是仙宗威严不容挑衅,二来也是要防止凡人在外头泄露了仙宗具体所在,引得凡间势力前来相扰,未免麻烦。
既然如此,离去不得,对韩家人来说,便只能适应了。
所幸左平修为不低,又擅于经营,在门内还是很有些地位的,所以韩家人在丹霞镇的日子也还过得不错。
只不过左平原是散修出身,后来才得以拜入天坛宗,论起根基却要差了些。此前他放任李琳抓捕韩素,后来更是亲自动手,便是有意想要借韩素而交好薛瑞卓,以拓展自身人脉。盖因薛瑞卓不但本身资质极好,是天坛宗核心培养的优秀人才,其运道亦佳,身为炼神期高人的亲传关门弟子,那背景着实不容人小觑。
然而韩素却非任人摆布之辈,李琳一计不成,顿时心生怨愤,临行时更是叫人散播谣言,撒下弥天大谎,害得韩素最后身陷冰河。如此数月不见,期间碧纱又出门几次探查消息,均不曾探知韩素踪迹,李琳又是遗憾又是解气,只说:“这孩子如此忤逆,早些去了让她祖父管教也好。看她一个女儿家却整日里在外流落,这般年岁还不肯嫁人,实在不成话。此番要不是就此去了,谁知道她在外头还能惹出什么麻烦来?没得让祖宗蒙羞!”
也是她太过得意以致忘形,说这话时竟没顾及韩家其他人就在旁边。这一下莫说是原本就对此事极不赞同的韩循,就连惯来没心没肺的韩知,还有同样颇有心思的韩锦年和韩锦堂都不由得暗暗皱起了眉来。
隔日,左平又来接李琳去到天坛宗内相伴,待到李琳去后,韩循便悄悄叫来碧纱,问她:“我欲离开此处,阿碧可有法子?”
碧纱为难道:“循郎君原也知晓,此间是进来不易,出去更不易。”
韩循也知道自己是为难碧纱了,便不再多言,只是暗暗在心中盘算。
如此又过去几日,这一日李琳容光焕发地从天坛宗回来,尚未进门便已是笑语连连,待到进入正厅在主位上坐好,更是极为高兴地将子孙诸人全数叫到近前,一脸笑容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末了极是慈和地看着韩循,道:“阿循今年也有十八岁了罢,我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才这么点大,如今一晃眼便是十八年过去,你已长成翩翩儿郎,我却是老啦。”
韩循起身,弯了弯腰道:“祖母容颜不改,芳华正盛,何必言老。”
他这话却不是恭维,而是实话。
李琳驻颜有术,如今年龄越大反而越加显得风韵沉淀,通身上下全是经过岁月洗练的优雅华贵之美,不论谁见到都是要赞一声的,哪个又会说她老?
李琳听来很是欢喜,又笑道:“行了,你的孝心我都知道,不过不管怎么说,祖母的年龄也都摆在这里,旁的不论,只有几分想要抱重孙子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韩循更是恍然明白,为何这位平日里从不服老的祖母竟在此刻屡屡提起自己的年龄来。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就又听李琳道:“倘若还是在洛阳,我此刻便该与你父亲母亲一同为你相看一位名门贵女,也好与你作配。只是如今已不在洛阳,到了这丹霞镇,却只能寻到一些教养散漫的女子,却是有些委屈阿循了。”
这个时候按照常理,韩循便该谦逊地说上一两句“不委屈,阿循只是寻常儿郎,祖母相看,哪有什么委屈的道理,只怕阿循配不上人家”之类的话了。然则一旦接上这一句,却就等于是要认同李琳给他相看妻子的提议,此事韩循又如何会答应?
他笑了一笑,只道:“阿循如今一事无成,没的耽误了好人家的女儿,还是缓几年再说此事罢。况且祖母青春正盛,这时候走出去说您是我阿姐都有人信,便说什么重孙不重孙,未免烦恼得太早了些。”
这话推拒得太过明显了,旁边韩大夫人不敢插话,却只管拿眼去瞪韩循,叫他莫要太犟。
所幸李琳此刻心情好,也不恼他,只仍是笑道:“阿循却不知,祖母如今给你寻的这一个虽是散漫了些,可有桩好处却是你在外头无论如何也遇不上的。”她说着话,只管笑盈盈地看着韩循,好像要在他脸上瞅出一朵花儿来一般。
看得韩循都有些不自在了,不过他向来气度好,因此脸上并不显露,只说:“娶妻生子原本是男儿应当为之,然而大姐姐故去不久,阿循却不宜在此时论及婚嫁之事,否则未免也太过凉薄了些。”说话时他脸上笑意温淡,端的是一派风度翩翩,有情有义。然而此言一出,在座之人却无不变色。
所谓“韩素之死”究竟是怎么回事,韩家人都心知肚明。韩循偏偏在此时此刻如此提及,岂不是明晃晃地在打李琳的脸?
