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不起诊金什么的,让甄敢一下子就愣住了,好一会儿才似乎仍有些不敢相信的问了一句,“诊金?”
云萝也反问道:“有什么问题吗?我以前在乡下,看病请大夫都是要付钱的,难道京城的规矩跟我们乡下不一样,看病不需要花钱?”
围观百姓纷纷摇头,不不不,在京城看病请大夫也是要钱的,而且诊金肯定比你在乡下要贵得贵得多!
甄敢回过神来却好像又抓着了一个把柄,惊讶的说道:“你竟因为一点诊金而放任着这位老伯大冷天的躺在地上,见死不救?你的医者仁心呢?”
“我不是已经让我的丫鬟去请大夫了吗?”云萝平静得就好像他只是说了一句废话,“至于医者仁心,我又不是挂牌营业的大夫?就因为略通医术就要在街上见到个病人便冲上去给他治病吗?”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这老伯就倒在你的脚边,但凡是稍有点善心的都该出手帮扶一把,而不是说这些推脱之词。”可恨这老汉倒下得太早。
云萝轻垂着眼睑,面不改色的说道:“可惜我没有善心。”
“什么?”
看着甄敢一副被雷给劈了的震惊模样,云萝也不管围观百姓们是怎样的表情,依然淡定得如同闲话家常:“甄四公子既然对我那么了解,连我能治人断骨重生的本事都知道,那就更应该知道我自幼长在乡下,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学一手本事最开始的目的就是为了以后能够挣钱养活我自己和家人,不是为了做善事的。”
你这反应不按常理出牌啊,甄敢是真的不敢相信云萝竟然会当着这么多围观百姓的面说出这样凉薄的话来,她都不要名声了吗?
云萝还真不怎么在意,她本性便是如此,装出一副温柔善良的模样来别说别人接不接受,她自己就先接受不了。
她反正是觉得她自己这样挺好的,没什么需要特别改变的,就继续冷漠的说道:“甄四公子难道没有让人调查清楚,我学医至今,只出手救过两个人?一个是给我未来姐夫接骨,一个是我堂妹从山上摔下来,其他的人,既不是我的亲人又付不起诊金,甚至都不是我认识的人,我愿意出手是我善良好心,不愿出手也是我自己的本分!”
第一次出手其实是给云萱接续筋脉,不过这件事除了云萝外只有她师父知道,还有就是六爷爷似乎隐约的有点猜测。
而这些年来,她怀着一身的医术还真的没怎么出手治病救过人,毕竟村里有一个同样医术精湛的老先生,乡亲们就算知道她会医也更相信年纪大的,而她也不愿张扬,就把多余的精力放到了研制各种胭脂水粉和药膏上面,和金来一起赚了不少的私房钱。
百姓中不禁有些对她指指点点的,甄敢也迅速的调整了心绪,刚才的笑脸不见了,转而换成了轻皱着眉一脸的失望和指责,“没想到卫大小姐竟是这样看重金钱而冷漠之人,你说吧,请你出手一次需得多少诊金,本公子替这老汉双手奉上。”
“一百两。”
“多少?”甄敢被吓了一跳。
“一百两……黄金。”
周围的百姓都倒抽了一口凉气,甄敢也是大惊失色,“你想钱想疯了吧?”
云萝神色不改,“普通郎中有普通郎中的价格,国医圣手也有国医圣手的价格,甄四公子想要拿着给普通郎中的诊金去请国医圣手,我看你才是疯了吧?”
甄敢脸色古怪,“卫大姑娘这是自比国医圣手了?”
“不敢,一百两黄金可请不来圣手神医。”云萝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小手,肉呼呼的摸起来十分软和,就是看起来不够纤细修长,还可以再努力努力。
心里想着事,她的语气却半点不显,仍平缓得不起半点波折,“我的医术只是平平,但我又不是真的大夫,甄四公子擅自请本小姐给人看病,我都不计较你的唐突冒犯了,收你一百两黄金难道很贵吗?”
医术高明的大夫虽受人尊敬,但就社会地位而言其实并不高,云萝学过医术,但她不是大夫医女,而是长公主的女儿,侯府的小姐,甄敢直言让她出手给人治病这本身就是一种冒犯,只是普通百姓没那么多规矩,也想不到那么多,但此时被云萝点醒,又转过了弯来。
他们自幼生活在这样的制度之下,天生就带着对贵人的敬畏,贵人们愿意屈尊降贵自然能得到一个好名声,但若不愿屈尊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人本来就是分三六九等的,不然岂不是乱了套?
