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散了之后,刘氏靠在榻上小憩,冯妈吩咐丫头去冲普洱来消食,自个儿取了美人拳坐在踏脚处给她轻轻敲腿。
刘氏只当是小丫头,半晌换了个姿势,这才抬眼瞧见是冯妈在下头,忙道:“屋里那么多丫头,你何苦自己受累,赶紧起来坐着,地下凉,坐久了少不得你晚上腿疼。”
“今日大姑娘说话做事瞧着,倒是处处给夫人面子,却不知夫人作何打算?”冯妈试探地问道。
“她今后嫁过去,也少不得要依靠娘家,她若是能在公府站稳脚跟,老二也少不得借光。更何况这桩婚事是宫中赐婚,所以你嘱咐下去,上下都盯紧了,大婚之前家里不许出事儿。”刘氏挪了挪身子,寻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歪着继续道,“就像你当初说得,怀胎十月,今后还有的是机会,咱们不能在这个当口冒险。”
“夫人考虑得周到。”冯氏点头道,“那老奴今晚就传话下去,让各处都警醒些。”
“我最近病着身子不济,家里的事情也没怎么过问,今日怎么瞧着三丫头有些不太安分?”刘氏皱眉问道,“老三媳妇素日里只把儿子捧得是个心尖儿,如今怎么舍得往姑娘身上下本钱了。”
“老奴最近也瞧着三姑娘穿戴用度都与平日不同,原本以为是大姑娘那边儿拉拢的缘故,却也没太当回事儿,但今日听着几个姑娘宴席上说话,大姑娘也全然不知,她这东西的来历,就着实值得商榷了。”刘氏试探地问,“夫人若是在意,老奴便着人去打探一二。”
“着人留神着些,别眼皮子浅的为了点儿东西闹出丑事,到时候白白让人笑话。”刘氏虽然下午歇了一觉,可晚上撑着用膳、聊天,这又说了会儿话,精神就不济起来,总觉得还惦记着什么事儿没说,却又一时想不起来,眼皮上就跟坠了铅坨似的,直直地往下沉。
冯妈见状忙招呼丫头进来伺候梳洗安寝,自个儿见刘氏再没吩咐,这才告退了出去。
刚穿过垂花门,就被门外树下阴影处站着的人吓了一跳,此处灯光稀疏黯淡,冯妈眯起眼看过去,却也没瞧出是谁。
“冯妈妈。”那人随即就开了口。
冯妈一下就听出是韦氏屋里的小丫头蕊儿,微微蹙眉问:“黑灯瞎火的,你在这儿杵着做什么。”
“妈妈,二太太让奴婢在这儿候着,想请妈妈过去商议事情呢!”蕊儿忙上前行礼。
冯妈心思转了转,也知道大致是为着什么事情,嘴角不禁勾起一抹冷笑,素日里韦氏总与红菱亲近,如今挑选陪房的事儿红菱那丫头年轻不懂,这才想到了自己。
不过她却也不推辞,伸手拍打拍打衣裳,挺了挺有些微驼的背,“太太找我,哪有推辞的道理,只是不敢当商议二字,去听太太吩咐就是了。”
若是来的是个知情识趣的大丫头,这会儿早就该有话接上了,可韦氏偏生留下了个刚留头不久的小丫头,听着冯妈的话只一个劲儿地低着头不吱声儿,不免让冯妈心下不悦,觉得自己像是把媚眼抛给了瞎子,白费了劲。
“还不提着灯笼前头带路,耽误的二太太的事儿,是你担着还是我担着。”冯妈打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蕊儿惊得一跳,急忙拨亮了手里的风灯,这回倒是乖觉些道:“自然是奴婢的不是,哪里敢怪罪妈妈,奴婢规矩没学到家,还望妈妈别跟奴婢一般见识。”
