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田岭手握诸多筹码, 最终却一招都没来得及出就败了。
世间最惨, 莫过于此。
他崩溃跌坐在地,死死盯着霍奉卿, 目光从狂乱渐至迷茫, 最后变成颓丧恍惚,若有所思。
当他陷入长久的沉默,审讯室内便也无人再出声。
巡按御史将云知意请到身旁, 两人一同翻看着那些卷宗。
这摞卷宗,是霍奉卿与盛敬侑花了两年多时间,暗中收集各路人证物证,不但翔实记录着田岭种种罪行, 并附有相关证人供词、及物证明细汇总, 连结案陈词都拟好了框架。
巡按御史是个经验老道的人, 光看这些就明白自己没必要多说什么。
他眼下该做的、能做的,就是配合原州府,给这里的百姓一个适当、合理的说法。
因为田岭涉及的谋逆与通敌两条,就注定得将他押回京去交由三司会审, 此刻发生在这刑讯室里的一切, 不过是按律走个规定过场。
而原本一左一右侍立在御史身后的符川与周志高肩背僵直,眼观鼻、鼻观心, 半点不敢与田岭有眼神接触。
这二人虽是田党,但毕竟也都是在官场打滚几十年的人精,关键时刻都很清楚该作何选择。
他俩能站在这里陪同巡按御史参与秘审田岭,一是按律法规制走个流程, 二也是有人给他们留了最后一次弃暗投明的机会。
他们心知田岭已绝无翻身可能,也看出来盛敬侑手里那把长剑不是为田岭准备的,是为他俩。
于是便很识相地迎风倒,选择了闭嘴。
见他俩安分,盛敬侑便百无聊赖地靠着侧边的墙,低头拨着剑鞘上的宝石,笑而不语。
只有霍奉卿,保持着双手反撑身后桌沿的闲散姿态,口中咬着被云知意塞进的那颗石蜜糖,目光冷淡轻渺地看着田岭,仿佛看着一只秋后的蚂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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怔忪良久后,田岭似乎想明白了所有关窍,面上挤出扭曲的笑容,古怪又狰狞。“霍奉卿,我不是输给了你。”
“那是自然,”霍奉卿颔首,口中的石蜜糖将左腮顶得圆鼓鼓,“若只凭我一人之力,此刻在坐在刑架前等死的人,就该是我而不是你了。”
从承嘉十三年秋到承嘉十五年春,霍奉卿一直在暗暗对田岭布局。
虽背后有盛敬侑的全力支持,但盛家在原州早已只剩个不太起眼的空架子,盛敬侑能动用的力量有限,霍奉卿在许多事上推进得十分艰难。
可到了今年的春末夏初,一切就不同了。
云知意为了均田革新之事,频频拜访蔺家老爷子,最后从老爷子无意间的一句话里,发现了素合这条线。
接着,她又从种种蛛丝马迹中推敲出槐陵北山的秘密,还动用宿子约的消息网协助在沅城探查。
霍奉卿整合她得到的信息后,问她借了宿子约在京城的人,将“原州丞田岭违律在沅城养外室、并育有私生子女”匿名投书于御史台督察院门口。这才有了巡按御史暗中前往沅城、秘密接触素合,揭开十七年前旧案的种种后续。
另外,顾子璇将田岭曾数次想通过暗算她来打击顾家的事告诉了父母兄姐,顾家坐镇的原州军尉府才暗暗加入了除掉田岭的阵营。
薛如怀根据云知意提供的线索,在滢江边找到那条可供淮南大军迅速抵达原州支援的古老栈道。
淮南军尉府那边,原是云氏门客出身的程文定接到云知意的信后,立刻疏通、协调淮南各方人脉。
如此,淮南军尉府三十万大军整装待命,到霍奉卿一发出求援密函,便立刻赶来协理固守北境原州防区,震慑吐谷契人。
而原州这边,以工务令常盈为代表的部分实权官员被云知意收服于无形,使田党实力大损。
被降职调用的言珝忍辱负重,不但封死了田家与沅城那头的水路往来,还从历年的漕运记档中找出许多蛛丝马迹,推算出田岭将这些年从沅城运来的陨星矿所锻兵器藏去了槐陵。
就连田岳也看清形势,在得到云知意的承诺后,主动站出来自反自家……
所以,今日能对田岭一击致命,并不是霍奉卿一个人的胜利。
他只是一个织网人,将许多股大大小小、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力量整合到一起,步步为营算死了田岭所有可走的路,这才精准卡住了田岭的脖子。
“你想在原州裂土自立,真正能动用的最大力量,不过就是那与你虚情假意、利益勾连的外敌吐谷契。他们为你出手是要有利可图的,一旦你自身难保,他们理你死活才怪。”
霍奉卿显然心情很好,难得地对田岭多说了这么几句。
