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芙见状眼神一暗,微微垂头往屋里走,嘴上道:“家里最近可好?”
“好,都好着呢!”青芙娘赶紧应道,“今个儿不知道你要回来,你爹起的晚,家里都还没收拾呢……”
青芙娘说着就扯着袖子在椅子上抹了几下,“坐下说话儿,你爹这就出来。”
正说着呢,青芙爹手里一边系着衣带一边从屋里快步出来,连声道:“闺女回来了,今个儿不当值吗?中午在家吃饭不?”
青芙昨夜被采蓉说了几句,这会儿看见爹娘都满脸小心翼翼、眼神中带着希冀地看着自己,还没想明白,身子就先有了行动,轻轻地点了点头。
老两口见状都笑逐颜开的,青芙爹系好衣裳道:“让你娘在家陪你说话儿,我出去买菜。”
青芙忙拦着说:“时候还早,急得什么,现在出去怕是卖菜的都还没出来呢!”
“是,是,我欢喜糊涂了。”青芙爹闻言停住脚步,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坐下,习惯性地摸出烟袋准备点上。
青芙娘见状瞪了他一眼道:“你要鼓烟外头鼓去,别熏着闺女。”
青芙爹赶紧讪讪地把烟袋收起来道:“我一时忘了,不抽,不抽了。”
青芙抿抿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半晌她才想起自己带回来的包袱,解开道:“最近姑娘赏了银子,这儿有几块料子,还有两瓶上好的伤药,是上次姑娘用过一回就搁着了,你们素日里干活儿,指不定有个磕碰,放在家里用吧!”
“诶,好,好……”青芙娘往衣襟上擦了擦手,这才接过东西,一看那几块料子都是上好的杭绸,唬得赶紧又搁回去道,“我跟你爹哪里配得起这样好的料子,还是你留着做衣裳吧!”
“我的衣裳府里每年都有定规给做,姑娘也时常赏,用不着这些,你就收着吧。”青芙连着包袱皮一道推回去,想了想又说,“即便自己不用,留着做人情也是极好的,再不行卖了换钱贴补家用也使得。”
青芙娘这才笑着收下了东西,小心翼翼地包好了放进炕柜里。
几句话说罢,屋里又陷入了沉默,青芙昨个儿夜里当值,这会儿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青芙娘见状赶紧说:“姑娘昨儿夜里没歇?进屋睡会子吧,等吃晌午饭的时候再叫你。”
青芙知道自己坐在这儿,弄得三个人都不自在,闻言便点了点头。
青芙娘赶紧进里屋,用炕帚细细地扫了炕,从柜里拿出没用过的干净被褥,铺好了道:“姑娘将就些,这被面儿都是新的,我年前做了打算今年春天用,这还没用过呢!”
青芙看看炕稍叠着的炕被,都还是厚的,皱眉问:“屋里太阴冷吗?这都快四月了,怎么还盖得这样厚。”
“不冷,是你爹寒腿,所以喜欢盖得厚些,正准备换呢!”青芙娘赶紧摆手,“姑娘歇着吧,我出去收拾收拾。”
青芙沉默地点点头,上炕脸儿朝里躺下,倒也着实困了,没多久就睡着了。总归不是睡惯了的地方,外面又总有些个响动,她迷迷糊糊地掏出时辰表一瞧,也不过才睡了一个多时辰,不过精神总算是缓过来了些,翻身下炕出去,屋里没人,爹娘都在灶间忙活。
青芙挽了袖子打算过去帮忙,刚走到灶间门口,就听里头说。
“她爹,我觉得,这事儿还是别跟闺女开口的好,这次回来好容易脸色好些,一说这个万一再恼了……”
“眼瞧着就要满百日了,大姑娘定然是要赶在热孝里成亲的,如今再不说,指不定闺女什么时候回来了。”
“要我说,咱们现在不缺吃少穿的,就在钟家做事也没什么不好。”青芙娘的声音有些犹豫地说。
“如今是因为有闺女在,各处还勉强给咱们个脸面,若是跟着大姑娘过去了,那咱们……”青芙爹的话没说完,就听见哐啷一声,二人扭头就见青芙沉着一张脸站在灶间门口。
“闺女……”青芙娘顿时慌了,“你、你起来了……咋、咋没多睡会儿……”
“多睡会儿?那不是听不到你们说话了,难怪今个儿对我这么好呢,原来是打得这个算盘,我今儿算是看出来了,合着我这辈子,就是被你们算计着利用的。”青芙说罢,扭头就往外走。
老两口赶紧追出去,却又不敢伸手去拉青芙,只在后头跟着伏低做小地解释。
青芙走到门口,猛地停住脚步转身道:“你们若是不想做事,我也养得起你们,去赁个屋子住着,我每个月给钱就是了。想攀高枝儿也得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你们不怕丢人现眼,我还怕你们给姑娘裹乱呢!”