甄敢觉得这个在乡下长大的卫家大小姐有点难搞,这想法和话语都让他这个自幼尊贵的富贵公子有些接不上来,不由自主的,连气势都没有一开始的那么足了。
沉吟半晌,也是一直在观察着对面云萝的表情,可惜云萝一直面无表情的实在看不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事情逐渐偏离了他的掌控,但他仍然想再努力一下,“大小姐就当是发发善心,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你这么善良,怎么也没见你上去帮这地上的老汉一把?”人群外忽然一声质问,众人纷纷转头,便见红衣少年高居在马背之上,娇艳得像一朵在这凛凛冬日盛开的花儿。
但没人敢多看他一眼,纷纷矮下了身行礼,“拜见瑞王爷!”
来人正是刚从城外回来的景玥。
他也没想到刚进城就在街上遇到了云萝,还是她被人围观被人欺负的这一幕。
指尖不由得在长鞭上抚摸,景玥看向甄敢的目光暗沉沉的仿佛在打量着胆敢冒犯他领地的鬣狗,随时都有扬起鞭子就抽过去的可能。
甄敢心中不由得胆寒,冬日虽有暖阳,但也有寒风凛冽和气温冻人,刚才还在义正言辞的指责着云萝的他,此刻却迅速的在鼻尖上冒出了一层汗水,头皮发麻。
“见过瑞王。”他强打起精神朝景玥躬身行礼,又说,“在下又不是大夫,也不通医理,便是有心想要帮忙也帮不上手啊。”
“所以你就可以站在这里随意的指责他人,将自己的意愿强加到他人身上?吴国公府倒是好教养,自己不出手帮忙,专指责别人为何也无动于衷。”
“王爷……”
之后的声音全止于景玥看过来的眼神之中,还有他手上蠢蠢欲动的长鞭。
当街鞭打勋贵子弟,这种事情景玥又不是没有干过,过后他什么事都没有,那被打的公子还得被家中长辈压着上瑞王府赔礼道歉。
甄敢已经打起了退堂鼓,今日不成还有来日,若是被景玥抽上一鞭,不仅颜面尽失,还打了也是白打。
但这个时候,大夫已经被请来了,是一直远远的跟在后面的长公主府侍卫眼见着大小姐有吩咐,那轻功最好的人在月容之前就去了离此最近的医馆。
来的是个中年大夫,他拨开人群到了倒地的老汉面前,蹲下一摸脉就皱起了眉头,“这老汉的身子骨都快要熬干了,这是长久的饥饿和劳苦,加上年老体弱造成的,除非用顶好的滋补药材仔细调养着,不过即便这样也只是吊着一口气罢了。”
说着就摇头叹气的站了起来,转头看向四周的百姓,问道:“谁是这老汉的后辈亲人?”
没人站出来,这里也确实没有这位老汉的自家人。
温如初终于琢磨过味儿来了,此时就开口说道:“先把这老汉抬到医馆里吧,总不能让他一直这么躺在地上。你只管给他用最好的药,所有的花费都由甄四公子担负了。”
甄敢顿时一愣,转头瞪了她一眼。
温如初毫不示弱的瞪了回去,我怕你哦?
云萝也在旁说道:“甄四公子不是自以为善良怜惜老弱吗?刚才还在义正言辞的指责我冷漠无情只看重金钱。说实话,我确实挺看重金钱的,人生在世若是连钱都没有,还怎么活得下去?我母亲和兄长虽有银子也不吝啬,但不是自己挣的钱,我用着总觉得不安心。”
温二小姐一脸的震惊模样,“你……你还自己挣钱啊?”