“而我就不同了。我身后站着整个大缙。”
“呵,就你,也好意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大义凛然?若不是背靠云知意,淮南军府会这么快响应你的求援?!顾家肯听你使唤?”田岭咬牙切齿,目眦尽裂。
“我就输在看错了你!没想到向来以清高示人的霍奉卿,背地里竟端起了云知意的软饭,成了云氏门下一条走狗。你……”
就在他准备破口大骂时,霍奉卿疾步上前,顺手从旁侧的刑具架子上扯来一条血迹斑驳的脏污布巾,一手将他按倒在地,另一手狠狠将那布巾塞进了他嘴里。
审讯室内,除了巡按御史还在心无旁骛的看卷宗,其余人的目光频频在霍奉卿和云知意之间来回逡巡。
霍奉卿以半蹲的姿态按住田岭,转头睨向云知意,眉梢轻扬,一言不发。
正在看卷宗的云知意诧异抬头,先看向被压制的田岭:“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事已至此,胡乱攀咬有何意义?这事并不是云氏在针对你。为了你田氏那些不知情、不涉事的无辜族人,我劝你就安分等着进京接受三司会审吧。”
语毕,她想了想,才又将目光挪向霍奉卿,低声劝道:“他只是临死拉人垫背,故意说些难听话激怒你。你别往心里去,仔细失手将他憋死了。”
田氏毕竟是蔡女王田姝的后裔,地位微妙。
而且田岭这事并不简单,除了“奸污素合”那桩旧案,还关乎谋逆,又涉嫌叛国通敌。
如今各环证据都确凿,按律是由原州刑律司复核证据后成文,州丞、州牧落印,之后将他送进京城,移交三司会审,大概承嘉帝也会亲自过问。
云知意是真担心霍奉卿被田岭激怒,失手将他弄死在这刑讯室。那就功亏一篑,得不偿失了。
“我很难不往心里去,”霍奉卿手上力道稍松,看着云知意的眼神却格外认真,“待会儿等我片刻,有句话要与你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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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田岭倒台已是必然,在朝廷任命新的原州丞之前,云知意这个左长史将代掌州丞印。
她要考虑的事就更多了。
云知意将巡按御史请出刑讯室,两人站在门外单独说话。
巡按御史隐有不豫:“霍大人实在有些不像话。关于素合那案子,督察院和我,竟都成了他算计好的一环。”
“大人见谅。因为田岭在京中有消息来源,霍奉卿也是怕打草惊蛇,在没有准备万全之前,不敢按正常规程上报。在京中向督查院匿名投书的人,其实是我私人借给他的。若督察院要就此事追责,后果该我来担。”云知意道。
巡按御史看着她,默了默,笑着摇摇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
“您误会了,今日若换了别人,我也会这么做,”云知意认真解释,“投书的确实是我的人。我当初既同意将人借给他用,就没打算推诿这责任。”
巡按御史笑笑:“罢了。既田岭谋逆、通敌是真,素合的旧案也是真,便也没什么好计较。”
“多谢大人雅量。”
云知意松了口气,回他个大大的笑脸:“此次霍奉卿先借您之力,通过公审向百姓抛出素合这个案子,田岭在原州已再无可能获得民心拥戴,朝廷对他最大的忌惮就解除了。边境上有淮南军府协助固防,外敌也不足为患。后续只需按律照章,就能一顺百顺。”
世间任何事都有利弊两面。
通常情况下,若百姓对某个特定官员有着强烈的信任、依赖与拥戴,那同时也意味着,百姓对这个官员会有比对别人更严格的期许。
若然这个官员行差踏错,百姓曾交付给这人的信任、依赖与拥戴将在瞬间被收回。
多年来,朝廷一直咬牙忍着田岭坐大,无非也就是忌惮田岭裹挟民意。今日公审素合一案,消息很快就会在原州传开。
加之霍奉卿也早就谋算好各个环节,确保外敌不敢轻易来犯,田氏的人也全数在掌控之下。
所以,如今的田岭前无“民意”护身,后无外敌来援,再也掀不起什么浪,除了束手待毙之外,再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确是如此。待你们两府合议的规程走完,我将他押送进京交由三司会审,很快就会有结果了,”巡按御史颔首,“云大人想说什么?”