青芙娘巴巴儿地解释道:“闺女,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你跟着大姑娘去了婆家,我们俩想见你一面都难,这才琢磨着能不能跟去,当真没旁的意思,若是不行,我们就还在钟府做事……”
青芙不愿意再听,扭身摔门走了。
钟庆春今日难得在家闲着,坐在外间的临窗大炕上看书,采蓉坐在她对面打绦子,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昨个儿奴婢劝了青芙几句,想是听进去了,今个儿药儿跟奴婢说,她瞧见青芙挎了个包袱回家去了,想必是拿东西回去。”采蓉一边捋丝线一边说。
“真能想开了自然是好,不过我看着难。”钟庆春歪歪头,看向窗外的玉兰花,如今正是开的最盛的时候,在过两日怕是就要谢了,“那丫头平素看着嘻嘻哈哈的,其实性子执拗得很,她认准了对谁好,就一股脑地好,但若是认准了谁不好,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正说着呢,就透过琉璃窗看见外面,青芙黑着脸,沿着回廊气哼哼地往回走,一路上几个丫头跟她问好,她也都不做停顿。
“瞧,我就说,每次都回得不情不愿,回来又都跟谁欠了她钱似的。”钟庆春放下手里的书,冲采蓉抬抬下巴,“你出去问问,这又是怎么了。”
采蓉起身儿挑了帘子出去,拉住往后面走的青芙问道:“这是怎么了,早晨去的时候不还好好儿的。”
青芙紧咬着下唇,不肯说话。
“罢了罢了,别气了,瞧这眼圈儿都哭肿了。”采蓉扯出帕子来给青芙擦着眼泪道,“能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儿,不爱说话就别说,交代了姑娘吩咐的事儿就回来不就得了……”
青芙一听这话,“哎呀”了一声,从袖子里掏出册子,气得道:“被他们气得连正事儿都忘了。”
“唉,你这丫头。”采蓉无奈地摇摇头,接过册子道,“给我吧,我再去一趟,你回房歇着吧!”
采蓉进屋跟钟庆春回禀过,这就准备回去换了衣裳出去,不妨被叫住。
“你过去跟青芙家里说一声儿,最近把东西收拾收拾,到时候跟着我一起过去。”钟庆春吩咐道。
“姑娘怎么不说与青芙知道,倒让奴婢传话。”采蓉心下有些不解。
“与她说了,她定然一千一万和反对,早就想着让你去传个话,这几日却是忙忘了。”钟庆春挥手打发采蓉快去快回,复又拿起桌上的书,却怎么都看不进去了。
“药儿。”搁下手里的书唤道,“去叫青芙过来。”
过了半晌,青芙才挑帘子进屋,脸上已经敷过粉擦了胭脂,只是眼中还有遮掩不去的血丝,强笑着说:“姑娘,奴婢今个儿昏了头,没办好差事。”
“过来坐。”钟庆春指指脚前的绣墩,“今个儿这又是怎么了?每次都弄得红眼兔子似的回来,我可是该找你老子娘来问问清楚?”
“姑娘犯不着记挂他们,都是些眼馋肚饱,没个休止的。”青芙说着又红了眼圈,也没坐绣墩,反倒是坐到踏脚处,伏在钟庆春的腿上哭起来,“太太当初就该只买下奴婢一人,还带那么两个干不了活儿的闲人回来,如今不知感恩还想着往高处走,奴婢都恨不能没有这样的爹娘才好。”
钟庆春一听这话,顿时心下了然,摸了摸她的头发说,“我若是早告诉你,你也是一场气,如今我没告诉你,谁知道你回去还是惹了一场气。你爹娘想跟着女儿一起过去,这有什么错处,只不过我如今是高攀的嫁了,我相信即便是我低就出门,你爹娘也会想随着你一道过去的。她们就你几个女儿,自然是想要离得近些的好。”
“姑娘就会替外人着想。”青芙依旧气不过地道,“再说,姑娘惦记他们,是姑娘心善,他们自己起了那心思就是不该,还想让我来姑娘面前说情,当真是……”
“罢了罢了,都是我的错处,早说出来什么就都好了。你想想看董妈妈和姜嬷嬷,都是到老了没有儿女在身边的,即便有咱们养着,却也还是凄凉的很,你爹娘想离着你近些,还至于像你说得这么天大的错处。”钟庆春轻拍着她安慰道,“你这丫头就是气性太大,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好比我如今嫁出去了,今后太太这边有事,就不能去找我帮忙了?”
