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订做了这个男雕塑?”秃顶的中年男子边搬着雕塑边问, “我记得那个女的穿的红旗袍,也是民国, 就换一个像什么话?最好不要临时反悔,我可不想大热天的再跑一趟……”
“谁知道呢。”穿着夹克的男人摇了摇头, “老板爱换啥换啥,就是这两个雕塑好像在这放了挺久了,我记得十年前我刚进这一行的时候, 那男雕塑就在了, 后来没过半个月,那女的也搬进来了……”
“这么说两个不是一对?”秃顶男人问,“我看照片还挺般配的……”
“是吧, 可能那时候也是专门找了差不多风格的……价钱低不了啧……”
两人边闲聊边把年轻的雕塑搬进了酒店,桃瓷跟在后头细细地听着,越听越觉得这两人说的就是安娜和时风。
如果时风被搬走了,那安娜要怎么办?
桃瓷害怕地抿了抿唇, 连忙越过两个工作人员,快步往时风所在的那条走廊深处跑去。
在少年匆忙赶过去的时候, 安娜和时风已然变回了雕塑,分别笔直地站在走廊两端, 微笑地看着对方。
而大腹便便的酒店经理带着雕塑专卖店的雕刻大师站在一边,抬手指了指时风,问:
“之前我们客户反馈说这两个雕塑看着太逼真了,有一个女客人因为半夜看到这雕塑,吓得睡不好觉, 你看换成哪种雕塑比较好?”
那年轻的大师端详了一下时风,沉吟道:
“这个雕塑应该是民国时期的作品了,我猜是仿照真人雕的,所以大半夜看起来就有点吓人了,不过这也说明了雕刻大师技艺的精湛,你们如果不是真的很嫌弃,其实可以换个地方放着,他很有艺术感和年代感。”
“唉……这座酒店改造以后就没有一点复古气息了,要不是这两个雕塑年头够久,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回忆,早该换了,回头我让人搬家里去。”酒店经理叹了口气,拍了拍时风的肩膀。
女大师闻言笑了起来,说:“那就先换这个男的吧,女雕塑还没完工,大概后天可以送过来。”
酒店经理应了一声,又看了看时风,转身带着女店员去看另一条走廊放着的雕塑。
桃瓷细细喘着气站在后头,见两人走远了,忙快步跑到时风面前,抬手挥了挥,焦急地开口唤道:“时风时风!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雕塑毫无反应。
桃瓷急得眼角发红,又如法炮制地叫了几次安娜,却同样没有得到回应。
时风和安娜变成雕塑的时候,是能听到外界的声音的,这也就意味着,酒店经理说的话他们都听到了。但是桃瓷本就不属于过去,他在这里是不存在的,没有人能看得到他,这也意味着他的话无法被时风听到。
桃瓷深吸了口气,紧张得手都在发抖,但他此刻也毫无办法。
他能听到的事情,时风肯定也听到了,而雕塑根本无法移动,也无法提前醒来,他们无能为力。
意识到这一点,桃瓷垂下眼,抬手用手背捂住眼睛,慢慢蹲了下去,将头埋进了膝盖里。
而走廊两边的温文尔雅的男人与美丽端庄的女人,依旧笑盈盈地看着对方,姿势得体而优雅,仿佛岁月静好。
他们不是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厄运,而是明知道大难临头却依旧只能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依旧只能维持着一成不变的微笑,一动不动地等待命运的裁决。
而命运之于他们,本来就不是公平的。
很快的,那两名中年工作人员便抬着新的雕塑来到了走廊。
秃顶男人将优雅的时风拖到一边,又和夹克衫男人一块将新的青年雕塑搬到时风之前所在的位置,正好和安娜相对。
那青年雕塑身着合身的西装,面带恰到好处的笑容,是典型现代迎宾人员的装束。
两名工作人员端详了一下笑意盈盈的安娜和同样微笑着的新雕塑,比对着方向又调整了一下两座雕塑的位置。
摆好新雕塑的姿势后,秃顶男人已经累得锤了锤背,吐了口气,拉起脖子上挂着的毛巾,随意地擦了擦汗,说:
“累死老子了!今天早上四点多开始搬,这个是第76个了吧,腰都差点断掉啧啧……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穿唐装的要怎么处理?老板有说要运回店里不?看起来还是挺值钱的啊!”
“我看看单子……”夹克衫男人也跟着擦完汗,掏出裤兜里的一张皱巴巴的纸,打开后看了一下,念道:“酒店经理要求是把这个唐装的先换掉,怎么处理没说,应该不要了吧,之前不是说这雕塑吓到客人了吗?”
“啧也对!那就拖出去扔了!这么重的物件我们也没法搬回去。”秃顶男人说完就扎好马步,招呼同伴吆喝了一声,蓄起力气一块把时风的雕塑猛地抬了起来,吃力地咬牙道:“这雕塑怎么死沉死沉的啊!都快赶上刚刚那个三倍重了吧,真他.妈奇葩!”
