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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三年,十一月壬子,秦璟离开盐渎,启程返回洛州。
因连日冬雨,道路不畅,启程的日期比预期晚了数日。借此机会,石劭再度发挥商业头脑,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秦璟招收北地工巧奴,随商船送往南地。
“连年战乱之下,大匠难寻,寻常匠人亦可。如有能造船的工匠,可谢以稻麦盐绢。”
契约定下之前,桓容特地要求加上两条,希望能重点寻找船工和木工,铁匠之类能有最好,没有也没关系。
南康公主身家极丰,加上李夫人随时添补,桓容既不缺钱也不缺人手,工巧奴自然也有。
护卫和旅贲是没办法。
在桓大司马的强压下,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被发现。培养几个心腹还可以,超过三十人的护卫想都别想,即便是南康公主也不行。
随行的工巧奴中有三人擅长打造铁器,目前应该够用。桓容需要的是大量船工,以及能同工巧奴配合,打造各种农具的工匠。
另外一个原因,秦氏坞堡两面皆为强邻,对兵器的需求可想而知。如果找到铁匠,尤其是手艺超高技术过人的大匠,肯定要自己留下,压根不会送到盐渎。
与其闹得各种“不愉快”,不如提前摆正态度。
这样一来,双方的关系定能更加稳固,短期内不会出现太大问题。
“劳烦秦兄了。”
契书刻上竹简,同样是一式两份,一份留在盐渎,另一份带回秦氏坞堡。秦璟可以做主定下交易,是否能长期持续下去,仍要秦氏家主点头同意。
令小童取来绢布,桓容亲手将竹简包好,放入事先准备的木箱中。
竹简笨重,刻印一份契书需要整整三卷。如果内容增多,需要的卷数更多。不过重归重,处理好了,能保存的时间远远超过纸卷。
现下纸张多数粗糙泛黄,碍于选用的材料,不够坚韧还有些脆,不耐于久存,桓容很少能看得上。
当然,士族选用的纸张都是精品,已经接近唐时的造纸水平。可惜价格过高,一张纸的价格足够制五六卷竹简,多方对比之下,桓容果断放弃前者,直接选择竹简。
秦璟收起契书,承诺必多方寻找工匠,以最快的速度送往盐渎。以此为交换,请桓容再绘一幅商路图。
“请容弟帮忙。”
桓容借口没到过北地,不知山川地形,无法绘制舆图,秦璟自然不好为难。但从盐渎至汝阴的地形他已经画过,总不好开口拒绝。
“不瞒容弟,往年坞堡多往建康市粮,途经州郡已经熟悉。往盐渎的商路则是新开,除本次随行船只,尚无其他堡民行过。因市货粮大,往来商船不会少于五艘,能有地形图在手,可少去许多麻烦。”
理由如此充分,桓容压根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取来素色绢布,连夜绘下一张舆图,晾干之后赠于秦璟。
这张舆图比之前更为详尽,沿途郡县多有注明。如果有漏掉的,桓容也只能摊开双手表示:知识储量不足,还请秦兄见谅。
为保证图上地点正确,桓容特地询问过石劭。
得知舆图是白送,石劭的表情很是古怪,盯着桓容许久,开口问道:“府君可知此图价值几何?”
桓容摇摇头。
石劭深吸一口气,小心放下绢布,认真道:“如果流入北地,此图可值千金!”
桓容愣住。
似乎认为桓容的心跳还不够快,石劭继续道:“幸好只到汝阴,若是穿过秦氏坞堡深入氐人聚居之地,此图堪称无价。”
“真是这样?”
“仆不敢有戏言。”看着桓容的表情,石劭二度叹息,开始为他详细解释。
时下军队作战,认路是个大问题。熟悉的地界还好,闯入他人地盘,迷路的情况随时可能出现。
自汉末黄巾之乱,至魏蜀吴三国鼎立,再到晋室取魏,五胡为祸,中原陷入乱世,战火从未停歇,百姓遭受重重苦难。
至晋元帝南渡,在建康建立皇权,朝廷统计出的人口仅有八百万!需知两汉时期,中原人口一度达到五千多万,东汉末更将近六千万。
受战火侵袭,人口骤然减少,草木逐渐侵占良田。许多偏远些的村庄遇乱兵绝户,在数十年间被荒草吞没。
遇到这样的环境,对领兵作战的将帅是个极大考验。如果斥候不给力,恰好是个不认识道路的,没等遇到敌人,自身就会陷入险境。
如此一来,舆图变得极为重要。尤其是详细绘制的舆图,的确可值千金。
假设桓容真将舆图补全,秦璟此行带回的就不是稻米和海盐,九成以上的可能会直接掳人。
听完石劭的话,桓容脸色发白,不禁一阵后怕。
误会他是因为秦璟,石劭出言安慰道:“府君无需担忧,秦四郎是重信之人。”
桓容摇摇头,却没有做进一步解释。
他怕的不是秦璟,而是渣爹!
