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庆春闻言一怔,细细回想起来,倒还真是如邵世彦所说,不禁有些抹不开面子,抿着唇盯着水面。
“宫里那案子牵扯颇多,如今我也无法说个结果给你知道,你家庄子我派了人在周围照看,你自己最近行事小心。”邵世彦嘱咐了一声,“我察觉的自会处置,却只怕总有我顾及不到的。”
听了这话,钟庆春明白自己最近的安稳,定然有他在背后出力的功劳,神色渐渐放柔,犹豫片刻还是道:“最近吏部尚书宁大人府上的五姑娘,与我家庶妹走得很近,出手更是阔绰,不知打紧不打紧。”
“你少理她就是,宁家若是要动手,还不至于把自己摆在明面上,怕只是为了吸引你注意力的手段罢了,”邵世彦似乎对宁家十分不以为然,嘴角不易察觉地撇出个轻蔑的弧度。
“嗯,我记下了。”钟庆春难得顺从地应诺一声,反倒惹得邵世彦侧目。
“若是没有旁的事,便早些回城吧,不然怕是要耽误晚膳的时辰。”钟庆春被他看得有些羞恼,扭头沿着来时的路准备离开。
邵世彦伸手一拦,又道:“你家上回的事儿,如何了结的?”
“什么事儿?”钟庆春压根儿没想起他说的是什么。
“那丫头。”邵世彦提醒道。
“我不过自己想求个明白罢了,又不是我房里的丫头,也没死在我屋里,人家老子娘都没说什么呢,我去搀哪门子的事儿。”钟庆春看着邵世彦略有些扭曲的脸色,忍不住抬手掩口轻笑,“可是想起那日的情形了,早知道该叫你出去坐着喝茶。”
“我见过尸首比你只多不少。”邵世彦在大理寺这几年,虽不敢说什么样的尸首都见过,各种死法的却也见了不少,这会儿神色别扭,只不过是瞧着面前这个娇小的人,却怎么都与那日给尸体开膛破肚的爽利联系起来。
钟庆春也不争辩,放下掩口的帕子,唇角却依旧抿着笑意,在唇边漾出个小小的梨涡。
“走吧,我送你回去。”邵世彦收回在钟庆春脸上流连许久的目光。
马车停在钟府门口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邵世彦婉谢了钟永元的挽留,领着下人和护卫浩浩荡荡地走了。
钟庆春下车换了小轿入府,回到南屏苑还未坐定,药儿便进来道:“姑娘,吴妈妈在外头候着,领了几房下人和八个丫头来。”
“叫去偏厅候着,我换了衣裳再去。”钟庆春闻言皱眉,这倒是会掐时候,自己前脚进门她们后脚就到。
青芙捧来家常的衣裳,伺候钟庆春换了穿戴,伸手帮她轻捏肩颈处,不悦地说:“吴妈妈也是家里的老人儿了,怎么这般不懂规矩,眼瞧着就到要传饭的时辰,姑娘又是刚进门儿,真没见过这么办差的。”
“这是故意踩着点儿来的。”饶是采蓉稳重,这会儿也忍不住撇嘴,“她心急得跟什么似的,在里头指不定收了什么好处,把别人都当傻子呢!”