云知意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直视着他:“为原州人做长远考量,此案中有一些细节不宜对外张扬。待两府合议之后,我会让刑律司准备两份呈文。一份供陛下及京中各部了解案情真相,另一份,做为最终结案时对外宣布的参考。”
比如“提线香”,比如槐陵北山里的陨星矿。这两样东西最好是秘而不宣。
若被广为人知,谁敢保证没有别的什么势力打起歹主意?那原州就要不得安宁了。
云知意想了想,又补充道:“您只需在押送田岭回京后,帮我将两份呈文递交陛下。至于如何说服陛下及各部,我会另行设法,绝不让您为难。您放心,我也不会让您白帮这个忙,算我云知意欠您一份人情。”
以往她是很不喜欢这样私下谈条件的。但两世为人,如今的她在处事上多少也长进了几分圆融世故,算是没白活。
“云氏的一份人情,即便是你个人允诺我的,这分量也不可小觑啊,”巡按御史眼神微烁,旋即淡淡笑开,“看着你年岁不大,遇事倒有几分担当。就不知你云大人下这么大本钱,是当真发自肺腑为治下百姓着想,还是沽名钓誉?”
他这话里明明带着点刺,却又听不出什么恶意。
云知意笑答:“没您想得那么复杂。我就是在其位谋其事,想让原州人安安稳稳过日子。”
原州是她血脉来处,也是她余生归途。望滢山上埋着好些个云氏先祖,他们看着她呢,原州不能乱。
巡按御史愣了片刻,抬手执礼:“徐勉受教。”
这个名字让云知意整个人一激灵,略显慌张地往旁侧让了两步,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徐勉”对她来说,一直都只是个遥远的姓名,所关乎不过上一辈的恩怨情仇而已。
她打心眼里没想过要与这人相认,甚至没想过要与这人相见。
如今这人突然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她觉得别扭极了,浑身寒毛都无形炸开。
徐勉好笑地望着她:“躲什么?我虽较你年长许多,可你出身云氏,官阶又比我高半级,你不至于受不起我这一礼啊。”
“呃,受不受得起……这要看怎么论,”云知意清了清嗓子,摆摆手笑得僵硬,“徐大人此次毕竟是领圣谕出京办案,是钦使,不必如此客气。”
云知意站在徐勉跟前,满脑子浆糊,好半晌找不到话说。
徐勉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就那么站在原地,满眼噙着兴味的笑端详她,同样不说话。
气氛一度非常尴尬。
直到善后完毕的霍奉卿、盛敬侑、符川与周志高自刑讯室鱼贯而出,云知意才如蒙大赦,长长松了口气。
她忙不迭扬声,对霍奉卿道:“霍大人,你方才让我等你片刻,说有什么话要对我讲来着?”
霍奉卿大步近前,狐疑打量着她与徐勉,口中道:“哦。方才田岭不是骂我吃了你的软饭吗?我就想告诉你,我不能白背这骂名。”
“啊?”云知意懵懵的,“所以呢?”
