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下,大同。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从天而降,山川草原披上了一层洁白的银妆,分外妖娆。
郓王负手站在回廊上,默默地望着飞舞的雪花。寒风轻啸,衣袂掀动,他那英俊的面孔因为寒冷而变得苍白,一双富有灵气的眼睛此刻就象灰濛濛的天空,朦胧而迷离。
北上大同是一回事,真正到了大同又是另外一回事。他是宗室王,李虎是异姓王;他手握西北军权,李虎麾下有二十万大军;汴京可以随时剥夺他的兵权,而李虎雄踞代北,傲视天下,没人可以憾动。若论实力,郓王不敢和李虎相提并论,但郓王是大宋的皇子,拥有高贵的血统,拥有显赫的身份,是大宋皇统继承人的有力竞争者之一,是当之无愧的王,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然而,他到了大同后,却没有感受到王者应该享有的尊崇,应该享有的绝对权力,这让他开始怀疑北上策略的正确性。
郓王在宠爱和赞颂中长大。自他记事时候起,他就没有二哥,只有大哥,但大哥性格内向,才智平庸,于是天资聪慧的郓王成为皇帝的掌上明珠,倍加溺爱。他和大哥的关系一向不错,但随着大哥入主东宫,这种亲密的兄弟关系便一去不复返,而始作俑者就是他们的父亲。皇帝因为自己的喜好,因为自己随心所欲的性格,因为这种性格导致的对祖制律法的轻蔑和无视,亲手埋下了父子兄弟相残的种子,现在,这颗种子发芽开花,结出了一颗足以危害到国祚的恶果。
这个时间有多长?不过十年而已,从赵恒入主东宫到现在,仅仅十年。十年的皇统之争,到了今天,终于引发为一场巨大的危机,这场危机是否足以摧毁赵氏王朝?
郓王最害怕的就是这个。因为皇统之争把他逼上了绝路,因为走投无路不得不绝地反击,但反击的目的是生存、是夺取皇统,而不是摧毁所有。
用什么办法才能实现目的?必须牢牢控制大局,必须控制形势的发展,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拥有绝对的权力,但无论在太原,还是在大同,郓王都无法控制权力,他就象波涛之上的一叶扁舟,只能无助、无奈、恐惧地望着舟下的汹涌激流,听天由命。
太原的西北大元帅府,职权是主掌西北军事,其下有云中路制置司,有陕西宣抚司,有西北各路帅司,尤其是河东路,它的帅司节制于河东河北燕山路宣抚司,同时又听命于西北大元帅府,而从大宋兵制来说,所有帅司又受制于中央三衙,因此整个西北的军事指挥系统非常复杂而混乱,郓王至今也没有弄清楚西北大元帅府的权力到底是什么,又有多大。
由此不难看出,郓王无法有效控制权力,不是他个人的原因,也不是西北各路帅司的原因,而是大宋律制造成的。大宋律的本质是互相制约,互相制约的手段是分权,把权力细化,而分权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中央集权,是为了皇帝独揽权柄。皇帝只是一个人,天天待在皇宫里阅奏章,听禀报,他能解决多少事?所以皇帝的权力最终还是由中枢和东西两府来行使。中枢和东西两府的机构设置也是按照互相制约的原则来的,所以大宋从上至下,从军事到政事,各级机构臃肿而庞大,职权重叠而复杂。这种情况在和平时期还能安然无恙,大不了官员多,办事效率低而已,但到了战争时期或者乱世,这就是一个致命的要害。
郓王现在就切身体会到了这个致命要害的可怕之处,它直接阻碍了自己策略的实施。
北上大同,本身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郓王有准备,而且带着很大的希望,但到了大同,面对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手握大权的女人,执掌着虎烈府军政大权的女人,郓王忽然间感到恐惧,那恐惧深入骨髓,让他非常痛苦,撕心裂肺般的痛苦。
在北方蕃国中,尤其在大辽国,后宫的地位非常高,常常执掌权柄,最有名的就是大辽景宗皇帝的皇后萧绰,历史上称之为承天太后。在她摄政的二十多年里,屡屡攻击大宋,并最终迫使大宋签订了澶渊之盟。这位萧太后曾是大宋人的噩梦,直到今天,大宋人提到她,还是心有余悸。
大宋律制严禁后宫干政,但特殊情况下,还是要太后摄政,所以郓王并不排斥汉王王妃在这种特殊形势下主掌虎烈府大权,但是,这位王妃非常强势,她咄咄逼人的气势一度让郓王手足无措。很显然,郓王想控制虎烈府,或者想如臂指使地指挥虎烈府,事实上根本不可能。
郓王控制不了西北各路帅司,到了大同又控制不了虎烈府,那他还能干什么?只能做傀儡,任由虎烈府和西北将门控制他的命运,但郓王不愿意做傀儡。从唐中期以来,藩镇之祸延续两百多年,一代代皇帝成为藩镇手里的傀儡,前事犹历历在目,郓王岂愿重蹈覆辙?