钟庆春也不说话,只听着两个丫头,一人一句地抱怨,换好衣裳,散开了头发,随意挽了个松快的发髻,吩咐道:“把今日带回来的四个丫头,也都领过去偏厅,让她们跟在后面听着。”
来到前面偏厅,在大罗汉床边坐定,端着温度恰好的茶,品了两口,这才好似刚看见屋里有人似的,忙道:“呦,吴妈妈已经来了,我今日来回折腾得倦了,进屋竟然都没瞧见。”说罢不等吴妈说话,扭头就对采蓉发作道,“我没瞧见你也是个木头?还不赶紧搬绣墩来请妈妈坐。”
吴妈被臊了个脸红,不过到底是跟着韦氏身边儿多年的,很快就恢复了神色,躬身给钟庆春行了个礼,待丫头搬来绣墩,又再次谢过,这才坐了大半个屁股,然后笑着说:“二太太交代下来的差事,老奴心急,一听说姑娘回来了,就巴巴儿地赶紧过来,却没想着姑娘一日坐车劳顿,当真是老奴的不是。”
“不碍的。”钟庆春放下手中的茶盏,“吴妈妈也先坐着歇会儿,咱们等会再说正事儿。”
吴妈听了这话一愣,不知道钟庆春是什么意思,但是随即就听上头继续道:“我们坐着轿子入府,妈妈得了消息一路走过来,倒是与我前后脚进门,可见妈妈脚程真真儿的快,还是先歇会儿为好。”
后面的四个新来的丫头,听了这话都面面相觑,她们原本都不在宅子里做事,如今头一回进来,中午见钟庆春觉得很是和善,如今听着说话才发觉,着实不是个能轻易糊弄的主子。
当着一众下人的面儿,吴妈连着被钟庆春臊了两回,老脸上着实有些挂不住了,讪笑着起身儿道:“老奴本是估摸着时辰来的,没成想大姑娘还未回来,领着人刚走了没多远出去,又听到有人传话说姑娘回来了,这才又急忙折返回来。”
“妈妈坐,我不过是随口一说。”钟庆春对她的说辞不置可否,这种事儿本也掰扯不出个对错,之所以说这几句,不过是敲打一下,免得吴妈觉得自己年轻好糊弄,等下回话也弄些个不尽不实的东西。
吴妈这回小心翼翼地搭边儿坐了,神色也比刚来的时候恭敬不少。
钟庆春看着心下稍稍满意,这才道:“下面一下子站了这么多人,倒显得我这屋子不够宽敞了,瞧着都是很好的,想来婶母是极用了心的。”
“姑娘明鉴,不是老奴替自家太太说好话儿,自从昨个儿夫人分派了差事,二太太就点灯熬蜡地看花名册,叫了几个管事媳妇在屋里直忙到后半夜,今个儿白天又叫了十几房下人到屋里相看询问,最后这才挑了这么六户搁在姑娘面前,请姑娘过目。丫头就更不必说,几十个拔尖儿的里面选出这八个,个个儿都是极好的。”
钟庆春闻言朝八个丫头扫了一眼,果然都是“极好”,一个个模样标志水灵儿,肤白貌美的,与其说是送来伺候自己的丫头,不如说是让自己带过去伺候邵世彦的通房。
不过这也是早就料到的事儿,钟庆春也没露出什么不满,反倒笑着说:“还真是的,往这儿一沾,把我屋里的全比下去了。”
“都还是年轻不懂事的,哪里比得了姑娘调教出来的,以后还得让采蓉姑娘和青芙姑娘费心管教呢!”吴妈这会儿嘴倒是甜了起来,见钟庆春对丫头似乎有些兴趣,便挥手让那几户下人家的媳妇子都往后退,招呼八个丫头上前道,“姑娘,这几个丫头都是咱家家生子里选出来的,老子娘全是府里知根知底儿的人,全家上下都在府里做事,定然一心一意地跟着姑娘。”
“都抬起头我瞧瞧。”钟庆春瞧得分明,吴妈叫人上前的时候,给两个颜色最好的使了个眼色,那两个也乖觉,既不冒头到最前边儿碍眼,却也没躲到后面藏着,并排站在第二行,规规矩矩地请安问好。
八个丫头跪着抬起头来,钟庆春打量了一圈儿,抬手指了指模样最好的那个,也不说留还是不留,只道:“这个好,模样俊得我看了都喜欢,先到一旁站着去。”
随后又问余下的七人,“可都会什么手艺,有什么本事?”
