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让整座皇宫忽明忽暗,仿佛阴晴不定,但回头一看,倾盆大雨一刻也没停过。
符金盏走进万岁殿寝宫,屏退左右,独自进里面面圣,她掀开帷幔走进去时,却见郭绍端坐在正面的塌上,看起来十分怪异。又一次雷电之时,借着明亮之极的光,符金盏才看清郭绍着实脸色苍白,神情也极其忧虑。
陛下金盏微微屈膝。
郭绍闷声咳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坐塌旁边,没有说话。金盏会意,心情沉重地走上去在他身边坐下,就近细心地观察着郭绍,猜测他的身体状况。
皇帝苍白的脸一丝笑容也无,沉默的场景,偌大的宫殿十分压抑。
金盏心里七上八下,也什么也没说,看着郭绍面前表情的样子,她甚至不知道郭绍此时心里在想什么隐隐中她甚至有点害怕,因为郭绍如前朝皇帝柴荣一样,是皇帝,是天子
她经历过的,拥有四海的帝王人间至尊,在临终前非常可怕此时的人很容易失去理智,猜忌暴戾会让一个人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疯狂的人,偏偏又有难以违抗的极大权力,其可怕程度难以想象。
就在这时,郭绍忽然开口道:得让李处耘先死
啊毫无预兆的声音让金盏吃了一惊,愣愣地看着他。
郭绍沉声道:只要没有李处耘,金盏就能控制住局面。
金盏听罢心中一乱,脱口道:陛下正当壮年,切勿往坏处想
郭绍摇头道:朕自己是什么状况,心里最有数。事到如今,只要能把这一切留给金盏,朕便想得开了,至少不必再有遗憾。
什什么遗憾金盏问。
郭绍毫不犹豫地说道:以前我的亲姐用心对我好,可是我什么都没来得及报答她,多年从来没放下过现在不同,朕把整个江山四海给金盏,可以安心了。
金盏听到这里,顿时呆了,整个人好像被宫外的雷电劈中了一般
她着实没想到,作为开国皇帝,在这种时候,想的竟是这个她不是不相信郭绍的为人,但能成就大事的上位者,不会感情用事,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否则难以有大作为郭绍显然成就了大事,但他在拥有一切后在这等关头,依旧想的是这个
金盏没有大声痛哭,却觉得浑身都不受控制了,眼泪哗哗往下掉而不自知。
她忽然感觉到温暖粗糙的手指在自己的眼颊上,这才回过神来,眼前看到郭绍的目光,他的目光依旧明亮,他沉声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把眼睛哭红了,得露陷。朕的病情,瞒得越久,越有时间布局。
金盏张了张嘴,愣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感觉自己胸口里某种东西变成了碎片,情绪几欲失控,她想说自己要的不是这样的回报,但是忽然想到:郭绍一生的成就,便是大许皇朝,如果许朝崩溃了,他恐怕真的难以瞑目。
她心道:现在确实不是哭的时候,就算万箭穿心也得忍住哪怕粉身碎骨六亲不认也得先保住烧锅儿一生的心血
金盏的贝齿咬得咯咯直响,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颤声道:李处耘虽带兵在外,但这时依旧得听陛下的圣旨。
郭绍出奇的冷静,他声音沉稳道:李处耘的机会不是现在,他的时机在朕走了之后。
金盏一想,看着郭绍的眼睛微微点头。
郭绍刚登基就开始布局兵权革新,可谓很有先见之明,到了现在这种权力格局,任何人想直接起兵造反并非易事;何况郭绍有难以逾越的威望和得到的军心。
但是,贵妃李圆儿是李处耘的亲女儿,而李圆儿也有皇子皇子的外公是大许最高级的禁军大将。若是到了朝廷群龙无主时,一切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郭绍道:开国公随朕南征北战亲密无间,现在朕要走了,也想有个亲近的人陪着。
金盏听罢与他面面相觑。
