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家的血书,不像是平民一样只歪歪曲曲写了个“冤”字,而是满篇的规整的小楷,让人看着触目惊心。樊家出身书香门第,樊言谏是进士,为人刚正不阿,在翰林院冲撞权臣被贬,现在只落得一个小小的言谏,樊言谏却没有因此改了性子,仍旧是硬脾气,在朝中整日与言官为伍,为官正派有几分的清骨。这封血书就是樊言谏所写,字迹刚劲中透着清高,字字句句透着气节,只要是读书识字的人看过之后都会震惊。
皇太后看这封血书,容华不敢抬头。
樊家的血书看了一半,皇太后闭上眼睛压制住越来越快的心跳,樊家没有怨言,句句子子都是忠君之词,这封血书是用流不尽的忠臣之血写成的。控告开国功臣之家欺上瞒下种种罪条。
樊家大爷在夏家支撑着不愿就死,为的就是气节,忠贞之士的气节。从古到今,受辱容易正节难……
皇太后看向跪在地上的武穆侯夫人,“你怎么看?”
容华的头又低了几分,“这封血书妾不敢看。”听着皇太后冰冷的声音,容华的指尖一凉。这封血书能触动皇上和太后,却不是一般人能看得的,她能将血书送进来,却不能沾上半点政事。
皇上和太后都知晓,曾经的长公主和驸马是如何插手政事,这些年皇上和太后对长公主诸多提防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一次薛老夫人故意病着不见任何人,为的就是要皇上对薛家放下疑心,整件事薛家没有搀和其中,只是被樊家求上门这才应允。
这样突如其来的事,她既要说到政事上,又不能让太后觉得她是有意为之,否则她就和薛老夫人没有区别。
觊觎政事,其心可诛。
女子无才便是德。因为无才的女子更好控制,所以勋贵娶妻要听女子的名声看才德,这样就不会一内一外互相帮衬引出事端来,朝堂上皇上能控制臣子,臣子的内宅如何,皇上就不知晓了。
她要让皇上和太后相信,薛家没那份思量和野心。
容华整个人抖起来,脸上也有了恐惧,“太后娘娘您不知晓。樊大太太差点就死在我们家里。还好妾发现的早,可是樊大太太说什么也要将血书留在我们家,求我以诰命夫人的身份将血书呈给太后和皇上。”
皇太后的目光没有从容华身上挪开。樊家人是无路可走,这才登门以死相逼。樊家能看上薛家也是难怪,现在勋贵、宗室都各有各的立场,只有武穆侯薛明睿是有名的孤臣。皇太后想到这里,重新审视薛陶氏。只见薛陶氏纤弱的身子有些微微的抖动,肩膀不自然地拱起,有些害怕。毕竟是十几岁的年龄,又是家里的庶女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见了樊家人个个要赴死,心里必然慌张,将血书送进宫已是勉强。皇太后挪开审视目光,是她想多了,竟然觉得薛陶氏比长公主还要聪慧、锋锐。
“你辛苦了,双身子的人还要这样奔波。”皇太后脸上露出些慈爱来。
容华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到皇太后关切的目光,鼻子一酸眼圈不争气的红了,“妾惶恐。”
薛陶氏嘴里说着惶恐,却是真的有些委屈,否则眼泪从哪里来。毕竟整件事薛家是无辜受了牵连。话说回来,武穆侯夫人还是年纪小没见过世面,嫁进大家族的女子还不就是这样,什么事都能遇见到。
“好了,好了,”皇太后的声音更加柔和,“快起来吧!跪坏了身子那可怎么好。”
容华这才扶着地慢慢起身,然后坐回锦杌上去。
容华送上了这份血书,整个人都略微轻松起来,话题也就不再围着这封血书,而是说起了家常。
皇太后问起武穆侯的腿。
容华道:“侯爷的腿好多了,就是牵连了旧患,不过这样也算是因祸得福呢。”
皇太后有些微微的惊讶。
容华接着说:“侯爷的腿总不好,家里上下都急坏了,出去遍寻名医,总算找到了一个擅长治疗伤患的名医,说了好几次,那位先生才答应看侯爷的伤,不过老先生的规矩是不能出诊,要侯爷亲自过去才行。我们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思,让侯爷去看了那先生,那先生说侯爷的新伤牵连了膝盖上的旧患,这才严重起来。侯爷之前从戎的时候身上受过不少的伤,只是军中条件不好,那些伤都是草草处理,也就留下了病根。侯爷又好强,就算疼也不说的,要不是这次坠马受伤,我们还不知道原来侯爷这些年,膝盖一直疼个不停。”说着眼睛里露出心疼来,“侯爷开始还不听先生的,先生说若是治不得当将来别说骑马,连走路也难了,侯爷这才相信了,肯天天登门去治伤。”她故意提了薛明睿在边疆从戎的事,薛明睿这些年没少为朝廷出力。
皇太后果然点了点头,“真是因祸得福了。侯爷小小年纪不该留下这些旧患。”
容华又笑了,“长公主也说,这次既然有了条件,就不要再疏忽了。”
两个人说了会儿话,又有女官进来换茶。
皇太后转头看看沙漏,“时辰不早了,哀家让人收拾了后面的偏殿,你今天晚上就住在宫里吧!”
