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素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
她身体虚弱无力,又无法修炼,即便自己每日里仍然坚持感应真气,吐纳呼吸,可多日过去,成效却依旧寥寥。无法改变现状,只能接受照顾,对韩素而言,这个体验绝对说不上美妙。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由于实在看不出破绽,韩素决定试着先与顾九歌开诚布公谈一谈。
顾九歌家中父母早亡,上头也没有其他特别亲近的长辈,但在这个多数人都姓王的小山村中,他家原也住过了三代,并非全无根底,再加上他为人温文和善,识书知礼,因此在村中人缘是很好的。只是他要养着一个病怏怏的“妻子”,又要读书赶考,以至于家底一薄再薄,日子过得艰难。
常常有人劝他休妻,七出之条中,顾九歌之“妻”已经犯了“有恶疾”这一条,他若要休妻,不论是情理还是律法都是说得过去的。虽然韩素对于所谓七出向来不屑,更不会认为自己真的就是顾九歌之“妻”了,但她也不能因此就否认这“七出”在世人眼中有多么理所当然。
惟其如此,才更显得顾九歌的不离不弃十分珍贵。即便度日艰难,他有一口吃的也是先紧着韩素,自己连笔墨都买不起了,还会惦念着隔三差五寻些肉食给韩素添荤,
韩素食不下咽,他便用无比忧伤的目光看着她。韩素不愿为此与他拉扯不休,知道他必定会坚持着“好东西”先给自己吃,让得几次之后索性也就不再推让了。但不推让不等于韩素就能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顾九歌越好,她才越觉得这个陷阱可怕。
这日申时前,顾九歌与人抄书回来,他很快准备好了哺食,端到房里与韩素同用。
韩素的肠胃已经好一些了,顾九歌便做了肉粥,肉是獐子肉,同村张猎户猎的,顾九歌用家里仅剩的一小块碎绸布与他换来。他又切了些野菜用盐水简单拌了,煎了几块粗面饼。他自己不喝粥,只用清水就着面饼和野菜吃,却将肉粥全让给韩素。
哺食在两人的沉默中用完,顾九歌仿佛已经预感到了什么,他很快收拾好碗筷,取了一只竹编的小圆凳过来坐到韩素床边,执起她的手,又静看了良久,方柔声问:“素娘,你有话想与我说?”
韩素四肢无力,不想与他争执,索性任由他拉着手,问他:“九歌,你与我相识有几春秋了?”
“十载呀。”顾九歌微笑看着她,温暖的眼睛里像是荡漾着柔情的星光,“素娘,你来到这里时还只有八岁,岳母……将你给了我,你那时候瘦瘦的不知道有多可怜,可是看到我身上破了线的衣裳还是会主动提出要求说要来给我缝补,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他温声细语的说着,眼中满是温柔眷恋。那些深厚的情感都被藏在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中,最后汇聚起无比强大的力量,促使人甘愿下放一生,将对方视作自己的生命。
韩素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身份”还是个童养媳。她微微一叹:“九歌,我不会针线。”
顾九歌怔了片刻,不解地看着韩素。
韩素道:“九歌,我不记得你,你一点也不奇怪么?我不是与你同食同长,共同经历了十载岁月的那个素娘,我不会针线,我不是她。”
“你不是她?那你是谁?”顾九歌又怔了怔,才哑然失笑,却浑然将韩素的话看做了胡话,“素娘,你若不是她,那她去了哪里?”言语是带着笑的,眼神中甚至透着几分纵容的无奈。
韩素虽没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但对于这个奇异世界如今也有了几分认知。知道自己的存在没有那么容易露出“破绽”,倒也不急。这只是一场试探,说得清楚最好,若是说不清楚,至少也让她对自己如今的处境更多几分了解。
“九歌,朝夕相处的人,你放在心里的人,换了一个,你一点都察觉不到么?”韩素并不着急,也不惧将话说开。
却见顾九歌骤然变了脸色,从来没有冷过脸的人骤然沉下了脸,眉头紧皱:“素娘,你什么意思?”紧接着又道,“素娘,你想我休妻?”他豁然起身,才有几分恍然道,“我说你今日怎地忽然来说这些话,是不是外头又有风言风语传到了你耳中?是不是六娘子又来了?还是张九娘?王馆舍家的大娘?这些、这些……长舌妇何其可恶!”
事情演变到此,顾九歌显然全然误解。再继续交谈已无意义,韩素只得暂时止住话题。
纵然她解释自己不是这个意思顾九歌也不会相信,在他心里,只以为是妻子害怕连累自己这才用尽办法逼迫自己将她休弃。
这如何使得?
他的有情有义,反而显得韩素有了几分不堪。
韩素内心是何等骄傲,从来俯仰天地,无愧半生,此时却生生感受了一种莫名的煎熬。
顾九歌有一句话击中了她的软肋,夜间睡梦之中,她脑中反复回响的就是那一句:“素娘,你若不是她,那她去了哪里?”
——你若不是她,那她去了哪里?
她去了哪里?
这句话仿佛魔咒,带着奇异的力量反反复复直击韩素心中。
在韩素不知道的地方,冥冥中那些远处在无数世界外的天魔已经开始舞动。
即便韩素一再明确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虚假,可内心深处还是会有一个声音不停将她拷问:“假如这一切都是真实,那么她来了,顾九歌的妻子又去了哪里?”
她才在一个陷阱中又看到了另一个被埋藏得更深的陷阱!
韩素才恍然原来自己来到此处竟是占据了别人的人生!如果她不是顾九歌口中的那个“素娘”,那么她要到哪里去赔一个“素娘”给他?如果她就是顾九歌口中的“素娘”,她今日若是一意离弃,那么她与自己当年那个为了访仙而抛妻弃女而去的父亲又有什么不同?
韩锦松当年不顾家小离家而去,于仙道中人看来或是一种看破红尘的洒脱,可对彼时的韩素母女而言,他却是不折不扣的负心人。背信弃义,为了仙道,罔顾人道!
无信无义,小人之辈,谈何修仙!
不知不觉间,韩素后背就出了一身冷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