霍奉卿眼底闪烁起不怀好意的笑,语气倒是一本正经:“请云大人务必记住,抽空择个吉日,赶紧将我那碗软饭给我。”
在众人接连噗嗤的笑声中,云知意面红耳赤地缓缓闭目,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霍奉卿,你正常点。”
真是万万没想到,今日一败涂地的田岭没疯,突然遇到便宜亲爹的她没疯,大获全胜的霍奉卿倒是先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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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半个月的发酵,“田岭在十七年前奸污一女子”的事,伴随着他谋逆、通敌的消息,如野火燎原般迅速在邺城传开,并向原州各地扩散。
而州府这头,为了避免百姓过多将事情与两府党争关联,霍奉卿在此案相关的善后事宜中自动回避,皆由云知意主持大局。
所谓善后事宜,一是要跟进刑律司对田岭案的复核,而是要对各司各衙主官中的昔日田党进行甄别,哪些该撤职查办、哪些可在适当敲打后留用。
这些事很琐碎,却马虎不得,很费精力和时间,光靠云知意自己显然不行。
于是盛敬侑做主让言珝官复原职,两人一起帮云知意分担着些。
十二月廿日,州牧盛敬侑亲自坐镇,召集州丞、州牧两府主要官员,一同对刑律司递交的田岭案相关汇总做最后一次集中合议。
完成这次合议后,案犯田岭及相关证人、证物就会被移交给徐勉带走。
此事结局已定,这场旬会合议无非就是走个流程,因此与会众官在进入州牧府时都较为轻松。
顾子璇搭着云知意的肩,边走边笑:“我可听说,这半个月里,霍奉卿上了望滢山至少十次,全被你叫人给拦下了,大门都没让他进。你怎么回事?”
云知意好气又好笑地揉了揉眼睛:“别提了。我这半个月都快忙疯了,他倒好,也不知在急什么,每次找我没第二件事,就问几时议亲,我没闲工夫理他。”
顾子璇闷声笑道:“好像是常盈在言大人面前问了一句,‘云大人与霍大人是否好事将近’,言大人当场黑脸,表示霍奉卿心思深沉,于你绝非良配。估计霍奉卿是被言大人这态度惊着了,想赶紧得你个准话……”
顾子璇求学时代就是个“百事通”,做官后好像还是没变。
云知意噗嗤笑出声:“当爹的人都是那样啊,看哪个臭小子都配不上他女儿。这霍奉卿怎么忽精忽傻的?言大人那是闹脾气呢,他跟着当什么真。”
正说着,顾子璇忽地缩回手去,笑音变得贼兮兮:“得,霍大人拦路讨说法来了。我先进议事厅,你俩慢慢纠缠。”
前方,霍奉卿正负手立在廊下,假装不经意地偏头看向这边。
云知意抿了抿笑唇,慢吞吞举步近前,站在了他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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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大多数与会官员已在议事厅内就坐,厅外这长廊下冷清无人。
冬末的风凛寒刺骨,却并不强势,拂过院中萧瑟的树木,荡起温柔缱绻。
霍奉卿斜睨着身边的姑娘,神情是很刻意的冷淡:“云大人有事?”
“云大人没什么事,就是瞧着霍大人好像有事。”云知意用手中的卷宗在他腰窝处捅了两下,“真被言大人惊着了?”
她以前没太留意,这会儿才惊觉霍奉卿的腰是碰不得的。
就这么随手一个亲昵的小动作,却使他整个人像被烫着似的,当即激灵瑟缩,面红耳赤地瞪她。
“不要动手动脚,你这算调戏同僚!”霍奉卿咬牙哼道,“我可以找风纪官告你的。”
云知意嗤声笑笑,再度去捅他的腰:“若议定了亲事,就不算调戏同僚了,对吧?”
霍奉卿愣住,喉结滚了好几下,面上看起来是想笑,却又在强忍着。“你……说真的?”
“没啊,我就随便问问。”云知意憋笑看着他被逗到想咬人的模样,环顾四下无人,便踮起脚飞快地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霍大人你乖点,私事回头再说,赶紧进去了。”
语毕,她抿笑就想逃离,却被他一把捞进怀里,低头就要亲下来。
身后传来一声散发着怒气的重重干咳。
霍奉卿面上红得快滴血,忙不迭松了手,有些无措地望着声音来处。
云知意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就见言珝满面乌云,气冲冲走过来。
和天底下大多数女儿一样,被老父亲当场撞见自己与心上人腻腻歪歪,云大人也是很想找个地洞钻下去的。
“那个,言大人,你……”云知意觉得自己浑身都快燃起来了,硬着头皮对老父亲尴尬笑了半晌,到底挤不出下文。
情急之下,她回手指向霍奉卿。霍奉卿立刻敏锐地意识到她想干嘛,顿时如临大敌。
两人各自红着脸,异口同声对言珝道——
“是他/她先耍的流氓!”