郓王动摇了,但童贯稳如泰山。
童贯安慰郓王,在这个世上,任何人做任何事都要追求利益最大化。藩镇之祸的危害,历史上有血淋淋的教训,尤其五代时期,王朝就象走马灯一样更替,让人眼花缭乱,其根本原因就是武人拥有军权。当年陈桥兵变,太祖黄袍加身,说白了也是一样,所以太祖立国之后,杯酒释兵权,以文制武,将从中御,从根本上消除了藩镇之祸,由此才获得了一百多年的和平。一百多年的和平让多少文臣武将从中收益?李虎是个聪明人,西北将门更是宋制的受益者,李虎之所以投宋,西北将门之所以拥戴郓王,都是想追求利益最大化,而若想利益最大化,首先需要一个和平的王国,一个强大的王朝。从这一点出发,不难想像,不管是李虎还是西北将门,都不愿摧毁大宋,更不愿意迎来一个战争连绵的乱世。
郓王的目标是皇统,郓王夺取了皇统,做了皇帝,当然要励精图治,稳定和富强王国,而李虎和西北将门帮助郓王夺取皇统,目标是一样的,只不过希望在国富民强的同时给自己寻求最大的利益,所以,郓王和李虎、和西北将门,根本利益是一致的,在利益一致的基础上,三方合作中的矛盾完全可以得到有效解决,关键在于三方要互相信任。郓王将来是皇帝,是君,君要得到臣的拥护,首先要给臣以信任,我以诚待人,人亦以诚待我。
童贯说得是一番大道理,郓王听得懂,但他做得到吗?他在汴京尔虞我诈的环境里长大,他能以诚待人?对于他来说,他希望人以诚待他,把权力交给他,然后他才能以诚待人。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汉王王妃的强势不禁让郓王心惊胆战,就连童贯都感到了一股扑面而至的威胁。
童贯陪同郓王到了大同,受到了高规格的接待。上次李虎迎娶西夏公主的时候,郓王来过一次,虎烈府以迎接宗室王的待遇招待郓王,这次不一样,这次虎烈府以更高的规格接待了郓王,让郓王有一种做储君的感觉,但很快,这种美好的感觉就被罗思南打得粉碎。
郓王和童贯对虎烈府的军事部署做出了改动,虽然两人绝口不提最终目的,但罗思南和虎烈府的一帮中枢大员们马上明白了原因,郓王已经决心夺取皇统了,然而,郓王夺取皇统,是以牺牲虎烈府的利益为代价,在虎烈府没有得到郓王的承诺和利益补偿之前,虎烈府绝不会牺牲自己的利益,所以,罗思南一口拒绝了。
罗思南坚决不让步,坚决以主力戍守奉圣州,坚决保证居庸关的安全,坚决帮助郭药师守住燕京。对于虎烈府来说,确保燕云的安全才能确保自己的利益,这是底线,不可动摇。
郓王的计策与李虎的新策略不谋而合,只不过两人的目的不一样而已,但罗思南的防御之策和李虎的新策略却背道而驰,这一方面是蓄意隐瞒虎烈府的新策略,另一方面却是迫使郓王做出利益上的让步。
郓王敢做出让步吗?他不敢,他现在一无所有,他甚至不敢做出承诺,他无法相信虎烈府,更不能以诚待人,所以,他到大同来,就是空手套白狼。
虎烈府愿意损失自己的利益吗?当然不能,假如郓王失败了,虎烈府的损失太大了,所以虎烈府必须南下,必须在大宋立足发展,这也是李虎新策略的根本目的。
按照郓王的要求,虎烈府要放弃奉圣州,放弃奉圣州事实上等于放弃了幽燕,失去了幽燕,大同也就岌岌可危了,虽然虎烈军最后可以守住大同,但这个损失必须得到补偿,否则虎烈府的生存就成了问题。郓王如果失败或者背信弃义,那虎烈府就完了。
罗思南因此提出一个要求,把河东路的太原府和太原府以北的代州等六个州、军划给虎烈府,做为虎烈府的藩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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