容华顿时受宠若惊,“妾怎么敢住在皇太后这里。”
皇太后笑了,“有什么不敢的,别说还有长公主这层关系,就是你,哀家也看着喜欢,小小年纪知书达礼懂事的很。”
得到皇太后的夸奖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虽然知书达礼这几个字容华听着刺耳,脸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只红了脸。
女官进来将容华领了出去。
皇太后拿起茶来喝,内室的帘子撩开,明黄色的朝靴先迈了出来,然后是波浪翻滚的水角下摆。
脸色阴沉的皇帝坐在皇太后对面的大炕上,皇太后伸手将樊家的血书递了过去,“皇帝看看,这件事该怎么处理。”
后宫不得干政,皇太后也不好说太多。
皇帝将血书拿了并不打开,只是叫了身边的内侍将血书拿了过去。
皇上不提樊家,反而抬起细长的眼睛看皇太后,“太后觉得武穆侯夫人薛陶氏如何?”
皇上的眼睛中有一丝锋利,说完话伸手端起面前的茶来喝。
皇太后略微沉吟,“有些蕙质。”
皇上似是不经意,“太后见过那么多内命妇、外命妇,说起武穆侯夫人也要思量。”
经皇上这样提醒,皇太后才发觉,说起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却要在心底盘算一刻。武穆侯夫人薛陶氏确实和一般妇人不一样。薛陶氏进宫那么多次避开了华妃,避开了静妃,难得和武穆侯一样有孤臣性子,不和任何人有太多牵连。静妃是薛陶氏的娘家人,却也不见薛陶氏和静妃来往,唯一一次就是华妃薨逝,静妃将薛陶氏叫过去说话,结果薛陶氏差点中了毒。
这么多事都没有压倒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这一次更是怀着身孕连夜进宫将血书送来。皇太后沉默了片刻,皇上已经站起身,“太后早些歇着吧!”
皇太后皱起眉头,“皇帝是听谁说了什么?”
皇上将手里的玉牌摩挲了一下,“没有什么,只是觉得薛陶氏过于聪慧,难怪长公主很喜欢她。”
皇帝虽然不是她亲生,可是皇帝心里在想什么,她还是清楚的。听了这些话,太后立即明白,定是静妃在皇帝耳边吹了风。按理说静妃的娘家和薛陶氏的娘家很亲近才对,静妃却怎么会跟皇帝说这种话。
皇上从慈宁宫出来,进了养心殿。
望着整洁的书桌,皇帝坐下来随手翻了翻桌子上的奏折。
皇上身边的内侍张德元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过了一会儿找到机会小心地劝慰皇上,“皇上难得这么早就处理完奏折,不如好好休息休息。”
皇帝听了这句话,眼睛一扬,将手边的奏折打翻在地。
张德元脸色巨变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忙跪下来磕头,“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皇帝冷笑一声,“朕登基这么多年,每次见到堆积如山的奏折,都想着本朝何时才能出现盛世景象,百姓人人富足,边疆安定,真正的国富民强。到时候这些奏折也会少一些。现在奏折果然少了,可并不是因为盛世才会如此,而是有人觊觎朕的权利。”
张德元听着大殿中皇上怒吼的回音,吓得浑身颤抖。
“朕看不到奏折,因为已经有人提前帮朕做好了。”皇帝眯起眼睛。好个庄亲王,不止有能力网罗群臣,还能为了权力不择手段,将来真的做了天子,大周朝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皇子将手边的奏折又狠狠地摔在书桌上,“不是朕不选他做储君,不是朕不想让权,”说着用手指着张德元,“你,你给我说,他真的是贤王,真的能治理好国家吗?他真的能做到比朕强?”
