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氏一族的分支们依附着嫡支,这些年来在江南过得可谓是风生水起,那些族老老爷们走出去,寻常的官员都没有他们的脸面大。
老夫人先前就知道些情况,但这种事情放在任何一个家族中都是不可避免的,只要别给她闹出事端来,她老人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用来整治族人的时间她还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但眼下,那些不开眼的东西都踩踏到她家大小姐的头上来了,而且不过一个最最低贱的妓子就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张口便是那么一番话,又是谁给她们的胆子?
她知道卫家在江南势大,从官员到百姓都有一种唯卫家马首是瞻的意思,然而今日的这些声势和权势其实从来不是她老人家的本意。
当年是没得选择,而今,先帝时期留存下来的混乱朝政在刘相的治理下至少已有泰半清明,圣上的羽翼渐丰,孩子们也都一个个的长大,如今,西北大军重归景王府,刘相已逝,她也是时候把江南的事务还回到圣上的手中了。
然而,她在小心翼翼的把手中权力一点点还给皇上,她的族人却在外头叫嚣这些年卫家在江南的劳苦功高。
眼下不过是粗略一查探,就被她查出了这些混账东西踏着卫府的功劳,自以为真成了江南的土皇帝,不将朝廷官员放在眼里不说,还多次在大庭广众之下态度轻慢,言语羞辱!
那些官员们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皆都忍了下来,也没人特意来跟她老人家告状诉苦什么的,竟是一直到现在她特意派人去调查才被一下子掀翻了开来。
“这样的事情一次两次无数次,你身为卫府大管家竟也全不知晓吗?”老夫人任由八老爷被压跪在当间,怒火转向一旁的大管家卫德。
卫德一下子也跪了下来,“老夫人恕罪。”
老夫人看了他半晌,忽而冷笑,“好,真是我卫府的好管家,擅作主张、自以为是,蓄意包庇这些个目无法纪的混账东西!”
曹嬷嬷忽然也跪了下来,一个头磕到地上,说道:“请老夫人息怒,前几年江南也不甚稳当,八老爷他们并不敢做得太过,是近几年逐渐和缓了,才……卫德原先是要来禀告您的,是奴婢,奴婢擅作主张拦了下来。”
老夫人一双厉目直射向她,曹嬷嬷依然额头贴地趴在那儿,继续说道:“那时正逢西北战乱,您气急之下病倒了,小侯爷又已经回京,奴婢忧心您的身子不敢让您再添堵,想着这也不是多紧急的事,就擅自拦下了,请老夫人责罚。”
老夫人的脸色却并没有太多缓解,“你拦了那一次便罢,之后的几次呢?”
曹嬷嬷支吾了下,说道:“奴婢只是想着,不过嘴上争了几句,也不是多要紧的事,还是别给您添堵了。”
“嘭!”实木桌案的挣扎嗡鸣让人的心里头也跟着发颤,老夫人看向卫德问道,“卫德,你是不是也这么以为?认为这不是多重要的事,并不需告知我知晓?”
卫德没有过多的分辩,只说:“是老奴失职,虽一开始觉得有几位族老的行事似有不妥,但后来又见他们与几位大人之间各有输赢,便没有再惊动老夫人。”
“各有输赢?”老夫人被气笑了,指着中间的八老爷反问道,“他们凭什么能够与朝廷官员论输赢?除了姓卫,他们是身负功名,还是担任着一官半职,又或是为朝廷、为大彧立下过不可一世的功劳?”
卫德和曹嬷嬷两人趴在地上动都不敢动,八老爷挣扎了几下,没有从身后侍卫们的手中挣脱出来,便用力的抬起脸来看向老夫人,“老夫人,您可不能这么说,咱卫家一代代的先祖为大彧流过多少血,立下过多少功劳?又……”
“与你有关吗?”老夫人直接打断他的话,问道,“那些功劳是你的?你为之付出过多少?你以为,就凭着你姓卫,就可以躺在先祖的功劳簿上坦然一生,甚至还想对着朝廷,对着天下指手画脚?”
八老爷不由得涨红了脸,不知是气是羞还是急的,“怎么无关?先祖的功德自当荫及子孙。”
“那不知你又为你的后代子孙留下了什么恩荫?”
八老爷的嘴唇嗫嚅了几下,终是不甘心的说了句:“老夫人怎么净帮着外人说话?我做的那些不也是为族人谋利吗?”
“一派胡言!我卫氏何时需要去谋划你的那些所谓利益了?有本事,你就去上阵杀敌,去金榜题名,躲在这儿撑着我卫府的皮子在外面虚张声势,甚至败坏嫡支的名声,你这是在丢你自己的脸,还是丢列祖列宗的脸?”