云萝却理所当然,“嗯,我四岁就跟着师父上山打猎了,后来家里开了个食肆,又与人合作建了个小作坊,都是要一起干活挣钱的。”
围观的百姓听了之后纷纷点头,寻常百姓家中的孩子都是几岁就要开始帮家里干活了,可没有大户人家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听到她的这番话,总觉得这位侯府的大小姐也一下子就亲近了很多呢。
然后又听云萝说道:“没想到京城的花销那么大,才几天就把我几年里攒的银子快要花没了。”
旁边的人看到精致得如同水晶娃娃一般的小姑娘蹙着眉头一副甚是苦恼的样子,就好像看到了自家闺女为今日多花了一文钱而心疼,为明日的买菜钱而发愁,不知不觉的就感同身受了起来。
京城的开销确实太大了,辛辛苦苦挣的一点钱都不够买上几两好肉的,哪里还敢在大街上随便救人啊?还是个要用大笔银子来吊命的,足够寻常人家倾家荡产的了。
甄敢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些莫名倒戈偏向了云萝的百姓们,他想说他也没银子,但自幼富贵堆里长大的公子爷是真说不出这种丢脸的话。
不禁悄然握拳,神色中也多了一丝阴霾,看着云萝的目光略阴冷。
他忽然轻笑了一声,“没想到卫大小姐回到了京城,回到长公主府和镇南侯府,还要为了几两银子发愁。”
云萝抬眸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怼了过去,“我只是觉得不是自己挣的钱用着不踏实,也没法像甄四公子这样心安理得的在家吭老。”
吭老是个什么意思?
众人起先不明白,但稍一琢磨就都明白过来了。
甄敢脸色一变,然不等他再说什么,云萝已经收回目光,转头与那大夫说道:“大夫先把这老汉抬去医馆吧,只管用好药吊着他的性命,甄四公子若是不肯付银子,您再来衡阳长公主府找我。”
温如初扯了下她的袖子,“你要给他付药资啊?”你都那么穷了!
“不过垫付而已。”云萝并没打算做冤大头,不过这个老头儿……想到他刚才摇摇晃晃的专往她面前凑,以及之后的围观议论和甄敢的出现,云萝清澄的眼底隐约浮现了一点暗色,“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躺在地上的老汉忽然睫毛颤动,飞快的眯了下眼睛,似乎想睁开,又实在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是真的油尽灯枯了,但也是真的并不无辜。
云萝一点都不同情他,不管是因为什么,敢故意撞上来给她找事儿,她没有一脚踹上去给他个痛快就已经是善心大发了。
可别跟她说什么敬老爱幼,敬可敬之人,爱可爱之人才是她的处事之道。
那老汉努力的睁开了一条眼缝,一片恍惚混沌之后终于能看清楚一些了,却直直的对上了一双清冷无情的眼眸,忽觉得心神剧颤,一阵透骨的森寒。
他……他是不是做错了?不该为了几两银子故意来撞人?他只是想在临死之前给自己挣一副好点的寿材,想给儿孙们多留点东西下来。
儿孙虽不孝,但好歹是他的骨血后人,他还是很疼爱他们的。
可惜身体不争气,人没撞到就先倒下了,一躺便躺到现在,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只觉得身下的地面真是好冷呀,这小姑娘的眼神也好冷啊!
老汉终于被抬走了,人群也逐渐散去,但甄敢还没有离开,因为景玥一直在盯着他,盯得他头皮发麻,都不敢轻易的妄动一下。
该死的,真没想到景玥竟会这个时候回城,还正好就遇到了这件事。
但甄敢也有些疑惑,景玥与卫漓交好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情,他遇到卫漓的妹妹被人在街上为难会出手相帮没什么奇怪,可是他这气势也太足了,好像他帮的不是好友的妹妹,而是……而是他自己的?
这人不是一向对所有的姑娘都敬而远之的吗?他与顾安庭和温墨的交情也不差,可从没见他对那两家的姑娘有多另眼相看。
甄敢的心思转得飞快,斟酌了下便拱手说道:“不知王爷还有何事?若无事的话,在下就先告辞了。”
景玥没回应,只是将目光缓缓的从他身上收了回去。
甄敢顿时大松一口气,转身就飞快的离开了。
走出两步,忽然听见景玥的声音在身后幽幽响起,“甄四公子给人当枪使唤得倒是挺高兴。”
甄敢脚步一顿,眉头倏然一皱,但不过一瞬就若无其事的快步离开了。
景玥这才下马走到云萝的面前,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转,问道:“有没有被撞到?”
他过来的时候,那老汉早已经躺在了地上。
云萝摇头,“还没撞到我,他就自己先倒下了。”
看出了她似乎有点郁闷,景玥的眼里却染上了笑意,忍不住手的摸了下她的头,说道:“真厉害。”
厉害什么?