在他还有力气抱怨的时候,夹克衫男人已经被重量扯得翻着白眼,脚下开始打滑了。
夹克衫男人已年过不惑,由于长时间风吹日晒地在外劳作,看着脸色蜡黄,身形瘦小,脊背也有些佝偻,此刻身上承受的重量猛然超出了负荷,同样用力得脸红脖子粗的,勉力跟着秃顶男人踉踉跄跄地挪了几步。
谁知道,前面秃顶男人忽得一个不注意,往后退的幅度大了些,那夹克衫男人猝不及防被带得左脚绊右脚,手上一个打滑没抓紧雕塑,竟然连人带雕塑一块重重地砸到了大理石地板上。
众人只听见“嘭”得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是两个男人的惨叫声,桃瓷被吓得肩膀抖了抖,捏着手指惊慌失措地抬头看过去,乌黑的桃花眼登时睁圆了。
本该被两个工作人员好好搬出去的雕塑,此刻竟整座面朝下砸在地板上,举着烟斗的那只手和微微曲起的一条腿被重力撞击得直接从中间折断,无数细碎的石块散落在地板上,一片狼藉。
“时……时风……”
桃瓷微弱的声音几不可闻,他紧紧咬着唇,小脸煞白,晶莹剔透的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整个人僵硬地蹲在墙角,动都动不了。
秃顶男人见同伴摔倒在地,不顾被砸伤的腿,立刻忍痛爬起来过去扶起人来,而酒店的保安也闻声迅速赶了过来,帮忙把受伤的两人扶出去。
桃瓷害怕地抽泣了一声,手指紧紧捏着衣角。
他此刻根本不敢转头去看安娜的表情,只是逼着自己站了起来,几步扑过去跪在时风身边,抖着手把掌心贴到时风断裂的手臂处,不要命般地往里输入妖力。
“没事的没事的……”少年努力眨了眨眼,抬手胡乱地擦掉眼泪,试图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一些,细声细气地安慰道:“桃瓷可以治好你!我的妖力很厉害,可以治好的,不要害怕……”
源源不断的本源妖力不断输入男人折断的手臂处,好半天才稍稍修复了伤口,桃瓷颤抖着手把掉在地上的那节断臂捡了起来,安到断裂的伤口处,继续用妖力修复,小声道:
“我帮你治好,不会有事的……安娜也不要害怕……”
然而那样严重的伤势那里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彻底治好的。桃瓷只来得及将时风的断臂接上去,还没开始治腿,酒店的保安就带着清洁工来到了走廊。
几个人先是合力将时风翻过来,又一块抬了起来,稳步往酒店外走去。
而一条腿断折、身上各处都有不同程度损伤的男人,依然微笑着仰望着天花板,任由自己被人带离此处。
桃瓷慌乱地伸手想将人拦下来,却扑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根本摸不到记忆里的人,只好憋住汹涌而出的泪意,头也不回地对着安娜交代了两句,又快步跟着工作人员跑了出去,唯恐他们再次对时风造成伤害。
一路跟着清洁工们来到了酒店门口,桃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时风扔上了装垃圾的货车,连同那条断腿,一块陷进了满车的塑料袋里。
原本光鲜耀眼的男人,此刻竟与垃圾为伴。
少年仓惶地挪了两步,正好对上雕塑的眼睛。
时风温和地笑着,仿佛根本察觉不到疼痛,定定地同少年对望。
桃瓷怔怔地走了两步,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握住时风尚且完好的那只手,却只听见货车发动的声音传来。
他茫然地眨巴了一下眼睛,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跟着爬上了货车,也不管车上充斥着难闻的气味,蹲到时风的身前,颤抖着将温热白皙的手心轻轻放到了男人脸上,遮住了那双微笑着的眼睛。
明明对方从始至终都在微笑,他却觉得有一种极为深重的悲哀,从那双眼睛里透了出来。这是桃瓷第一次懂得,什么叫做命运弄人。
少年将头埋到膝盖间,软声低喃道:“没事的……桃瓷跟着你一块去,等确认你没事了,再想办法让安娜来找你……”
这是他唯一能够做到的事情了。
哪怕他并不知道时风被丢弃后本体会不会遭遇更大的损伤,哪怕他根本无法保证时风被遗弃的那个地方足够让安娜在12个小时内徒步赶到,哪怕他无法确定安娜会不会很快也被带离这个酒店。但是,桃瓷是来救人的,他不可以说做不到。
如果连他也放弃,那就没有希望了。
在货车头也不回地离开酒店之际,酒店走廊内,目睹了全程、依旧站姿端庄的旗袍女人笑容凝固,棕色眼眸里忽得闪过一丝红光。
一行热泪由眼中滚落,顺着光洁的脸颊滑落。
下一秒,本该一动不动的雕塑缓缓抬起了手,一把扯去头上的祖母绿发簪,如瀑黑发垂落及腰,乌黑的发丝贴着精致的脸颊,衬得女人面容秀美。
她随手将发簪一掷,动作僵硬地迈出步子,仿佛每走一步都要承受极大的痛苦般脸色惨白,却始终昂首挺胸,头也不回地一步步朝酒店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