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业离开后,王朴面有忧色,沉吟道:此事老臣总觉得不安心。
郭绍观察着王朴的脸,又看了一番窗外,呼出一口气来。三月底的北方天气,正是不冷不热的时候,连河东地区也有了湿润的感觉,很舒服;晋阳的战事已经结束,虽然四处千疮百孔却很宁静。但郭绍心里仍旧放松不下来,特别在这种重要决策的时候此时军国的大决定,真的就是他一句话的事。
他语气缓和地问道:杨业愿意反吗
王朴沉思稍许,毫不犹豫地摇摇头:至少现在杨业不愿意反,东汉北汉既灭,大周强盛,他反大周没有任何好处;何况陛下对他有宽恕之恩知遇之恩,道义上他也不愿轻易背弃陛下。
郭绍又问:就算他谋反,有机会成事吗
王朴道:没有。晋阳雄城肯定不能交到河东人手里,各地也要由朝廷委派官员实行州县治理。只要天下无大事,河东还想坐大已无机会。守无屏障地盘,攻无对敌大周主力的人马,绝非大周禁军的对手。
郭绍道:我让杨业为主将,他可以用自己的人;但副将和各级武将是朝廷委派。除非突然发动兵变清洗军中武将,否则有一点不臣之心的军令和作为,他都没法施行。谋反具体操作起来多受掣肘,难度很大。
杨业首先是不想造反,就算造反也无机会。那我们为何不让一个有能力的武将率领河东军
王朴点头,正色道:臣不安心的缘由是,现在我们占据河东的方式很彻底:用大军攻灭。完全有机会在一开始就稳定布局,而不必给予形成军阀的任何机会。那杨业在大周威服四方时当然不会轻举妄动,也没机会;他连想也不会想。但若天下有震动,他就是一个军阀的隐患。
郭绍认真地品味着王朴的话,又微笑道:但是,用杨业,河东军的战斗力更强,对大周军更有利。
有利有弊,王朴不再吭声。
郭绍看着王朴说道:一个人,无法两次踏进同一条河。
王朴怔怔地看着他。郭绍登基前王朴就和他有友谊交情,现在偶尔也只有王朴才能这样直视他。
杨业回家后告诉了家人面圣的结果,家里的妇人奴仆个个面有喜色,都替杨家找到了新的出路感到高兴。杨业却板着一张脸,他并非不悦,而是不太好表现出来。
作为北汉国的大将,投降后就弹冠相庆,似乎不太好。
杨业接着就去见红莺,还是红莺住的厢房里。此时的府上,虽比不上南方那么如花似锦,但院子里的桃树杏树都开花,柳树都长了嫩绿的枝叶,看上去红红绿绿颇有生机;点缀在屋檐很短的硬山顶砖房之间,也别用一番风景,煞是漂亮。
不料红莺见面就红着眼睛,侧过头偷偷抹泪。
她大概已经知道杨业已经被皇帝金口玉言授命为河东军主帅。杨业寻思,她大概是因为离别而落泪杨业正式投效大周,红莺的使命已经完成,而且身份早已暴露。她留下来已无作用,该回到派她来的地方。
杨业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就不要太伤情了,各自安好罢。
红莺听罢哭得更凶,拿手帕捂着脸哭。
杨业感觉得出来,她此刻确实是难受伤心。别说一个女子,就是他心里也酸酸的。在一块几个月,耳鬓厮磨肌肤相亲,总有点舍不得。
这红莺一开始是设局欺骗自己,杨业留着她,也是为自己留条后路更不想得罪大周朝廷,各有所需。但是现在,他还是忍不住想起她的温软婉转她的迁就她亲昵软语,那如水的温柔,以及床笫之间的事儿,是一般人比不上的。杨业虽什么都有,但日常之中欢愉时还是少,他留恋那些一点一滴哪怕红莺并没有出身,甚至只是个残疾。
唉。杨业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息里带着离愁别绪。红莺忽然扑进杨业的怀里,嘤嘤痛哭,眼泪很快就把杨业的衣襟打湿了,她温软的身子在颤栗,那声音简直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她紧紧搂住杨业,那软弱身子表现出的力气,仿佛一股气息,在传递着她痛彻心扉的不舍。
杨业也忍不住抬起手,把她抱在怀里,怔怔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他忽然寻思:大周皇帝与自己第一次见面,却把河东军的兵权全交给自己,真的放心这个红莺是周国的细作,如果主动留在身边,也是坦荡表忠。红莺也有理由留下的相当于内务监军一样的存在。