这话若是打一开始说,冯妈心里的气儿定然就顺了,可搁在这儿才说起,却让她怎么听都觉得是在讽刺自己,心下越发不满,只觉得韦氏哪怕留下个二等丫头,也比这么个不懂事的丫头片子强,摆明了是没把自己搁在眼里,这才不当回事。
蕊儿提着灯在前面照路,压根儿不知道因为自己的愚钝已经得罪了冯妈,还笨拙地讨好道:“妈妈是夫人身边儿一等一得用的人,平素只听屋里的姐姐们这样说,如今奴婢算是开了眼,连二太太有事都找您商议,当真是……”
“行了,老实走路,哪里来的那么多话。”冯妈不耐烦地打断道。
蕊儿没想到拍马屁倒是拍到了蹄子上,顿时闭紧了嘴,不敢再胡乱开口。一路将冯妈引到韦氏住处的前厅门口,另有大些的丫头迎上来招呼,她便脚步匆匆地退下去了。
“冯妈妈来了,太太刚念叨呢!”若萱打起撒花软帘,笑着招呼道。
冯妈脸上虚虚地挂着笑,进门便道:“伺候夫人睡下耽误了会子时间,累得二太太念叨,当真是老奴的不是。”
若萱被她噎得一怔,因为伺候夫人而耽误了时候,全家上下谁敢说她的不是,只能勉强撑着笑容道:“是奴婢心急口笨了,妈妈里头请。”
冯妈跟着她进了东次间里头,见韦氏已经换上了家常的衣裳,头发上的钗环去了大半,只余两根簪子,外坐在临窗大炕边儿上,炕桌上堆满了卷册,她正一本本地翻看,时不时在手边的纸上记几个字。
屋里还站着几个家里的管事媳妇,都似乎在候着韦氏问话。
“太太,冯妈妈来了。”若萱轻声通传道。
韦氏这才抬头,看见冯妈脸上顿时挂起笑容,朝一旁的丫头嗔怪道:“怎么不早说。”然后又吩咐,“冯妈妈快坐。”
“老奴不敢,二太太有话只管吩咐就是。”冯妈一副低眉顺目的做派。
韦氏见状微微讶异,冯妈因着在刘氏面前得宠,又是看着家里几个爷长大的,所以家中上下,除了在老爷子和夫人面前,她鲜少会有这般顺从的神色。
想到这儿,韦氏把疑惑的目光投向若萱,想从丫头那边得到些提示,
若萱露出个无奈的神色,冯妈今日从进门就这一,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韦氏见状只得丢开此事不管,起身儿拉着冯妈到炕边坐下,这才开口道:“今日请妈妈过来,就是想让妈妈帮着合计合计,这陪房和丫头要怎么选,我怕自己想不周全,妈妈帮着一起瞧瞧可好。”
“夫人既把事情都交与二太太负责,想来是相信二太太能办好的,老奴许久不管家中这些事物,早就生疏了,更别说帮着参谋,不跟着裹乱就是好的。”
冯妈自然明白韦氏的意思,送入公府的陪房难选,一来是要知根知底不能去了搅乱惹祸,白给钟家丢脸,二来是要跟自己一心,不能向着钟庆春,三来刘氏虽说把事儿放权给了韦氏,但却不可能让她独占好处,这就要看韦氏能否揣摩透刘氏的心思。所以韦氏才巴巴儿地让人请自己过来,毕竟整个钟府,除了刘氏自个儿,就也只有自己最清楚她的心思。