李琳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她却并不当场发作,只是渐渐阴沉了脸色,冷笑道:“自古只有为长辈守孝、为妻子守孝,倒不曾听说过这做堂兄弟的还要为堂姐姐守孝的。怎么?阿循你是准备守一年,还是守三年?”
不等韩循回答,她又道:“祖母如今为你寻的这个人家却是你左师亲自提的。对方小娘子家中行三,父母亲皆是炼气阶的仙师,祖父更是化神期高人。她上头有一个姐姐,一个兄弟,姐姐如今也在天坛宗修炼,兄弟则掌着家业,这一家原本是大族旁支,如今也已回归本家,她自己虽然不曾得入天坛宗,然而也有化气初阶的修为,是一位四仙根的小仙师。难不成,便连这样的女子你都还是看不上?”
后头这一段话,李琳是每说一句,旁边诸人的神色间便更惊讶一分。等她说完,韩大夫人已是满眼放光,韩二夫人则紧抿着嘴唇,神色间又是难以置信,又是隐隐不甘。
韩锦堂也顾不得规矩了,忙就问:“阿娘,那家女儿如此了得,这婚事能成么?”
他这一问,李琳脸上的神情间便露出了几分得意。她笑容和缓了些,道:“说来也是阿循的造化,这家小娘子的四仙根有些相克,修为长进甚是艰难,因而他们家也并不指望她修出太大成就,如此这位小娘子到了年龄,可不就要论及婚嫁?我们家循郎君仪表堂堂,又有你们左师从中说和,这才能说上这样的好女子。”
韩大夫人在旁边听得是喜上眉梢,心花怒放,当即便再也忍耐不住,一击掌道:“果然是好造化!阿娘,此事我们阿循是无论如何也都会应下的。”
韩锦堂也甚是欢喜,道:“对方小娘子有四仙根,说不得待她与阿循成婚后,也能为我韩家生下一个带仙根的子弟来,有了能修行的后代,我韩家在这丹霞镇便可真正站稳脚跟了!”
李琳听来很欣慰:“果然还是大郎你年长些,看事情也更稳重清楚。你左师也是这个意思,否则他又何必放下身段亲自去为阿循求亲?说来从前在洛阳的时候我们也是太过想当然了些,这没有仙根便是没有仙根,不能修行便是不能修行,即便勉强入了仙宗又能如何?更何况凡人原本便不可能成为仙宗弟子,那时候那柳风遗可是诓得我们好苦!”
她说的是从前天坛宗和太岳宗到洛阳招收门人之事。那一段时间她正与左平生气不肯理他,因此便想借助柳风遗将韩循与韩知送入天坛宗。柳风遗为人颇有几分吊儿郎当,很会勾人胃口,也不正面否决此事,只管每日里叫韩锦堂和韩锦年陪着东游西晃,又叫韩循携琴于闹市街头当众演奏,美其名曰察其心性——如今看来,他可不就是在耍弄韩家众人?
李琳后来弄明白此事,可是将柳风遗好一番恨苦。不过左平并不愿因为此等小事而去找一个大有前途的弟子的麻烦,李琳便也只能暂时按下此事不提。
韩锦堂便说:“到了仙门,最紧要的还是实力说话。柳风遗与薛二郎交好,薛二郎背后又有炼神期高人,他开这么点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我等此时也无法计较,还是叫阿循生个有仙根的小郎君是正经。”
李琳点头:“阿循如今正当年,能娶得一个有仙根的小娘子为妻也算是他的机遇了,左师既已提亲,他再没有据婚的道理。至于阿知倒是不急,他年纪还小,往后总能遇上好女子的。”
两人一番说话,却原来李琳根本就不是要问韩循的意见。
左平都已提亲了,又哪里还有韩循拒绝的余地?
而他们这般心心念念地张罗韩循的婚事,为的也不是他的终身,而不过是想要一个有仙根的后代罢了!
韩循退至一旁,终不再言语。
旁边的韩知有些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微微垂着眼睑,神情依旧很是温雅谦冲,却不知为何,这一眼中韩知竟看出了几分惨然来。
他便悄悄伸出手扯了扯韩循的衣袖,韩循转过头来,看着韩知微微一笑。
当真是君子端方,温润如玉。
韩知都呆了一呆,心想:“难怪那位四仙根的小娘子愿意下嫁,以阿兄这般品貌,哪个女子能不倾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