言珝咬牙握拳,痛心疾首。又舍不得对自家女儿说重话,憋了半晌的气,才一拳砸在霍奉卿肩头,恨恨警告:“离我家这棵大白菜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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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都是州府要员,进了议事厅后,三人便各自整理好心情,都摆出官员该有的样子了。
众人传阅刑律司递交的相关卷宗后,主座上的州牧盛敬侑便逐个点人发表见解。
顾子璇拿出了兄长顾子望代表军尉府撰写的公文,里面详细说明了在槐陵打娘娘庙里查出的一应证据。
云知意也代田岳转交了一份手书:“这里有他从几位族长手中拿到的供词,刑律司也根据这些供词查抄了相应物证。”
田岭这案子至此已毫无悬念,此刻就是走个场面,若有人还掌握有别的证据,也可趁此机会交出做投名状,算是与田岭彻底切割。
于是,各路已倒戈的往昔田党纷纷跟进,将自己准备好的卷宗递交至盛敬侑手上。
这有的没的一大堆,盛敬侑再是走马观花,要全都过目总需点时间。
因为州府有部分官员认为,此次扳倒田岭的过程中,某些事上的做法并不符合律法规程。
于是趁着此刻盛敬侑在看那些卷宗,大家便见缝插针地交头接耳,没指名没道姓地小声嘀咕起来。
“有些看起来像诈供……”
“听说,州府要员身边都有安插有耳目,也不知听谁之命……”
“田岳辞官好像也有隐情。据说如今雍丘田宅周围一直有人盯着,却不知是哪路人马……”
“军尉府向来不涉民事,此次算不算是……”
谁都明白,田岭这案,霍奉卿算是头功。待京中定下说法,封爵都不是没可能。
所以近来他虽因要避嫌,在公务场合基本都像个凑人数的摆设,但实质上却是原州府风头最强劲的一位,谁也不想直接与他对上。
毕竟这案子近期都是云知意在经手,末了便有人大着胆子,带着点谨慎试探:“不知云大人做何看法?”
见对面的霍奉卿正准备为自己解围,云知意隔空投给他一记“稍安勿躁,放着我来”的眼神。
她端起茶盏,以盏盖轻撇杯中浮沫,对这些问题一一从容笑答。
“《大缙律》中并无‘官员查案不可攻心诈供’的相应条例。你们若问我的看法,那我只能说,不是编造构陷,那就没有违律犯禁。”
“田岳辞官,是我给他的建议,没有胁迫,也没有强制。如今雍丘那头盯着田家的,算是我的人。我这么做,考虑的是后世史家对陛下的评判,晚些我会递折向陛下说明原委,与你们不相干。”
“军尉府协同布局,是在霍奉卿代掌州牧印、暗中下达‘启动军管’的命令之后。掌州牧印者,按律本就有权在事态紧急时调动军尉府。”
“若有疑虑,可提请刑律司立刻追查,或你们自行在暗中去查。若查到什么实证,是我有错我一定认。若查不到实证,记得摆酒找我讲和就行了。”
“还有,你们许多人都跟我爹差不多年岁了,有事别总要说不说的,行不行?叽叽咕咕,跟小孩儿似的。”
上辈子的云知意遇到这样的事总是容易委屈或激动,时常与人争个脸红脖子粗。
可此刻她回话的语气却十分平和,甚至带着点散漫笑音。
因为如今的她已经能理解,世间万事,黑与白之间难免有些许灰色。
文官的战场,刀光剑影都在看不见的地方。
有时为求得一个光明的结果,过程中使些不算大恶的手段,是很难用对错二字就简单两分的。
若没有霍奉卿那些剑走偏锋的手段,事情不会如此顺利,今日的原州就不可能这般风平浪静。
至于霍奉卿以及她自己,在事后为此承受同僚们的些许揣测与非议,这都是必须付出的小小代价,应该的。
问心无愧就行。
言珝今日就坐在云知意身侧。
他显然很惊讶于女儿这份不同以往的通透平和,扭头看向她时,眼中满是欣慰浅笑。
因为云知意态度和软,三言两语将争议化解于无形,议事厅内安静许多,大家笑笑,随意说几句别的公务。
*****
经过一个半时辰的合议,旬会圆满落幕。
盛敬侑抬手揉着睛明穴,疲惫笑道:“那就这样。散了吧。”
正当众官陆续起身,准备退出议事厅时,一直没吭声的霍奉卿抬起冷漠脸,出声轻唤对面的云知意:“云大人。”
整个议事厅内,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将目光聚集到他俩身上。
就连盛敬侑都瞬间振奋了精神,好奇地来回打量他俩。
在这令人窒息的“万众瞩目”中,云知意放下茶盏,半掀眼帘回视始作俑者:“嗯?霍大人有指教?”