韦氏见她推脱,心里有些恼火,但是此时是自己求人,面儿上丝毫不敢露出来,笑着凑过去道:“妈妈就当是疼疼我们做晚辈的,夫人如今身子不好,我也不敢去多加搅扰,家里上下,只有妈妈是最知道夫人心思的,妈妈若是不帮我,那我就只有等着夫人嫌弃我蠢笨了。”
冯妈斜签了身子坐着,心下略一算计,虽说心里不痛快,但是这件事自己是定然要管的,刘氏如今精神不济,不能什么都由着韦氏安排,只是却也不能让她这般轻巧。
“哪里当得起二太太这样的话,老奴虽说是伺候夫人时日久些,可也不敢说是能揣度主子的心思,我自己的亲儿媳妇,都还在庄子上做活,哪里敢再去挑拣别人。”冯妈咳嗽了几声道。
韦氏听了这话心下了然,但是却又觉得这件事着实难办,毕竟当初把冯荣家的打出去,是夫人下的命令,冯妈不去求刘氏反倒来暗示自己。
不过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合情合理,毕竟冯妈素来自持身份,自家人犯了错本就丢脸,更不好意思在刘氏面前说情。上次将人打出去,本来就是因为钟庆春挑拨,如今钟庆春眼瞧着就要出门子了,到时候自己再寻个机会说上几句,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这件事当初本就处置得严了,冯荣家的也不过就是一时惊讶,说错了句话,只是大姑娘咬住不依,夫人这才动了怒,等大姑娘嫁出去之后,寻个夫人高兴的时候,我帮妈妈去说两句,哪里还有这么久不消气儿的。”韦氏笑着应诺下来,却也没把话说死。
冯妈原本是想趁着钟庆春成亲大喜,把人捞回来了事,说不定大婚的时候还能捞个差事做做,捞些个油水,但是这会儿听了韦氏的话,也觉得在理,如今弄回来等于是在打钟庆春的脸,老太太怕是也不会同意,说了指不定反而火上浇油,于是这才挂上笑意道:“那可就指望太太了。”
二人又闲话几句,这才把注意力放在桌上的花名册上,开始商议挑选陪房和丫头。
那边忙着算计,钟庆春这边也在做最后的收拾和准备工作,齐氏已经早早睡下,屋里的丫头们轻手轻脚,将次日一早用不到的东西都收拾起来,箱子都锁好抬到外间放好,安置了两个丫头守夜,这才回房更衣。
“姑娘。”药儿进来道,“奴婢今个儿跟着姑娘回来的时候,瞧见二太太房里的蕊儿在夫人屋外树下似乎等人,就也远远地站定看着,后来瞧着她拦下冯妈,一路往二太太房里去了。”
钟庆春闻言抬头问:“可听见说什么了?”
药儿摇头道:“夜里园子中人少,奴婢不敢跟得太紧,所以没听到说什么,但是后来奴婢在门口略站了会儿,瞧见蕊儿低着头出来,过去搭了几句话,她说她自个儿不会说话,惹了冯妈不高兴,不知道会不会坏了二太太的事儿,她也只是把冯妈送到门口,进不得屋里,奴婢也再问不出别的了。”
“嗯,你有这份肯留意的心思就很好,能打听到这些已经很是不错。”钟庆春说罢,从桌上的匣子内抓了把铜板,搁在桌上道,“赏你去买花儿戴,以后在这些事情上多留意,历练一二年,就提你进屋来做事。”
药儿十分高兴地给钟庆春磕了个头道:“奴婢谢姑娘赏。”
待药儿出门后,采蓉皱着眉头道:“姑娘,咱们若是想凑,又不是凑不出陪房,何苦应了夫人的话,如今被强塞了人进来,若是惹出什么来可怎么好?”