青芙嘟着嘴不吭声,心里的劲儿还是别不过来。
“药儿,打盆水进来。”钟庆春朝外面吩咐道,自个儿拿了帕子给青芙擦脸,“大不了我把你爹娘安置到庄子上,如今年轻气盛的少说些狠话,今后等人没了你要后悔的。”
药儿已经端了水进来放在绣墩上,拧了帕子递给青芙,然后对钟庆春道:“姑娘昨个儿没看菜单子,厨下的管事婆子来请示,问姑娘午膳备什么菜。昨个儿新来的一个丫头,说自个儿菜做得好吃,这几日只学规矩没旁的事儿,想来请姑娘的示下,可否让她进灶间做几个菜给姑娘尝尝。”
“她既然想表现,那就让她试试,只把我不吃的说与她知道,其余的都让她自个儿看着办就是。”钟庆春随口吩咐道。
青芙就着面盆梳洗过,情绪也稳定了不少,这才有些不自在地扭着帕子道:“奴婢今个儿失礼了,弄脏了姑娘的衣裳。”
“不值得什么,你昨个儿值夜,今天又哭了一遭,下去歇着吧!”
“奴婢等采蓉姐姐回来再去。”青芙说罢歪坐在榻边理笸箩里的丝线,拿起采蓉打了一半儿的绦子看了看,到底还是搁了回去,“采蓉姐姐的手艺就是好,奴婢还是自个儿另外起头算了。”
“她打小儿就学了这个,你头两年才跟着她学的,想这么快就青出于蓝,可不是那么容易的。”钟庆春笑着打趣,说了几句闲话,青芙的脸色渐渐好起来了,眼神儿里也透出神采,不似刚才那么沉着脸了。
采蓉去了半个时辰就回来了,走到廊下正遇到厨下的管事婆子领着粗使丫头抬食盒进来,扭头瞧见个脸生的丫头,眉头一皱忙问:“你怎么去厨下了?”
“回采蓉姐姐的话,请示过姑娘才去的,姑娘说让奴婢做了尝尝。”那丫头忙冲采蓉行礼道。
粗使丫头将食盒抬到门口檐廊下,又换了几个院子里的小丫头抬进屋,青芙领着药儿和笔儿过来摆饭。
采蓉吩咐那丫头在外面候着,自己进屋取了银匙一碗碗地验查,见都没有变色,才稍稍松了口气,过去请钟庆春来用饭。
今个儿午膳准备的是莲藕山药排骨汤,钟庆春素来有饭前喝一小碗汤的习惯,所以每顿饭都必有汤。
采蓉掀开盖碗盛了小半碗清汤,轻吹了几下试了试温度,这才放在钟庆春面前。
钟庆春喝了两口不由皱眉:“今个儿这汤是谁煲的?”
药儿闻言忙到门口问:“姑娘问汤是谁做的。”
管事婆子和丫头们都还在廊下候着,要等钟庆春用过撤去东西才能离开,一听这话赶紧回道:“是郭婆子炖的,每日的汤都是她炖。”
钟庆春又尝了半口,越发的皱眉,放下手里的汤匙道:“今个儿的汤味道怪怪的,可是放错了什么调料。”
采蓉闻言越发奇怪,她知道钟庆春素来不是个很挑剔的人,于是自己取了钟庆春喝剩下的尝尝,的确是有股子说不出的涩味,于是将汤碗放在一边。
还不等说话,就见钟庆春猛地脸色一白,面现痛苦之色,伸手按住上腹,一口血就从口中涌了出来,身子随即萎顿下去。
“姑娘……”采蓉和青芙都大惊,忙伸手去扶。
采蓉这会儿也忽地觉得上腹剧痛,喉头腥甜,咬紧牙关依旧没能忍住,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青芙吓得花容失色,怀里搂着钟庆春,又见采蓉也是唇边带血,强自镇定地冲外面吩咐:“药儿,赶紧去请大夫,着人去把金妈妈请过来,把今日做饭之人还有去过灶间的都扣下,听候发落。”
屋里登时乱作一团,钟庆春靠在青芙怀里,胸口疼得说不话来,口中满是血腥气,听得青芙在自己耳边说着什么,却又听不真切。忍不住又吐了口血,这才觉得气息顺畅了许多,努力开口吩咐道:“把那碗汤留好,着人看着,等下来了给大夫瞧瞧……拿碗,端水来……”
钟庆春不知道自己到底吃了什么东西,这会儿只觉得胃中疼得厉害,别的却是没有什么,就着青芙的手连喝了几大碗的水,直喝得胃中饱胀不堪,才硬抠着喉咙吐出来些混着血色的血,让采蓉也照着这样做。
如此折腾了两遍,人觉得清醒了不少,胸口却依旧是疼痛,被青芙小心翼翼地扶到榻上歇着,大夫这会儿也到了,挂起纱幔,腕上盖上帕子请大夫诊脉。
大夫诊脉后略有些奇怪地捋了捋胡子,请随行的一个女童进去看了钟庆春的面色,舌苔,复又诊脉。
青芙被吓得几乎晕过去,全靠扶着榻上的小几才能站稳身子,面带惊惧地看着大夫,生怕从他嘴里说出什么自己难以承受的话来。
“从脉象上看,大姑娘身子康健,并无什么不妥……”大夫面色有些奇怪,半晌才说出这么句话。
青芙顿时就恼了,火冒三丈地说:“姑娘都吐了两口血了,你还说没事儿,这请得是什么庸医!”