八老爷被骂得面有愤然,但终究还是不敢再多说顶嘴。
他终于也想起了这位族妹,上一任的卫氏族长到底有着怎样强硬的手段,当年老侯爷过世,她成了卫氏一族历代以来的第一个女性族长,整个卫家都为之动荡,多少族人的鲜血流淌在祠堂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他也是不敢忘记的。
十三叔说的没错,卫氏嫡支的姑奶奶们从来就没有一个好说话好脾气的,反倒是分支的姑娘们因为各种原因已经很少有厉害的了。
而卫梓作为老侯爷的独女,当时嫡支中唯一的姑娘唯一的子嗣,更是被老侯爷当男儿养大的,年轻时候的脾气简直让许多男儿都闻风丧胆,乃是江南鼎鼎有名的女霸王!
如今,许是年纪大了,也许是经历的事儿多了,她反倒温和好说话了许多,也让在她的威慑下瑟瑟发抖了好些年的族人们渐渐的又放开了胆子,把爪子探出了族外,伸到了江南的某些事务上面。
老夫人微微闭了下眼,冷冷的说道:“查,给我彻彻底底的查清楚!”
八老爷被卫府的侍卫从花厅里架了出来,从云萝身旁经过的时候,她看到他脸色刷白,两条腿跟面条似的根本使不上劲,软踏踏的拖在地上。
又听见老夫人的声音从屋里传出,“隐瞒之事我暂不与你计较,你先将老八的事情查清楚,还有族中有些什么动静也不得隐瞒。办得好了算是将功抵过,若是办不好,那便两罪并罚!”
卫德应了声“是。”随之躬着身从花厅退了出来,在看到云萝和景玥的时候又朝两人施礼问了声安,然后才匆匆离去。
云萝见事情好像处理得差不多了,便也迈步往花厅走去。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老夫人似叹了口气,轻声问道:“曹嬷嬷,你孙女是嫁给老八家的孙儿做了填房吧?”
刚站起来的曹嬷嬷顿时又“砰”的一声跪下了,“老夫人!”
老夫人伸手阻拦她接下去的更多的话,脸色平静看不出许多表情来,悠悠的说道:“听说你那个孙女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长得甚是标致,要不是早几年就放了你儿子一家的身契,咱这府里头现在也该有那丫头的一席之地,又有你这个卫府内大管家撑腰,嫁去老八家倒也不算辱没了他们。仔细想起来,当年原本也是要一起放了你的身契的,若当年随你儿子儿媳们一同离开,你现在也是个被奴仆环绕的老太太了。”
曹嬷嬷用力的磕了两个头,“老夫人真是折煞奴婢了,奴婢自小跟着您,一晃就是五十年,往后也只愿生生世世都能够侍奉您,万不敢起那些不该有的私心。”
“私心谁没有呢?”老夫人轻笑了一声,“只要是个人,他就有私心,我也从不避讳你们的那点小心思。”
“老夫人仁慈,是奴婢们的福分。”
老夫人又笑了一声,垂眸看着跪在她脚边的曹嬷嬷,说道:“你刚还说自小跟着我,一跟就是五十年呢,怎么现在又这般的不了解我了?我何时有过仁慈?”
曹嬷嬷浑身激颤,霎时瘫软成泥,趴在地上哀哀说道:“奴婢错了,求老夫人责罚。”
她知道说再多都没有用了,越是为自己辩解,只会越发的惹恼老夫人。
她从十来岁的时候就到了老夫人的身边,当时老夫人也还只是个刚出生连路都不会走的孩子,粉雕玉琢的一团,是整个侯府顶顶尊贵的小主子。
这一伴就是五十余年,说句大胆的话,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老夫人的性子和手段了。
可明明对老夫人了解甚深,不该做错的依然做错了,不该坏的规矩也主动的坏了,说一千道一万,其实都不过是因为被私心和利益蒙了眼。
她侥幸的以为不会有事的。
儿子、儿媳和孙女都已经不是卫家的奴婢,八老爷的大孙子也是一表人才,虽是续弦但也不算辱没她家的身份。
当时卫德来报八老爷与知府大人起了冲突,老夫人确实病重未愈,那一次她是真没有私心的,只想着不能让老夫人添堵影响了病体的康复。可之后,她似乎不知不觉的就把一些事给拦了下来,而老夫人向来很少管这些琐碎事,家里的内外两大管家都不说,她也就真的对八老爷在外头做的一些事不甚清楚。
老夫人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云萝,招手将她叫了进去,让她坐在身旁,神态温和的问道:“在外头都听见了?你觉得眼下该如何处置曹嬷嬷才妥当?”
