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爷花了好大的劲儿, 才把自己的下巴推回去, 他窘迫, 周围人便也不敢看大锅那边了。
车内十分安静, 七茜儿低着头,心里很是慌乱,自己家小孩儿把人家小孩儿带出来淘气,这本账要咋算?
这可是皇帝老子, 那是老子的亲娘。
皇帝老子低头想了会,又扭脸趴在车窗往外看一眼不眨的看了起来。他的母亲快活极了,仿若割舍了一切,浑身光彩的普照天下了。
七茜儿试探的问:“那,您?下去么?”
皇爷立刻拒绝:“不了,莫要惊动她老人家……老人家这样挺好的。”
是比出家为尼, 好百倍的结果了。
武帝杨藻尽量保持着人前的冷静,可是他清楚, 阿娘怕是不要他了, 自从自己这个孽障出现在她的生命当中, 她就没有一日是快活的。
他从前就总是想, 以后就好了,以后好了,我要如何如何对待阿娘, 我要如何如何孝顺阿娘……可来不及了啊,他的阿娘似乎不再依靠他了。
如阿娘了解他一般,他瞬间就明白了阿娘的心。
那一下戳的他呦, 真是整个心连着皮肉齐齐的又委屈,又酸涩,这滋味真难受啊。
七茜儿闭了嘴,悄悄看着这个热泪盈眶的男人,心想,哦,原来皇帝老子也有不如意的时候啊。
从前她对这位皇爷的看法是一直多变的,阿奶去求赏功钱他给了,是个好皇帝。
派陈大胜等人出去送死,她就骂他是个烂皇帝。
他给自己家赏东西,恩,这人还不错。
甭管她经历了什么,根骨里就是个朴素妇人,喜怒随心,喝醉了也会想干掉老天爷,可酒醒便知不能了。
她知道自己手上的功夫厉害,可她还是畏惧,家里上下多少人端人家饭碗,在人家屋檐底下讨生活呢,一下伺候不好,人家说不给上工了,这工就没的做了呢。
她小心翼翼去看自己的爹,爹似乎也很惊,正靠在壁板上魂游天外,大概许也被他那干娘惊到了。
车外勺子打脑瓜跟俩老太太的怒骂不断传来,每次动静大了,皇爷便抖一下,有时候也会笑,又很快忍耐住。
能从老太太们的语调里听出,她们极快乐,那种被人依靠,一勺下去给多给少的掌握权柄的气势是足足的。
可自己心里的惶恐也是足足的啊!
七茜儿左顾右盼,到底一咬牙下了车,仿佛爹在身后唤她了,她都当做没听到。
必须做点什么,讨好讨好这皇帝老儿,自己孩子爹在人家手里做人质呢,这一下不如意,给个小鞋穿可咋好?
她来到锅跟前四处看,看到围了布幔的义亭内放了不少粗瓷大碗,就走了过去,拿起两个放进一边的水桶里用力搓洗起来。
立刻跟在七茜儿身后的一个男人看她动作,这位不知名的人极其机灵,见七茜儿要拿自己的手帕擦碗就赶紧阻止,给了他带的一块崭新的帕子。
七茜儿抬脸看看他,笑笑,低头继续搓洗。
却不知,这位是最近她每天要骂上最少九十九次的孟鼎臣。
老太太眼尖,见七茜儿也到了,就兴奋的高喊:“茜儿啊!这点儿你咋来了?”
七茜儿一手一个碗出来笑着说:“想您了呗。”
话是这么说的,可脚下却一拐弯,举着两个碗到了那祖宗的锅根道:“……您,您给我整两碗。”
江太后看她过不去,就威风的举着勺子,赶鸭子般的把人驱赶开,让七茜儿到了近前。
老太太在身后气急败坏的喊:“嘿,她那锅有蜜?想我你去她那头?!”