在建康时,如果他没有叮嘱桓祎保守秘密,如果舆图没有烧掉而是落到渣爹手里,他现在会是什么下场?
命或许能保住,但十有八-九会被关进小黑屋日夜画图。等到地图绘制完毕,渣爹满意了,也就是他人头落地,小命了结之时。
可能性不大?
以他对渣爹的了解,利用完咔嚓掉算是正常,留着他才是万分不可思议。作为一个不受待见并具有潜在威胁性的嫡子,才能越高必定死得越快。
收到舆图,秦璟郑重向桓容道谢,隔日便启程北还。
盐渎至射阳需行陆路,看在金子的份上,桓容好人做到底,令健仆套上十余匹健马,赶出数辆大车,送秦璟一行往码头登船。
车队出发之前,黑褐色的苍鹰在高空翱翔,倏尔长鸣一声,消失在云层之间。
桓容未曾留意。
自从猛禽兄在县衙安家,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倒是准备好的鲜肉顿顿不落,定时定点不见。
“秦兄一路顺风。”
消除了被挖墙脚的顾虑,桓容倒是希望秦璟能常来常往。
“容弟保重。”
秦璟还礼,仍是一身玄色深衣,只在肩上多加一件斗篷。黑色的皮毛镶嵌在领口,愈发显得凤表龙姿,俊美不凡。
陈队即将上路,头顶忽然响起一声鹰鸣,继而有阴影当空坠下,砰的一声,砸在桓容和马车之间。
桓容吃惊不小,本能的退后一步。
秦璟单手撑住车栏,看到落在地面的麋鹿,再看盘旋在半空的苍鹰,不禁朗笑出声。抬起右臂,任由苍鹰落下,单手抚过鹰背,道:“好生留在这里,待我返回洛州,为你寻一只雌鹰。”
苍鹰一声鸣叫,蹭蹭秦璟的侧脸,振翅而起,飞落到桓容肩上。
后者正圆睁双眼瞪着脚下的麋鹿,感受到肩头的重量,小心的转过头,看着正梳理羽毛的猛禽兄,满脸都是敬畏。
这只麋鹿虽然体型不大,目测至少也有三四十斤,就这么轻松抓着一路飞来?
放弃养鸽子果然是个正确决定。
作为临别赠礼,秦璟取下一条鹿腿,余下留给了桓容。
“容弟保重,他日北上,璟必亲自来迎!”
桓容先是拱手,目送车队行远,转身想起秦璟的话,不由得皱眉。
他什么时候说要北上了?
究竟是秦璟表达有问题,还是他理解错误?
实在想不明白,桓容干脆丢开,令健仆将麋鹿送到厨下,交给厨夫烹饪。
“让厨夫留下一条后腿。”
“诺!”
健仆提起麋鹿走远,桓容小心的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苍鹰的胸脯。后者眯起双眼,目光锐利,好在没有再给他留下一条伤口。
“和平共处?”
桓容走进内室,歪歪肩膀,示意苍鹰移到木架上。
“你别啄我,也别抓我,每天鲜肉管够。”
和一只鹰讨价还价的确有些超现实,可桓容偏偏觉得对方能听懂。
“噍——”
一声鹰鸣,苍鹰转过身,直接背对桓容,举起翅膀遮头,摆明不想搭理。
小童捧着热汤和鲜肉进来,恰好看到桓容探出身子要戳鹰背。
“郎君,”小童连忙放下漆盘,出声阻止,“您忘记秦郎君的话了?不能从背后碰它。”
果然,话音未落,苍鹰猛然展开翅膀,颈上羽毛都竖了起来。桓容讪笑的收回手,不敢再惹猛禽兄,讨好的夹起一条鲜肉,送到苍鹰嘴边。
接下来数日,苍鹰逐渐习惯留在县衙,只是每天都会出去两三个时辰,隔三差五还会带回猎物。
有时是半大的麋鹿,有时是到盐渎越冬的鸟类。除了身高腿长的丹顶鹤,桓容几乎一种也不认识。
“听县中老人说,早在几十年前,这样的鹿群随处可见,现在越来越少,偶尔能见到一小群,难为它能抓到。”
“还有这些鸟,每到冬日就会来,今年稍晚了些,往年十月就能见到不少。”
阿黍带着婢仆整理衣箱,桓容难得清闲一日,听完小童之言,当下打定主意,等到天气好些,一定要到海边看一看。
见装有香料的两只箱子被放到一边,当即起了兴致,唤小童取来干净的瓷罐和用具,打算参照李夫人赠送的书册调些香料。
“郎君,调香可不简单。”
“我知。”
桓容展开书册,一一铺开用具,不打算向高难度挑战,简单混合一两种应该没什么问题。
可惜现实总会给人沉重的打击。
仅是三种材料,并且事先称好分量,混合到一起,味道比辣椒面都呛鼻。
“咳、咳!”