云萝不禁默然,她是进来看望祖母的,祖母怎么还问起她这样的问题来了?
“祖母看着处置就好了。”这些日子倒是承蒙曹嬷嬷关照,这位老人家对她甚是温柔体贴,可终究相处日短,云萝从没想过要为了什么人去坏卫府的规矩。
规矩就是规矩,不管合理的还是不合理的,既然存在自有它存在的道理,她身为一个刚回归家中的小辈,改规矩这种事情至少也要等她先把情况都摸透了。
况且,以她的性子,只要别犯到她的头上,她才不会去干改规矩这种复杂又麻烦的事情呢!
老夫人却没有被她一句话搪塞过去,跟她说:“你年纪也不小了,原本这种事情早在你稍稍懂事的时候就应该开始教你,所幸现在教也不是很晚。没过几年你就要出嫁,嫁人后即便不是一族宗妇也是要当家做主的一府主母,主持中馈,安置下人都是你的分内之事。”
景玥跟着云萝进来的花厅,敬坐在末座的椅子上,听到这话瞬间就把耳朵给支棱了起来。
云萝却默默的皱了下眉头,这怎么忽然就说到她嫁人的事情上来了?她才十二岁呢,前世的这个时候,小学才刚刚毕业,你们都是禽兽吗?
老夫人看她的一脸冷淡都已经习惯了,见她不说话就当她是表面冷静,内心还是有些害羞的,就再接再厉道:“就从眼下这事开始学吧,你觉得,曹嬷嬷的这些行为,该怎么处置?”
曹嬷嬷下意识的抬头看向云萝,脸上眼里的哀求之色十分明显。
云萝又沉默了下,说道:“我看曹嬷嬷的年纪也不小了,内府中事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嬷嬷怕是力有不逮未必能全都顾及,不如就回家容养吧。”
曹嬷嬷脸色微变,这是要赶她出府啊!
云萝却觉得她说得完全没问题,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放在几百上千年后的现代社会也该退休了,况且她还是犯了错的,能现在捧着大笔的银子回家去养老已是全了脸面,不然直接开除也没人能指责什么。
老夫人对云萝的处置意见显然也很满意,当即就说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将内院的对牌账册和各项事务都与人交接一下,过后便回家去颐养天年吧。”
“老夫人……”曹嬷嬷似乎还想挣扎一下,一个正当值的卫府内大管家和回家养老的老嬷嬷,那地位和受到的尊崇是截然不同的,“求老夫人就让奴婢继续伺候您吧,奴婢以后再不敢擅作主张坏了规矩,求老夫人不要赶老奴离开!”
老夫人并不为所动,“相伴五十余年,你该清楚我的性子,休要再说那些无用的无赖话语,不过是白白添了堵而已,也免得自己连最后的颜面都留不住。”
曹嬷嬷果然不敢再求情,只是一个头磕下去后却久久都抬不起来。
花厅里的其他丫鬟们也皆都眼观鼻鼻观心的不敢惹了老夫人的注意,直到几个主子离开之后,留在花厅里的人才有胆儿面面相觑,又有两个丫鬟走过去将曹嬷嬷从地上扶了起来。
曹嬷嬷好几下都没有站起来,似乎步了八老爷的后尘,惊吓之后脚上无力软如面条,也确实是年纪不轻了,脸色亦是惨白的。
而另一边,老夫人在云萝和景玥、瑾儿的陪同下用了早膳之后,心情也平复得差不多了,想起刚才和云萝说的那些要教她中馈管家的话,她想到就做,让人先捧来正院的账册说是要教导云萝管账理账的本事。
云萝的内心是拒绝的,但看着老夫人兴致勃勃的模样,她到了嘴边的拒绝就又默默的缩了回去。
学就学吧,凭着她当年理科状元的学霸属性,学习这古代的查账记账法还不是手到擒来?
然,事实证明,就算她是个学霸,也依然被那繁复的记账法给绕得有些蒙圈了,好几次都差点一顺手就写出她的惯用数字来。
一直到将近中午,卫德有事来禀,她才借口逃出了正院,在锦兰院转了两圈,成功的又被景玥勾搭出了大门,往街上逛去了。
虽然很不情愿,但这一次景玥把瑾儿也给带上了,只是出门前明令禁止他在外面喊他舅舅。
越州城中认识景玥的还是有那么几个人的,大都是四年前跟着卫漓认识的,他不敢确定他们是不是猜出了他的身份,而能猜出他身份的人会不知道当今皇后出身景家,乃是景小王爷唯一的亲姐姐吗?