“青芙……”钟庆春在纱幔后轻唤,“不得无礼,你把经过细细说与大夫知道。”
钟庆春对大夫的诊断倒不觉得奇怪,自己只喝了两口汤,随后很快就喝水洗胃,即便是有些吸收入体内,怕是也微乎其微,诊脉诊不出来也合情理。至于吐了那么两小口血,更是诊不出失血过多之类,还是该让大夫去看看那汤才是正经。
大夫这边已经听了青芙的讲述,心中大致有了计较,到外间取汤闻了,又到药箱中取了些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丢进去,就见清白的汤水慢慢变成了乌黑色。
“请问姑娘这汤用了多少?”大夫回来问道。
“只用了两勺多。”青芙赶紧回道,“随后姑娘就吐血了,后来喝了许多水,又吐了几遭,吐出来的也是淡红色的血水似的,看着怕人。”
大夫解释道:“姑娘汤中被人加了一味叫长杜之物,此物并非咱们中土所有,而是从番邦传入,原本土语之中,是唤作肠子的肠,肚子的肚这二字,传入中土之后,被人改为了长短的长,杜仲的杜。此物药性霸道,却也奇特,口唇皮肤沾染均相安无事,只有入得肚腹,才会烧灼疼痛,用得多的更是会肠穿肚烂,因此取了这么个名字。”
青芙被大夫说得肠穿肚烂吓得脸色青白,双腿都止不住地发抖,颤声问:“大夫,我们姑娘到底如何,您说得太吓人了……”
“万幸姑娘懂些医理,知道吃下不净之物该及时催吐,而且用的极少,如今毒物该已经尽数吐出,在下给姑娘开几味温养之药,这些日子吃得清淡好克化一些,将养几日想来就是不妨事了。”
青芙的心顿时放回了肚子里,这才又想起采蓉来,忙叫大夫又给采蓉诊脉。采蓉尝的比钟庆春还少,更加不妨事了,于是也开了方子,交代了同样的话。
送走了大夫,屋里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钟庆春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着了道儿,心下又急又气,胃中还疼得厉害,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这会儿白得如纸似的,歪在床上瞧着与身上的素服几乎分不出彼此。
“姑娘……”青芙试探着唤了一声,“今日之事……”
“把厨下的婆子、丫头,进出过灶间的,全都……”钟庆春本想说审问,但是话到嘴边又改了道,“都先关起来,青芙去给夫人和婶母送信儿……”沉吟了片刻又道:“先别让舅母和乐婷妹妹知道。”
青芙明白了钟庆春的意思,抬手胡乱抹了把眼泪,也不洗脸梳妆,就这么狼狈着起身出去报信儿。
采蓉觉得自个儿没事儿,也不愿意在外间歪着,不顾小丫头的阻拦,硬是起身儿到里间钟庆春身边伺候。
“姑娘,今日的事儿,都是奴婢没伺候好,若是让太太知道,指不定要多心疼了。”采蓉跪在庆春床前垂泪道。
“这件事万万不能让娘知道。”钟庆春厉色道,“若是让我知道谁多嘴嚼舌,看我不撕了她的嘴!”
“姑娘……我的好姑娘啊……”金妈这几日身子上不大爽快,钟庆春给了她几日假,都在屋里养着,得了信儿吓得魂飞魄散的,也顾不得换衣裳,穿着家常的裤子袄子,蓬松着头发就跑了来,进门扑到床前,完全没了平日里的镇静干练,看着钟庆春惨白的脸色,急得眼泪一双一对地往下掉,哭了半晌才想起来扭头问,“大夫怎么说?”
听采蓉复述了大夫的话,金妈的脸色才稍稍转好,随即就挑起眉毛,恨声道:“姑娘,这件事就交给老奴去审,一定给您问得明明白白,敢在咱们院子里做这等事,绝对不能轻饶了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