霍奉卿以指尖按住面前一份薄薄的卷宗,腕上使力轻旋,那卷宗便贴着桌面直直滑到云知意的面前。
云知意按住那份卷宗,不知为何心跳加快。
佯装无事地将卷宗翻开些许,目光飞快扫过上面的内容后,她便似被施了法,定定坐在那里,成了一尊不会动的雕像。
云知意受到巨大冲击,能克制住没有当众失态已是不易,暂时也顾不上安抚老父亲酸溜溜的心。
她频频抿唇,眨眼数回,再一次将那卷宗翻开些许。
里头并不是公文公函,而是一张被保存极好的陈旧金泥红纸。
是从承嘉十四年原州府取士正考的甲等榜榜单上裁下来的一部分。
榜首那两个名字露在最显眼处。
字迹已有些褪色,但因为当时两人并列榜首,云知意的姓名在上,霍奉卿的姓名在下。
如此排布,在金泥红纸的衬托下,越看越像婚书的格式。
就在那两个名字下方的空处,有小如蚊蝇的几行“宫体字”。
娇慵缱绻的字体,誊下了霍大人十七八岁时的少年心事——
莫劝少年惜羽翼,月在中天气自清。
饮水知冷暖,行路识崎岖。
采撷山岚佩襟前,披荆斩棘入泥泞。
青梅在云上,我需纵云梯。
任风不解,由星不明,我有云知意。
愣了许久后,云知意缓缓抬眸,透过满目潋滟笑望着他:“几时写的?”
“承嘉十三年,送秋宴。”他语调平淡,耳廓却烧得通红,唇角也不受制地一直飞扬。
在场众人仿佛见了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个花了两三年时间,冷静、缜密、不留余地将田岭算死的霍大人,竟还有红着脸欲说还休的这一面?!
云知意抿笑,点点头:“哦。霍大人,不是我要说你,你这可真是……狗狗祟祟。”十七八岁时的少年心事,藏到如今才敢递到她面前。
“云大人,请不要东拉西扯,”霍奉卿早已面红透骨,很努力才能绷住严肃谈判的架势,“所以,我有了吗?”
云知意单手压住那卷宗,略略低头,指尖抵住额心的云纹金箔,双肩微颤,笑音黏甜:“嗯,你有了。”
旁人不知他俩这是打的什么哑谜,只见霍奉卿忽然闷闷笑着站起身来:“这可是你说的。”
先前盛敬侑让大家散了时,言珝便已站起身走出了两三步远。
之后他蹙紧了眉头站在原地,和所有人一样,满头雾水地看着这两人打完整场哑谜。
此刻观这对小儿女的神色,他虽不懂发生了什么,但或多或少已明白了一个让他心情很复杂的事实。
愣怔稍顷后,他冲向自己走来的霍奉卿哼了一声,心情复杂地冷眼横他:“霍大人,你现在不要和我说话,我怕我会忍不住揍你。”
言珝平常并不是个阴阳怪气的人,可此时此刻,他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
没办法,天底下任何一个疼爱女儿的老父亲,在面对一个处心积虑想拱自家白菜的狗崽子时,大约都会很想打歪对方那张笑得满脸春风蜜意的年轻俊脸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