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突带着包括韩素在内的一行六人直入城门,转而进了明教坊对面的宁人坊。图突在宁人坊有一个三进的宅子,韩素跟着图突进去,就见这宅子里一片忙忙乱乱。
打眼瞧去,这宅子虽有三进,却显见全无内外之分。从第一进到第三进,中间隔出了两个院子,院子里摆满了东西,什么锅灶、笸箩、水槽、风箱,等等等等。灶上火烧得极旺,那锅里咕咚咕咚冒着水花,一股子酸涩刺鼻的味道从里头传出,弄得里里外外满宅子都是,当真是古怪得不得了。
图突领着人一直从前院走到后院,一边走就一边将刚才叫来的人指派出去:“你,去烧火,你,去筛粉,你,去起锅……”一连指派出去好几个,到最后,身边就只剩下韩素了。他又叫来总管,吩咐他:“看好我刚才带来的几个人,天亮后给卢将军送回去。”
末了,他推开最里侧一间厢房的门,挥手点亮房中烛火。
韩素随即跟进,顺手将门关上。
图突微微抬起脖颈,解开身上大氅的系带,轻一抬手便将大氅解下。他的动作洒脱优雅,雪白大氅从他身上落下时,那一头长及脚踝的乌发便似流水般起伏晃动,映衬着他眉间朱砂,霎那间予人惊心动魄之感。这烛火之下,韩素方才看清他的面容。这真是一张几乎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脸,他站在烛火下,就这般斜眼看过来时,便如一朵静静绽放的写意牡丹,水墨风骨,雍丽容颜,仿佛不应为世间所有。
虽则如今不比魏晋,魏晋多名士,名士们敞衣也好,披发也罢,人多称其风流。今朝风尚,敞衣尚且无妨,若是披发,却难免被看做是市井乞儿,多有鄙夷。然而图突披头散发,却只给人一种不沾世俗的洒脱之感,即便有些怪异,也并不能令人看轻他分毫。
“可算是到某的地盘来了。”图突笑道,“如今但可放心说话,便是那位仙人,只要不特意关注,也是听不去的。”
他将手上的大氅随意抛到旁边一条小矮凳上,也不管那大氅落在地上,沾了灰尘。这屋子是一明一暗的格局,明的这一间瞧来便是一个会客的所在。图突自己寻了把椅子坐下,又指着另一把椅子道:“客人可能坐得惯椅子?”
椅子原被称作胡床,一直到唐初才渐渐在中原地区广为流传,慢慢就成了如今这单人坐具的样式。虽则如今用椅子的人家已经渐多,不过在许多世家子弟眼里,坐椅子仍旧是不雅的行为。
韩素倒没有这些讲究,她行到空置的那张座椅旁端正坐下,解下腰间佩剑,侧头看向图突,脸上亦微微露出几分笑意:“法师今日援手,韩素感激不尽,日后若有差遣,必当尽力而为。”
图突哈哈一笑:“先天高手的一个承诺固然分量不轻,不过今日某为你得罪的可是那真正的修仙之人,客人是否应当先将前因后果解说清楚?”
“素出身京西韩家,如今的渔阳郡主是我继祖母。当年我与清河薛家的二郎定过亲,后来薛二郎验出仙根,去了天坛宗,这桩婚事自然作罢。如今说来却是桩笑话,薛二郎与我有愧,心魔难过,我那位继祖母揣度他的心思,欲待将我绑了送去天坛宗讨好薛二郎。我不同意,便从家中逃了出来。”韩素道,“那位仙人姓左,全名我并不知晓,也并不清楚他的来历,只知他已修成元神,应当是渔阳郡主之故人。我逃出时是用黄泉珠粉掩盖的气息,如今时辰也快到了,不知法师可有助我躲过那位左仙人追踪的妙法?”
她并不虚话,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说了一遍,只是没有明说左平和韩老夫人的关系。
这毕竟是先辈的丑事,说出来丢人的不止是渔阳郡主李琳,更还有韩家,还有韩素的祖父韩重希。韩素也没有背后道人是非的习惯,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轻易不说的。
图突听得有点恍神,他怔了片刻才道:“我这屋中设置了一个八门金锁阵,你只要不出我的屋子,那位左仙人只要不来破阵,他便是找不着你的。”随即他打量韩素,笑了,“原来不是男儿郎,却是位小娘子,我说……怎么闻着有股清华之气呢。”他揪着自己的下巴捏了捏,放下手后,表情就轻佻了几分,“娘子扮作男儿定是极有心得,否则不能瞒过我的眼睛。”
他略微凑向韩素,紧巴巴地看着她,那一双幽深明亮的瞳眸中竟是隐隐透着几分灰蓝的色泽,打眼瞧来就像那深藏着无数神秘符号的宝石般,令人一眼望进去简直难以移目。
韩素道:“并不敢欺瞒法师。”她语气十分诚恳。
图突就“嘿”了声,思索片刻,忽又摇头:“不成不成,你光说好听话是不行的,某总觉着还是自己亏了。你虽然是先天,可对方却是已经修成了元神的。某所冒风险如此之大,你就只给一个承诺?可莫要拿守城来说事,洛阳且不是某之私产,你便是参与守城,那也不是帮我守。”
韩素点头,道:“法师有何差遣,但请直说。”
她当然不会跟图突辩解说“只要你助我躲避追踪,不需你为我与左仙人正面对上”之类的话,虽然图突言语刁钻,可对方援手是事实,既然如此,也就没什么好辩的。
图突甚是欢喜:“果然爽快,早听闻中原武者恩怨分明,一诺千金,你……也是如此罢?”
韩素道:“不说便罢,既然说了,自然是要做到的。”
“中原虽然遍地锦绣,某却最爱这一点。”图突十分愉悦地笑了笑,悠悠然说道,“某到洛阳来,其实只为一桩。某为功德而来,倒也没有旁的要求,某……要安禄山的人头!”
韩素确认道:“法师要我刺杀安禄山?”
图突却道:“不是刺杀,而是要活捉!某虽在此摆了法阵,可要想打败安禄山的大军或许不难,但若是想要活捉他,某虽然自负,也是不敢肯定的。”
韩素微微心惊,虽不知安禄山身边究竟有高手几何,但正如图突所说,便是要打败安禄山的大军,或许都没有将他活捉来得困难。她沉吟片刻,缓缓道:“法师既然有此要求,便是再难,素总是要尽力而为的。口说无凭,韩素今日在此立下心魔誓言,但凡图突法师助我避过左仙人追踪,我必倾尽全力助图突法师将安禄山生擒而来,倘若不能做到,便叫我终身再无寸进,永离仙道之缘!”
这样的誓言对一个先天高手来说那是比天打雷劈还要来得严重的,图突优哉游哉地听完,终于满意。
他哈哈一笑,站起了身来:“既然娘子如此爽快,某也不能小气。黄泉珠粉某是没有,不过要炼制一两个法器帮娘子暂时掩盖气息也不是不能。料那左仙人也不能在凡间久留。娘子身上有伤,不妨先在此间好生将养一番,安禄山的事情也不急于一时,今日大好时机,某的七星耀雷诛邪阵尚未布置完成,便不多陪娘子了。”
说着话,图突又提起自己的大氅,施施然披上。
待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身问道:“某却是不解,天坛宗莫非不好?神仙夫君莫非不佳?娘子竟是宁可与某做这吃亏的生意也不愿去见那薛二郎?”
韩素淡淡道:“法师今日逮住了冤大头,莫非不好?”
图突顿时大笑起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