大部分都说擅长针线活计,有两个是识些字的,还有一个说是擅长厨艺,只有一个神色淡淡的丫头道:“回姑娘的话,奴婢会认穴推拿。”
“哦?这倒是个新鲜的。”钟庆春顿时来了兴趣,抬手招呼道,“我今日坐车做得后背僵硬,肩膀和脖子都酸得很,你来捏两把试试。”
那丫头起身儿走到钟庆春身后,告了生罪,伸手在她颈部和肩膀几处揉捏按压。
钟庆春开始觉得酸麻难耐,但是揉了几下之后便渐渐觉得舒服,这丫头瞧着瘦瘦弱弱的,手劲儿却是不小,揉捏得十分到位。
“嗯,手法不错。”钟庆春点点头,然后伸手又指着下面识字的二人并那个擅长厨艺的,“这四个我留下了,其余的妈妈领回去就是了。”
吴妈被钟庆春的话弄得一愣,一旁站着的那个丫头也是猛地抬头看向钟庆春,看见她冷冷的眸子正盯着自己,这才发现自己太过僭越,身子微微发抖,低垂下头。
“是,都听姑娘的。”吴妈很快就回过神儿来,虽说模样最好的这个没留下,但是另一个稍稍逊色的却留下了,倒也还算可以,随即挥退了没被挑中的丫头,又叫了那六房家人上前。
钟庆春抬手撑着前额,手肘支在炕桌上,对下面的人磕头行礼也没句话。
吴妈试探地唤道:“大姑娘……”
钟庆春手一滑,头猛地点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惊醒似的,面带疲惫地道:“妈妈刚才说什么了?我这一晃神儿竟没听真切。”
“姑娘今日太累了,陪房明日再看吧!”青芙趁机插言道。
吴妈开口刚要说话,钟庆春却已经起身儿吩咐,“今日时候不早,我也着实提不起精神来,妈妈把花名册留下,我自个儿看看,明日再领进来磕头。”说罢也不等吴妈应诺,自个儿就背身掩口打了个呵欠,眼皮半抬不抬的,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了青芙身上,由着她扶自己回房。
采蓉走到吴妈面前,陪笑道:“姑娘今个儿整天都在坐车,晌午在庄子内吃饭的时候都没得闲儿,还相看了几个丫头,着实是累得不轻,妈妈容量则个。”
“这话可是折煞我了。”吴妈也知道采蓉不是一般的小丫头,不好对付也不能得罪,连连告罪道,“都是我心急,得了个差事就跟慌脚鸡似的,却没留神大姑娘的身子,当真该打。”
“妈妈这是一心办差,谁敢说妈妈的不是我都不应。”采蓉笑着寒暄,“妈妈把花名册留下,等姑娘得闲儿了看过,再叫人进来问话也不迟。”
吴妈揣着花名册有些犹豫,见采蓉还是好脾气地站在面前等着,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个册子递给采蓉,“那我就先告退了,等大姑娘看过,采蓉姑娘去给我送个信儿,我再领人进来给姑娘磕头。”
“妈妈放心,我省得。”采蓉拿了册子,将吴妈送出门去,这才转身回到后院儿内室。
钟庆春正靠着个湘绣的引枕,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青芙说话儿,见她进门便笑着问:“送走了?”
“是。”采蓉将册子递给钟庆春,“她还舍不得给奴婢呢!”