郭绍捂住嘴干咳了两声,又道:朕先让枢密院把东北的消息告诉西北前线,然后调李处耘半道回朝,便有了还说得过去的理由,没那么突兀。等李处耘一回来,把兵权交出来,办起事儿来能避免很多无谓流血。
金盏强忍着一切,问道:辽国在东北的活动是真的
真的。郭绍道,朕并非编造谎言骗李处耘。只不过辽军增兵东北多半是为了防范大许,并不敢轻易入关除非大许内乱太甚
金盏听到这里,心里的重量又加了几分,外敌辽国的威胁并不能忽略她的削肩在微微颤抖,看着郭绍,他仿佛是一颗参天大树,这颗大树如果倒了,金盏好像眼睁睁地看着天要塌下来的场面。
就在这时,郭绍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叠的绸包递给金盏。
金盏接过来,看了他一眼:这是何物
郭绍道:遗诏,以防万一到时候没准备好。万一有那一天,这上面有朕亲笔所写诏书,让翃儿符二妹之子继承大统,金盏摄政。
符金盏捧在手里,双手都在发抖:陛下真的,真的有那么严重
郭绍没吭声。
金盏又问:是什么病,能告诉妾身
郭绍摇头道:不知道,陆娘子也诊断不出来。但是以这世道的医术,内脏都出血了,恐怕神仙也没法子。
金盏欲言又止,一冲动便径直道:符家也是名门望族,武将世家。
郭绍道:符家不在朝廷,只要金盏摄政不愿意,符家难以掺和。若是金盏愿意,那是朕留给你的,随你了。
金盏目不转睛地看着郭绍:绍哥儿,难道江山传给子孙,不是最重要的
郭绍摇头不语。
过了良久,郭绍又道:趁朕现在还动弹得了,明日召集文武大臣到议政殿。叫曹泰当着朕的面,传旨授权金盏在西殿主持朝廷军政。
金盏已无言以对。
当晚她留在万岁殿服侍郭绍饮食起居,就寝后却怎么也睡不着,又担心明天气色不好让大臣们徒增揣测,很想睡一觉,可是越想睡着,却越是睡不着
次日天刚蒙蒙亮,郭绍就鼓足劲起床了。他坐在铜镜前,让金盏给他梳发髻,金盏发现他的头发掉得厉害,此时她更加难受,整个人都仿佛在梦里。
郭绍伸手自己抚平里衬交领,穿戴得十分整齐,并对着铜镜审视自己的仪表模样。或许,他登基大位洞房花烛夜,都没现在这么认真。
金盏把黄色的幞头给他戴上,便见郭绍正偏着头看墙上绣的一副大地图,她顿时鼻子一酸,差点又哭出来,只觉得喉咙一股咸咸的暖流往肚子里淌。
郭绍虽然尽力,但在上轿下车之间,宫人应该能察觉到他的体力不支,身体不好无论怎么装,整个人的气象是完全不同的。
及至议政殿,郭绍和金盏一前一后,姿态从容地走上上面并排的两把椅子。
臣等拜见陛下西皇后大臣们依礼作拜。
郭绍亲口道:平身。
等诸文武起来入座,曹泰便走上前来了,当即宣读圣旨,言国事烦劳,朕对西皇后十分信任,即日起请皇后回到西殿,帮助批阅奏章主持国策等诸事。
等曹泰念完,郭绍保持着声音语速道:诸位可有异议说罢瞪眼回顾左右。
议政殿上没人吭声,人们微微侧目看向范质,连范质也没说话的意思。于是王朴便先抱拳道:臣等遵旨大臣们纷纷道,遵旨
郭绍当即起身,拂袖而走。身后传来了乱糟糟的喊声:恭送陛下
郭绍离开议政殿后,立刻掏出手帕按住嘴闷声咳了两声,曹泰追了上来道:近日暴雨,官家偶感风寒。尔等若是在宫里胡说八道,乱传流言,万福宫那宫女就是好下场
随从的宫人个个吓得低头不敢吭声。
曹泰立刻换了一个表情,在郭绍身边躬身道:官家龙体要紧,可别再淋雨了。
哼郭绍发出一个声音。
他没有马上回去,却先来到了金祥殿东殿的密室,他存卷宗和东西的小屋子。整个屋子的墙上全是地图和纸条,桌案上书架上放着很多卷宗,以及他记录思绪策略的册子。
郭绍抓起写着自己潦草字迹的本子,回头见曹泰站在身后,想让曹泰拿来烧掉都是一些他自己的想法,没有经过大义裱装,显然不便公诸于众。
但他又放了下来,心道:留着让后代治国时看看,或许也有一些用处,省得被冠冕堂皇的道理给蒙蔽了。
郭绍在椅子上坐下来,看着这间屋子里略显凌乱的东西,万般复杂的感受涌上心头。人着实很渺小,哪怕是成就过丰功伟绩的帝王,在生老病死面前也是那么软弱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