云萝撩起眼皮瞅他一眼,不明白哪里值得他夸这一句“厉害”。
景玥是真觉得她厉害,今日的事情若是处理不好,再被人挑拨几句就很容易激起民愤,像阿萝这般不接手不触碰不揽事上身才是极好的处理方法。
那老汉明显就是油尽灯枯了,云萝今日只要动了他一下,不管是撞上了还是出手给他医治,一旦几日后死了,就能有无数的脏水往云萝的身上泼,甚至是往镇南侯府,往长公主的身上泼。
如今云萝从始至终都站得远远的,固然会给部分人留下冷漠的印象,但这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她本是高高在上的侯门贵女,长公主的女儿,皇上的亲外甥女,寻常人多看一眼都是亵渎,清高一些,倨傲一些,甚至是跋扈一些都无伤大雅,过于善良或过于追求温柔善良的好名声反倒容易让人钻了空子。
那些人只以为她是个在乡下长大的小姑娘,也悄悄的观望了近一个月,但谁都没有真正领教过这个小姑娘的手段,上次在醉霄楼,她也不过是怼了甄放一句,多的则都被卫漓先挡了下来,今天才算是开门红。
景玥越想心情越好,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的明媚温柔,抑制不住的又揉了揉她的头。
然后,终于还是被拍了。
我一忍再忍,你却得寸进尺?
被拍了景王爷也高兴,揉了下隐隐有点疼的手侧,问道:“今日怎么出门了?之后要去哪里玩?”
温家的姑娘已经被他这仿佛让谁给附身了的模样给惊呆了,还是年纪尚小的温五娘仰着脖子接了一句话,“去六福阁!”
见景玥低头来看她,她还咧嘴朝他露出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今天的景王爷一点都不可怕呢。
景玥看了眼几乎是贴在阿萝腿边的两个小丫头,默默的又把目光落回到云萝的身上,“我陪你去。”
云萝奇怪的看着他,“我们姑娘家去逛街买首饰,你跟着干什么?”
温如初忽然用力的扯了扯她的袖子,并在云萝转头看她的时候拼命的对她使眼色。
这可是瑞王爷景玥,放眼京城,除了瑞王府里的那位老太妃,就连皇后娘娘都没能让他陪着逛过街,你你你这样太不给他面子了!
云萝默默的扯回了自己的袖子,再扯下去,藏在袖子里面的银票都要被抖出来了。
温如初还想去扯,景玥的目光忽然斜了过来,往她的手上轻轻一落,顿时她的手背仿佛被蛰了一下,温二姑娘把自己伸到一半的手又迅速的缩了回去,在心里泪流成河。
所以,瑞王殿下还是那个瑞王殿下,只是他对云萝格外的不同?
景玥转回到云萝身上的时候又是温柔明媚的模样,只少许有点失落,“既然你不喜欢,那就算了吧。我不懂这些,不过六福阁也有所耳闻,似乎里面的首饰头面都甚是精美,你若是有看中的只管买下。银子带足了吗?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一些。”
他说着就将身上的金银票子都搜了出来塞到云萝怀里,“今天身上就只带了这一点,你先拿去花吧,回头我再让人给你送去,正好也到了年底。”
云萝原本要塞回去的动作一顿,到了年底,她还能从景玥这儿拿一成的葡萄酒分红呢。
可是,他这个当街搜身把所有的银子都给她拿去花的动作,怎么感觉有点怪怪的?
她看了他一眼,然后默默的将这一捧银子银票塞进了荷包藏进袖子里。
温二姑娘的目光跟随着云萝的动作落到她的袖子上,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抬头又被景玥的笑容给迷了一下,然后蓦然惊醒,转头看看云萝又看看他,目光惊疑不定。
她总觉得她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会不会被瑞王殿下灭口啊?
景玥又瞥了她一眼,眼中带着警告。
我家阿萝还小,你可别带坏了她!
温如初感觉后脖子凉飕飕的,连忙撇开眼不敢再多看,心里却又觉得稀罕得不得了。
景玥又嘱咐了云萝几句,然后才放她和温家的姑娘们去继续逛街,目送她远去,再转眸眼中便只余一片暗沉,“去查,是谁在背后使这等不入流的手段。”
“是。”
无痕带着两个人离开了同行的队伍,大罗在走出了一段路后摸了下他的脑门,瓮声瓮气的问道:“不是甄家那四公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