“哼,想趁着姑娘辛劳,胡乱介绍几句就催着姑娘定夺,那点儿上不得台面的小算盘,也敢在姑娘面前拨弄,活该让她回去交不了差。”青芙边说边拨弄着香炉中的炭墼,将稍大的块儿轻轻捣碎,随后用细细的香灰盖上一层,戳几个透气的孔眼,这才将个小巧的薄银碟子放在细香灰之上,再到香盒内取一香饼,搁在银碟子上,将炉盖盖好。
钟庆春接过名册,只看人口男女,就知道韦氏当真是花了心思的,六户人家除两家尚有老汉婆子在世,其余都是夫妻二人带着几个孩子,各家的孩子都是有男有女,年长的也都是十三四的年纪,已经都是能当差的年纪。
其中四户都是在家中田庄上做事的,其余两户是在铺子帮忙,有些个经营方面的长处。
“既然能选了来,必定是明面儿上没得大毛病的,我也懒得再看。”将名册丢到桌上,钟庆春懒懒地道:“抄两份,一份儿给贵叔送去让他瞧瞧,另一份儿交给金松,让他去打探打探这几家的孩子品性如何,青芙你回家一趟,问问你老子娘,跟这几房可熟悉,有没有听到过什么私下的传闻。”
青芙虽然素来不愿回家,但是也知道这是正事儿,点头应诺道:“是,奴婢明个儿一早就去。”
略歇了会儿,厨下的管事媳妇领着丫头进来摆饭,钟庆春下意识地问:“娘那边摆了吗?”不等别人说,自己先摇摇头自嘲道,“脑子着实不够用了,娘今个儿已经去城郊的庄子了,也不知道下人们伺候得好不好,猛地换了地方会不会睡不安稳。”
“有姜嬷嬷和迎夏在,自然会把太太服侍得妥妥当当,姑娘就莫要惦记了,咱们过几日把家里的事儿忙完,再出城去看太太就是。”采蓉过来给钟庆春挽起衣袖,伺候着她洗手擦手,随后到桌边站着布菜。
钟庆春惦记着齐氏,晚饭胡乱吃了几口,便示意不用了,“这些菜你们拿下去分分,今日一下子新来了八个丫头,也够你忙的。这儿有青芙伺候就是了,你先出去分配了住处,等会儿再领进来我有几句话说。”
采蓉应诺着下去,将晚饭的菜分发下去,等她们吃完又领着分了住处,各自领了铺盖用物,交代各自回房收拾,一炷香之后到廊下候着,姑娘有事儿吩咐。
几个丫头初来乍到,都还算是守规矩,都手脚麻利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早早儿地到廊下候着。
采蓉略微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叮嘱道:“进去以后请安磕头,姑娘问什么大大方方地回话,别弄出一副抠抠搜搜的小家子气,姑娘最不耐烦那样。不问你的时候,就老实站着,不许多嘴多舌。”
“是。”八个人声音高高低低地应诺着,跟在采蓉身后进屋。
钟庆春这会儿已经换了睡觉穿的贴身衣裳,上头披了件单衣,靠坐在榻边看书,等到底下的人磕头问好,叫起后又看了几行,这才放下手里的书,抬头看着下面的人。
“你们今日都是新进来的,我屋里是什么规矩,采蓉自然会教你们,但是别以为进来了就万事大吉,能不能跟着过去,却还要看你们自己的造化。”钟庆春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却透着股子严厉劲儿,屋里静悄悄的,偶尔灯烛发出些哔啵的响动。
她歇了口气继续道:“所以名字就先不给你们改了,能留得下的再说。我把你们都叫过来,只是想说一句,我不嫌弃蠢的,不嫌弃笨的,只不待见心思不往正路上走的,为什么把你们选进来,你们心里也都清楚,都先跟着采蓉和金妈妈学规矩,今后想给自己挣个什么前程,也都在一念之间,你们自个儿掂量着办。”
几个人复又跪下磕头,“谨遵姑娘教训。”
“行了,时候不早,都下去歇着吧!”钟庆春折腾这一日的确累了,挥手让众人下去。
几个丫头出了房门都各自散去回房,唯有一个瞧着不起眼儿的丫头脚下走得极慢,等人都散光了才回身对采蓉道:“采蓉姐姐,奴婢有事想单独禀告姑娘。”
采蓉神色不动,笑着对她说:“姑娘今日累了,正准备洗漱了歇下,有什么事儿明日再说,今后你们都是姑娘身边伺候的人,还怕没时候跟姑娘说话儿。”
“奴婢要说的事儿万分要紧,是……”那丫头见采蓉不松口,左右看看都没有人在,这才把声音压得极低,“是有关二太太对姑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