桓容咳得厉害,忙要遮住口鼻。不想衣袖过长,直接扫过桌面,调好的香料洒了满地。部分飞入火盆,登时冒起一阵白烟,刺鼻的味道弥漫整个内室。
“快走!”
桓容抓起书册塞-入怀中,拉着小童就走。阿黍和婢仆听到动静,看到内室的情形,连忙打开门窗,借穿堂风吹散白烟。
“郎君,调香并非容易事。”
桓容点点头,坐到廊下,面对阿黍不赞同的目光,略显尴尬的扯了扯嘴角。果然他没有调香的资质,不然的话,怎么照着步骤都能出错。
等到白烟散去,阿黍先回内室整理一番,吩咐婢仆更换火盆,再请桓容入内。
“郎君如有暇,不妨到城内走走。”阿黍锁住木箱,有意提醒道,“近日城中来了几队胡商,带来不少北地货物。”
胡商?
“可知是鲜卑还是氐人?”
“观样貌是鲜卑胡。”
桓容点点头,取出怀中书册,单独放入一只木箱,交给阿黍一并锁起。随后靠在矮榻旁,几番思量,总觉得这些胡商出现得蹊跷。
自北来的商人多是到建康市货,很少出现在侨郡。他到盐渎数月,几乎没有听到任何关于胡商的消息。
这些胡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听阿黍的意思,似乎人数还不少?
“阿楠,去请石舍人,言我有事相商。”
“诺!”
世道不太平,因为胡商的突然出现,桓容当即生出警觉。
他直觉胡商出现的时机不对,背后肯定有文章,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文章。更不会想到,这些人中,多数是奉慕容垂之命南下,以经商为名义到盐渎打探消息。
随着消息陆续送出,盐渎很快会进入慕容垂双眼,成为一块有盐场能产粮的“肥肉”。
换做两年前,慕容垂绝不会轻易对盐渎下手。毕竟是在东晋境内,很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但在现下,他已不甘于放手兵权,更不愿回到京城被其他皇室贵族欺压。因而,拿下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至关重要。
盐渎有水道相隔,贸然领兵攻打绝非上策。
慕容垂的本意是先做生意,随后开抢。负责打探消息的胡商正好带路,抢来足够的盐和粮食,不愁在北地不能发展,进而割-据-自-治。
彼时,北方连降大雪,氐人和慕容鲜卑即使抗冻,也没法在暴风雪中互砍。
北风卷着雪花吹起来,刀鞘都会被冻住,长矛也会被冻裂。
没有兵器如何开仗,用拳头互殴吗?
秦璟抵达汝阴时,慕容垂和王猛同时下令,营前高挂免战牌。饶是如此,士兵的减员数量仍在持续增加。有的虽然没死,但因缺少药物,手脚上的冻疮开始溃烂,战斗力趋近于零。
秦氏坞堡的车队进入洛州,北方大地已有半月不见战火。
镇守坞堡的秦玚策马出迎,见到秦璟,当即一甩马鞭,朗笑道:“玄愔,你怎么这时才回来?阿父问了数次,坞堡里的鹰笼都快满了。对了,阿黑被你带走,怎么没带回来?”
“阿兄。”
秦璟跃下车辕,接过仆兵递来缰绳,跃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
“此事另有内情,我打算明日赶往西河郡,亲自向阿父说明。”
秦玚挑眉,和秦璟有五分相似的面容闪过一抹沉思。
“可是和你带回来的这些货物有关?”
“对。”秦璟不打算隐瞒,点头道,“此去盐渎大有收获,除每年的盐粮之外,另得一物可值千金。”
“什么?”秦玚愈发好奇,策马走进,问道,“阿弟可否取出让为兄一观?”
“不可。”
秦玚:“……”还能不能愉快的做兄弟?
“我可告知阿兄,此物乃是舆图。”
“舆图?”
“自汝阴至盐渎,包括鲜卑所占郡县。”
“当真?”
“当真。”
兄弟对视一眼,秦玚当即道:“不等明日,今日你我便往西河!”
“洛州这里怎么办?”
“放心,有你三哥。”
所谓坑兄弟不在早晚,秦玚这番话被秦玓知晓,不知会做何感想。
秦璟不再多言,同秦玚策马返回坞堡。
稍作休息之后,兄弟俩动身往北。
风雪中,骏马四蹄撒开,追风掣电。马上骑士握紧缰绳,大氅随风翻飞,似一道黑色流光,瞬间划开满目银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