“她已经把嫁妆的事儿放了手,如今怕是后悔得紧呢,若是这件事上再不依她些,那边就该在私下里动手脚了,倒不如大大方方地让她们把人放进来,至少咱们知道该盯着谁。”钟庆春随手剥着盘子里的无花果,弄开了却又不吃,随手掰了又丢回去,“都不能撕破脸,就只有这么着了,今后跟着过去,难道我还收拾不了几个下人。”
采蓉见钟庆春这样说,知道她心里有了计较,这才放下心来道:“姑娘早些歇下吧,明个儿还要起早。”
钟庆春从抄好的经文下抽出邵世彦的回信,一张纸上只写了“已知”二字,看着气闷随手伸到灯罩内欲烧了完事。
“姑娘这是做什么。”青芙铺了床出来,见状忙一把夺了过去,小心地抚平上面抓出来的皱折,重新装回信封内,拉开一旁的小抽屉,取出个匣子来放进去。
钟庆春看得奇怪问:“这是什么,还弄得神神秘秘的。”
青芙怕她再烧,忙一把搂到怀里不肯给她看。
采蓉笑着说:“那丫头把姑爷给姑娘写来的信都搁在匣子里,说以后要带着过去,都帮姑娘攒着。”
钟庆春听说是这种东西,再看她宝贝似的抱着,也懒得跟她去抢,轻啐了一口道:“什么好东西,还弄个匣子专门收着,你不嫌害臊我都臊得慌。”
青芙陪着笑脸道:“姑娘就当烧了,奴婢偷偷帮你存着总成了吧!”说着把匣子放回抽屉里,还用余光瞄着钟庆春的神情,见她没有反对,这才翘起嘴角,“现在瞧着碍眼,以后想起来指不定觉得想看看呢!”
“就你鬼心眼子多。”钟庆春瞥她一眼,起身儿入内室歇下。
次日一早,钟庆春正在服侍着齐氏起身儿,院中来了个婆子传话道:“大姑娘,邵家大公子领着人来,说是要护送大太太去庄子,人如今在前头喝茶,老爷子打发奴婢过来传话给姑娘知道。”
“竟然来的这样早。”钟庆春低声嘀咕,当即被齐氏拍了一巴掌,嘴顿时撅了起来。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他来接我是他的孝心,上次来就觉得人很是不错,这是你的造化,以后嫁过去可得收敛些这些小女儿的脾气,对自己男人可不许这般。”齐氏连连告诫女儿道。
钟庆春只得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记在心里了。
得知邵世彦已经到了,齐氏顿时就有些着急,连连催着丫头摆饭,胡乱用了几口,便要赶紧出门。
“娘,你好生用些东西,不然要走那么久的路程,你身子吃不消的,他反正在前面坐着喝茶,你急什么。”钟庆春坚决拦着,又盛了半碗粥看着齐氏用了,这才吩咐丫头们把随身带的东西都拿好,自己扶着齐氏出门。
箱子早已经装车捆好,钟庆春生怕东西带的不够,足装了十几箱子,马车就装了五辆。另外还有丫头们坐的小车,另还有婆子下人跟着,齐氏看得直皱眉头,拉着女儿的手问:“怎么弄这么大的阵势,让人瞧见以为我多少娇气,不过是去住些日子,你这都比搬家还要厉害了。”
“娘,都是些日常穿用的,总得有备无患不是,多了大不了以后再拿回来,若是不够还要打发人回来取,更是多少折腾。”钟庆春扶着齐氏上了马车,自己搭着青芙的手也上去,青芙放下车帘,将踏脚摆到车上。
车队刚绕到前面的正街,跟在车旁的青芙就倒吸了一口气,抬手捂住嘴巴,这才将将没叫出声来。
钟庆春听得奇怪,稍稍打起车帘朝外面看去,只见自家大门两边,站了两排穿戴打扮一样的家丁,衣襟上都绣着邵府的徽记,略一打量估计得有二三十人,后头还站着几排护卫打扮的人,隔着远了点儿,瞧不清楚是邵府的人还是大理寺的。
青芙低声道:“姑爷真是好大的排场。”
钟庆春听了心下也满是暖意,却又觉得这样太过张扬,他好歹是个朝廷命官,不是个纨绔公子哥儿,如此行事做派,却也不知会不会被人参奏。
不等多想,就瞧见邵世彦与钟永元相携从侧门出来,他快步走到车前行礼道:“小婿见过岳母。”
“今日麻烦你了。”齐氏的声音素来都是绵软没什么底气,今日虽说心下欢喜,却也不过比平常声音略高了半分。
“护送岳母,小婿责无旁贷。”虽然隔着车帘,邵世彦却似乎也能感觉到,钟庆春的目光中定然是透着不赞同,心下略觉好笑,“若是岳母无旁的吩咐,咱们这就启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