所以瑾儿的这一声舅舅确实不能轻易叫出口。
昨日去了小舜镇,今日逛府城所看到的就又是不一样的风景。
府城的书香气不如小舜镇浓郁,生活气息却熙熙攘攘,这里就像是庆安镇的极致升级版,沸腾的人声,热情的叫卖,街上的百姓也在讨论着衣食住行、家常琐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样都不能少。
“你过几天不是要回白水村吗?府城有许多镇上买不到的东西,你不妨挑一些带回去送礼,想必二叔他们定会很欢喜。”景玥侧首与云萝说道。
瑾儿瞬间竖起了耳朵,眼珠子开始在街边的摊贩和铺子里转悠,状似不在意,表情还有那么点不屑的说道:“好歹来一趟,那我也给胖嘟嘟他们带些礼物吧,不然下次空着手上门也太失礼了。”
他们现在一起走在街上,穿戴精致,样貌不俗,年纪也都还小,看着倒像是年长的哥哥姐姐带着弟弟来逛街,引得行人都忍不住的多看他们一眼。
听到瑾儿的话,景玥低头看一眼他,“你还想回去白水村?”
“谁想去了?”瑾儿小公子别别扭扭的哼唧了两声,“我那不是没办法没得选嘛,不然谁要去那个脏兮兮的乡下地方?”
嘴上说着不要,脸上的表情也十分嫌弃,脚步却在路过一个糖人贩子时停了下来,抬头看着插在草墩子上的那些糖人。
云萝顺着他的目光将那支龙形的糖人摘了下来,一边付钱一边跟他说:“不许吃太多,今天吃了这个,就再不能吃别的糖了。”
他抓着粘着龙的小棍儿,眼角一撇,“我就看看,给郑嘟嘟挑一个,才不是自己想吃呢!”
“天气炎热,等上那么多天这糖人都融化了,还是你自己吃吧。”
“都说了,我不想吃!”
行,你说不想吃那就不想吃吧。
云萝拉着他继续往前走,景玥跟在他们的后面,很是羡慕倒霉外甥竟然能被阿萝牵着手,可惜他没能再小上十岁,无法堂而皇之的去牵阿萝的小手手。
他的目光在两人的手上落下,又看了看云萝的另一只手,然后默默的转到了她的那一侧与她并肩而行。
云萝没察觉他飞快流转的心思,被他刚才一提,她也有了想要给爹娘姐弟们买东西的想法,目光在街上巡视一圈,转头问他,“附近可有好的首饰铺子?”
“府城最好的银楼莫过于金玉楼,不过金玉楼并不在这条街上,现在要转道过去吗?”
身后跟着的兰卉听到这话自觉得终于找到了机会,连忙说道:“小姐可是要给郑家太太和郑姑娘挑头面首饰?其实前面的缀宝轩也是极好的,他家的饰品简单大方,即便在乡下佩戴也不显突兀跳脱。”
话音未落,她又连忙加了一句,“知府大人家的夫人就极喜欢缀宝轩的首饰,老夫人也时常光顾,还说金玉楼的首饰精致华美却不大适合她这个年纪的人日常佩戴,倒是更讨年轻姑娘的喜欢。”
她怕大小姐误会她的话,特意加的这一句其实就是解释,简单可并不等于廉价。
云萝听了她的话后眼睛微亮,有些庆幸今天带了一个了解情况的丫鬟出门。她买首饰就是为了让娘和二姐日常佩戴的,可不是送给她们压箱底收藏的,过于花哨的话她们肯定不好意思戴出去。
便问兰卉:“那缀宝轩就在前面?”
“是,再往前走不到十丈远就是了。与缀宝轩隔得不远还有织锦楼,各色绫罗绸缎应有尽有,大小姐也可以挑一些在镇上不多见的料子给郑家的老爷太太准备着。”兰卉开开心心的在前面带路,她今日死皮赖脸的跟着大小姐出门来,果然是做对了!
看着云萝就这么被一个丫鬟吸引走了注意力,景玥不禁懊恼自己的准备不够充足,他只知最大的首饰铺是金玉楼,却哪里知道那里的东西是不是适合乡下农妇来佩戴?织锦楼倒是有所耳闻,可更详细的也不甚了解。
还是了解得不够深,准备得不够充分,下次绝不能让一个丫鬟给抢了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