张德元整个人缩在角落里,什么话也不敢说,只是被皇上逼得一点点地后退,“皇上英明,无论是谁都及不上皇上。”
“不对,”皇帝目光阴鸷,“你们都在想,如果是宣王继位,也许大周朝会比现在要兴盛。”
张德元不停地磕头,“别人不知道,老奴却清楚的很,皇上从登基之后一直励精图治,皇上奏折上的朱批比臣子还要多,如今咱们大周朝是真的兴盛,皇上只要保重龙体,就是奴才们之幸,天下人之幸,皇上是真龙天子,那些乱臣贼子怎么能和皇上相比。”
虽然是一派阿谀奉承之词,却能缓和皇帝的怒气。皇帝冷笑一声,重新坐回御座上,半晌才又看向张德元,“去将李忱叫来。”
张德元匆忙去传。
不一会儿领侍卫李忱跪在大殿里。
皇帝将血书扔给李忱看了。
李忱战战兢兢将血书看完。
皇帝道:“去吧,让人盯紧了,不要打草惊蛇。”
李忱将血书捧给张德元,然后行礼一步步后退离开大殿。
容华带着春尧、锦秀来到慈宁宫后面的侧殿,宫中女官已经收拾好房间,容华进到内室,春尧、锦秀忙去端茶水来。
容华坐在内室的椅子上,皇太后身边的女官引了两个宫人来给容华行礼,“武穆侯夫人在这里住着,有什么需要就吩咐她们去办,皇太后已经吩咐厨房给武穆侯夫人准备吃食并让内侍端过来。”
经过内侍手的饭菜,那就是试过毒的了。
容华微微一笑,“劳烦姑姑了。”
女官客气了两句,“我去回了皇太后。”
女官走了,内侍果然端了吃食。锦秀、春尧两个还是放心不下,拿银簪子试了。
容华见两个丫头小心翼翼的模样,“真的有毒用银的也不一定试出来。”
春尧急道:“那怎么办才好?少夫人总不能等到出宫再用饭。”
就算不用饭,她总要喝水吧!何况现在她是真的饿了,容华拿起块点心咬了一口,酥脆的点心,入口即化,比宫中赏下来的吃食还要好吃。
春尧、锦秀两个盯着容华一颗心总是放不下。
容华看看两个丫头,“快去端水来给我梳洗。”上次她在宫中差点中毒的事,宫外已经传开了,这次入宫住在慈宁宫皇太后应该会保她周全,再说慈宁宫和后妃住的地方相隔甚远,静妃一时半刻也算计不到这里。除了皇上猜忌她应该没有别的危险。
她若是太过小心,反而会让皇太后觉得她心里有别的思量。既然将樊家的血书呈给了皇太后,她就该一身轻松才合乎常理。
容华梳洗干净脱掉外面的素服和诰命服,躺在床上。
春尧捧来汤婆子送到容华脚下。
容华放松下来,深深地吸了口气。
春尧、锦秀在屋子里留了一盏灯,又拉上了幔帐这才到外面去值夜。
容华闭上眼睛。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宫中住下。这里不是后三宫,太后、太妃为了排解寂寞,经常会让外命妇进宫说话,有时候也会将外命妇留在宫中居住。她就是想到这个,才会求见皇太后。
皇太后能见她,也是因为这段时日和长公主走的又近了些,镇国将军周夫人是皇太后身边的常客,周夫人给安亲王世子做保山也是皇太后的意思,亦双和安亲王世子的婚事定下来,皇太后对薛家多了些信任,所以她今晚进宫才会这样顺利。
宫里比薛家要安静很多,外面没有一丁点的声音,这里面到底藏了多少凶险谁也不知道。容华撩开幔帐,将最后一盏灯吹灭。
“武穆侯夫人已经歇下了。”女官低声向皇太后禀告。
皇太后从女官手中接过手炉,然后靠在迎枕上,“武穆侯夫人有没有向你们打听什么?”
女官摇摇头,“没有。御膳房送去的点心武穆侯夫人也吃了。”
皇帝说的话没错,武穆侯夫人是太聪慧了些,可是要说这份聪慧是在谋求什么,又让人看不出端倪来。
皇太后又问身边的嬷嬷,“皇帝那边怎么样?”
嬷嬷道:“皇上一直在养心殿,领侍卫李忱大人来回出入。”
皇太后点点头,皇帝是要人注意外面的情形吧。
嬷嬷将女官遣了下去,这才接着道:“听内侍说,武穆侯在樊家。”
皇太后道:“武穆侯休养在家,皇帝还没有准他上朝吧?”
嬷嬷道:“没有,不过武穆侯和樊言谏都认得不少言官,总有几个会帮忙的,明日朝廷里该是会说起这件事,就看言官们怎么说了。”
本朝的言官还是有几个伶牙俐齿的。
嬷嬷又拿了茶让皇太后漱了口,“您放心吧,武穆侯还是办过几次大事的,这次既然帮了樊家就不会无功而返。”
皇太后表情松开了一些,抬起头看向嬷嬷,“你也觉得樊家可怜?”
那嬷嬷道:“奴婢倒是不知道,奴婢是知晓太后的心事,太后希望皇上在前朝顺顺利利的。”
皇太后叹口气,“毕竟是父子。晏宁小时候又常常到哀家这里来,哀家很喜欢晏宁。晏宁是个聪明的孩子,”说着顿了顿,“皇家的孩子,面对那一张座位都会迷了心智,哀家是不忍心眼看着他们父子到那一步。”
嬷嬷道:“太后是用心良苦。”
皇太后让嬷嬷扶着躺下来,“这时候除了我能劝皇帝,也没有旁人了。”宣王圈禁而死,长公主和皇帝因宣王的事闹的生分,皇后早早又没了,皇帝心里没有谁可以相信。
嬷嬷道:“明日要不要安排武穆侯夫人出宫?”
皇太后想了半晌,“还是等皇帝下朝吧,我瞧着皇帝像是有什么话没有说完,”说着抬眼看向嬷嬷,“武穆侯夫人进宫的事没有传出去吧?”
嬷嬷摇摇头,“没有。”
皇太后道:“记得,明日早朝之前不许让旁人知晓。”
嬷嬷道:“您放心吧,咱们宫里已经落锁,宫里没有人能出去。”
皇太后放下心来,闭上眼睛轻轻地捻着手里的佛珠,但愿明日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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