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无大战,近几年声名大振的范仲淹和韩琦调入朝廷为执政,正为皇帝倚重。元老吕夷简请老固辞,以太尉致仕,也自觉地为新人让路。此时上下一心,朝廷出现了一副朝气蓬勃的改革气象。
天章阁问对,皇帝给范仲淹和韩琦纸笔,必有对策才许外出。两人各自上奏,合起来为十事。这上奏的十件事,皇帝几乎不打折扣地接受,便是杜中宵前世历史书上学过的庆历新政的开始。
接到邸报,杜中宵把这十策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希望结合现实,找出自己前世没有意识到的深意来。浪费了无数脑细胞,结果着实是有些失望。
十策,一曰明黜陟,二曰抑侥幸,三曰精贡举,四曰择官长,五曰均公田,六曰厚农桑,七曰修武备,八曰减徭役,九曰覃恩信,十曰重命令。
杜中宵把这十策几乎全部背过,深思熟虑之后,终于得出一个自己不愿意授受的结论,那就是文人谈政,终无大用。这样的十条意见,不该是宰执提出来的。或许是皇帝逼得太急,范、韩二人初回京城不了解情况,又太过谨慎小心,过于假大空了。
如果是一个平常的读书人,或者是后世学历史课做题,提出这么十条意见,勉强说得过去。或者更通俗地说,这是历史课的习题给出的答案,而不是政治课习题的答案。
以杜中宵前世上政治课的经验,这个时候回答皇帝,第一是要回答现在面临的问题是什么,第二是要回答现在的主要矛盾是什么,次要矛盾是什么。针对问题和矛盾,从哪些方面着手,采取什么样的改革措施,发扬矛盾中的积极方面,改变消极方面,从而解决面临的问题。从而制定大致的改革步骤,第一步应当怎么做,达到什么目标,第二步怎么做,达到什么目标,逐次解决面临的问题。
可惜这十策里,对于朝廷面临的问题,只有四个字,内忧外患。至于内忧有哪些方面,外患有哪些表现,语焉不详。而解决问题的对策,则是眉毛胡子一把抓,而且多是老生常谈。
这些问题并不需要范仲淹和韩琦,随便几个大臣就可以提出来。解决的对策也同样,只要招集两制大臣集议,绝对有不下于十策的改革措施出来。为什么是范仲淹和韩琦?杜中宵的猜测,不是因为只有他们两人有这见识和能力,而是因为他们两人年轻力壮,又挟西北之功。总而言之,是皇帝本人对前面数年的朝政不满意,对掌权的老人不满意,改革是手段,目的是实现朝政的新老交替。
这是一次为了改革而进行的改革,既无明确的目标,更没有明确的纲领,也没有切实可行的措施与步骤。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注定了会失败的改革。对于皇帝来说,只要完成了朝政的新老更替,便就实现了改革的目的。然后呢?那些改革措施本就没有什么然后。
十策中的均公田,并不涉及土地制度,实际上指的是官员职田,关乎的是官员待遇。由此,十策可以大致分为几个方面,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覃恩信、重命令,这七项全是关于官员的选拔、任用、升降的,属于对官吏和行政制度的改进;厚农桑和减徭役属于鼓励农业;修武备则是加强军事制度,主要内容就是逐步恢复初唐的府兵制。
把这些改革措施一分类,便就看得出来,基本都是老生常谈。用杜中宵后世的眼光来看,好几项还是在开历史倒车。比如精贡举,不是怎么改考试制度,而是加强察举在选官中的份量,也就是要求举子德才兼备。州试时加大举荐的比重,取消弥封誊录,与杜中宵前世高考减轻分数比重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然范仲淹是当世大儒,他是真地对官员的道德水平要求高而已。比如军事上的修武备,提议是逐渐改回初唐的府兵制,混不管现在的土地制度已经不具备府兵制实行的条件,也不管府兵制下能不能培养出合格的军队。不说唐初战争府兵占多大的份量,就以唐初保持战斗力的年数,也不比宋初禁军保持战斗力的年数多上多少年。这样的改兵制,实际改的是社会制度,对这个年代真正的兵制分毫未动。
至于厚农桑则是朝朝讲,代代讲,年年讲,没有真正的改革措施,说了等于没说。而看起来最可能施行的减徭役,由于根本没有意识到税收成本和行政成本,施行的可能性也不大。
庆历新政历史上多么大的事情?杜中宵本来是抱了希望的。知道这个日子近了,他到永城这里任职之后,一面盯住马蒙,希望能够澄净地方,另一方面对垦田丝毫不放松。就是想借这个时机,做些实打实的政绩出来,不要错过了这次历史大潮。然而真看到了改革措施,便如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依着历史知识,庆历新政最大的影响便是开启了君子小人之争。现在杜中宵终于明白,为什么是这个结果。皇帝是为了改革而改革,没有纲领没有目标,只不过新旧代替,除了党争还有什么?
这一个月来看明白了这一切,杜中宵对朝政大事有些心灰意冷,心思全放到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来。也正因为如此,才会有感而发,念出那首诗。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范仲淹和韩琦在这个时候把改革的利刃指向吏治,实际上要掀翻既有的利益格局,风骨自然是有了。但对于整个国家,对于普罗大众来说,这些到底有多少意义?一年的好景,是在橙黄橘绿的丰收时节啊。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寒冬见风骨,但最重要的,是为即将到来的春天忙碌,在庆历十策中杜中宵看不见这些。也正是因为如此,庆历新政过去,除去留下了党争,几年之后就见不到痕迹。
在杜中宵前世,改革是一面旗帜,历史事件只要沾上这两个字,便就值得大书特书。而且一定要有一个保守派,跟改革派作斗争,好像打仗一样。然而这个年代,不管新政还是改革,都只是后世起的名字而已。最少对于刚刚通过科举站稳脚跟的儒家新贵来说,还没有做好开辟一个新时代的改革准备。
程县尉和郑司理两人吃得口滑,不住地夹起肉片在锅里涮了塞进口里。不大一会,蘸料里的芝麻酱味道变淡,肉片在口里终于显出鲜美的肉味来,程县尉几乎有一种要流泪的感觉。
一杯酒下肚,杜中宵抬头一看,才发现三盘肉片都已经见底,众人还意犹未尽的样子,急忙又让柴信端了两盘出来。肉片上桌,杜中宵才道:“今日宰了一只羊,除了捡好肉切了这些肉片,剩下的连肉带骨一起煮了。现在想必已经酥烂,一起端上来吧。辛苦了几日,大家一起好好补一补。”
柴信应诺,转身到了屋里。不一刻,与一个随从抬了一个大盆出来,里面满满的都是羊肉。
程县尉看得两眼发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刚才见只有三盘肉,生怕少吃了,涮的时候半生不熟就塞进口里。哪里想到,肚子有了饱意,杜中宵又搬了一座肉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