杨业权衡稍许,便道:你要是真舍不得,何不留下
红莺哽咽道:我留下有什么用
杨业道:杨某为人表里如一,坦坦荡荡,我不在意你的身份。
红莺良久没有说话。
杨业握着她的双肩,让她的头离开自己的胸襟,皱眉看着她的脸:你不愿意
红莺面有难色,不置可否。
杨业想了一会儿,恍然道:大周朝廷承诺了你荣华富贵
红莺道:我这样的人哪有荣华富贵
但杨业可以想象,要是周国朝廷没给她足够的好处,她愿意不远千里来出卖身体更何况河东这地方,奸细那么危险的活,一介女子怎能轻易为官府效力
红莺肯定不是什么良家女子,加上又残疾了几乎没有生存能力。但一旦她有了财产,在东京又有人脉,那就在东京那种都市过得很好了,起码能置些产业雇一些奴婢至少会比做人家的奴婢和小妾讨好他人任人鱼肉要强得多。
妾身须服从上峰的命令,不得不离开杨家。红莺抿了抿朱唇,眼睛还是红的,杨将军待我的好,妾身一定会记得,妾身的心是杨将军的。
杨业摇头笑了一声,你这样的女子不属于谁,至少不是我的。我连身都无法据有,哪能想什么心
红莺脸上有些羞意,气道:你何意
杨业忽然有些恼怒,脱口道:罢了,你自个走吧。那个马夫不就是你的人
红莺顿时羞愤交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得身子直哆嗦:好,好我知道,杨家将现在高升,官家都以礼相待,不需要我了。无非如此罢了。
杨业不言,拂袖起身。
红莺难过地说道:杨将军你真觉得妾身待你,全是假的么
杨业回头道:一开始就是假的,终归也就如此。
他走到门口,又听到红莺伤心地哽咽道:你们,就从不把女子当人看我们只是一件可以霸占的东西,你们只顾自己,何曾替我们想过
杨业走出去后,微微侧目看了一眼红莺。他确实是伤到她了,此时红莺一脸呆滞,仿佛生无留恋,着实可怜。
不过杨业没回去,他不是没见过小妾妇人,据杨业的看法,她们心软易伤,不过好得还是很快。
郭绍在行辕书房里奋笔疾书许久,放下毛笔看了一番,然后就坐在椅子上慢吞吞地整理纸张。河东还有很多事善后,不过正好把大军暂且留在晋阳,因为辽军还在忻口对峙。
他刚才写的是给东京朝廷的信,河东各地的治理需要朝廷部署和派遣官吏;而且符金盏和政事堂也有必要知道皇帝的方略意图。
办完了一件事,他便时而走神,时而慢慢地做一些公事。郭绍的生活和办事,有一整套自己的法子,他没法日日夜夜地保持高紧张的工作状态,但每天都会花时间真正办一些有用的实事他的理念是,任何事要做好,都需要时间泡在上面。
就在这时,他一伸手,发现茶杯里没水了。刚刚放下茶杯,便见一只玉手把一盏茶放在旁边,拿走了空茶杯。
郭绍抬起头看了京娘一眼,笑道:我觉得你做事很干脆爽快,不过心还是挺细的。
京娘什么也没说,只做自己的琐事。
郭绍又随口道:你对我是用心的。
京娘听罢看了他一眼,终于有心情说话,开口便道:那陈佳丽家的人,个个都和婊子一样我看都是她教出来的。
郭绍愕然,说道:怎么忽然又骂起她来了,我知道你一直对沈夫人有成见。
京娘道:红莺回来了。
郭绍恍然道: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兵曹司承诺的报酬,仍旧要如数兑现。
他说罢提起毛笔在一张军中上奏的文书上写了两个字准奏,抬起毛笔想了想,又道:女子总是想着怎么活,而今的世道妇人总归也还是男子的附庸,便活得更不易。你也替人家稍微一想,就想通了。大丈夫都做不了圣人,干嘛要女子做圣人
京娘道:那官府为何还要不断嘉奖妇德
郭绍漫不经心地说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我是天下之主,为啥要去动摇天下原本就有的道德秩序动摇了之后,用什么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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