江太后哈哈大笑,声音颇得意:“来我这里咋了?她早就看透你了,抠唆的,你那什么色儿,我这什么色儿?清汤寡水你也敢跟我比?你那锅哪有我这边实在。”
这话一落,围在老太太锅边的人叛逃一半儿。
老太太就气的直跺脚。
甭看是个粥锅,那可真不好看的,一不小心就糊锅底,得一直兜着底儿往上翻,老太后没老太太的力气大,可人家是个会使唤人的,就使唤的太监邱乐每日万念俱灰,一身的粥味儿。
江太后每天就这个时辰最兴奋,几乎是没多考虑就颠勺给七茜儿从锅底来了两下。
真真好大的面子了。
人还很是骄傲的说:“我儿眼光自然是好的,咱这口好粥黏糊的很呢,你细品还有甜味儿,我儿就放心吃,这些米都是我跟师太们筛八遍来的,没沙子没石子儿,我跟你你奶也吃这个。”
车内的皇爷听到自己娘亲哒哒唤这小妇人我儿,他整个胸腔又狰狞了,就长长呼出一口沉重的气息。
佘青岭咳嗽了一声在边上淡淡道:“我家茜儿本只孝顺一个就成,您看老太太身上穿的,那都是我家茜儿的针线。”
你倒是亲儿子,你家皇后嫔妃也有好些了,又给你娘孝顺过几色针线,这么大的丧事,你家老娘身上想穿个素淡的,都得我家媳妇孝顺,你还好意思酸?
皇爷怒到:“说成什么了,再缺能缺老祖宗身上那几件,你说是你媳妇做的就是了?”
佘青岭胸有成竹指着车外道:“您看她袖口,我娘节省,从不穿里外新的衣裳,她的衣裳里衬都是旧布。”
皇爷刚想说点啥反驳,却听到了自己娘欢快的呼喝声。
江太后很照顾的从围兜里抓捞几下,弄出两块腌菜疙瘩丢到碗上,极大度的说:“我儿吃吧,这是尼师们亲手种的菜疙瘩,好吃得很哩……”
她是个朴素的常年吃斋念佛的虔诚人,根本不会嫌弃这口东西,打她儿走了,她日日都是如此,从不敢沾染半分有生命的孽债。
如此,七茜儿又端着两大碗稠粥进了车。
车内很安静,佘青岭看着自己家祖传胆大包天的儿媳妇,心想,我的儿,咱家是有几颗头颅预备着给人家摘的,你怎么什么都敢往人家身前送?
这入口的东西也是好进上来的。
七茜儿哪里懂这个,就满面笑的把碗举过去说:“您~试试?老祖宗的手艺是最好的,真的,这都熬了一下午了,黏糊的紧呢……我也经常吃的,真的。”
皇爷笑笑,虔诚的想端过碗,却被佘青岭先伸了手接过去,他取了筷,从皇爷那碗弄走一些,自己端起来就吃。
皇爷也想吃,却听佘青岭极严肃的说:“您等会。”
一副我要是没有毒发身亡你再吃的架势。
到此刻,七茜儿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事情。
她牙齿磕碰了一下,看着自己爹道:“爹呀?”
佘青岭咽下东西,瞥了她一眼道:“恩?”
“我,好像做错事儿了?”
皇爷本难受的心情好了一点点,他笑出了声,佘青岭却肯定的对儿媳妇点点头:“恩,下次别给他吃的。”
又吃了两口抬头嘱咐:“针线也别给他,他有的是。”
皇爷怒极反笑:“谁稀罕?”
佘青岭对他扬扬袖子,露出里面拼接的旧衣里衬道:“我~稀罕!”
如此,就彻底安静了,只有佘青岭咸菜疙瘩配粥的声音不断传来。
多富贵的人吃粥,也是转圈吸溜。
一直到他碗空了,他才开恩的说了句:“……您用吧。”
皇爷无奈,一脸虔诚双手端起半凉的粥,边吃边吸鼻子。
七茜儿心道,原来皇帝老爷也不过如此啊,一样的吸溜吸溜。
这夜爷俩归家,七茜儿亲手烧了水铁锅煮老爹。
等到佘青岭从浴房出来,他们才坐在屋里说事儿。
几天没见,做爷爷的就把孙子放在膝盖上颠,安儿很享受这种侍奉,就满面老爷款儿,嘴儿里发出呃呃呃呃的声音。
“哧……这孩子又胖了,眉眼都看不出来了。”
佘青岭爱惜的摸摸他孙的秃毛,脾气一贯的好。
七茜儿却小心翼翼的赔罪道:“爹,我白日里做错事了。”
佘青岭没抬头的问:“哪儿错了?”
七茜儿撇嘴,有些自我厌气道:“就~哪儿都有我……”
许是抖动累了,佘青岭把孩子换了一条腿颠着才说:“也不是你错,而是……有些事儿他们说你错,你才开始错,以后警醒点儿,别把脑袋伸过去给人家机会寻你麻烦。”
七茜儿点头,就有些憋屈道:“以后离他家远点!就,怪慎人的。”
佘青岭笑着点点头:“恩,那个人~如今不怕的,只你跟他太近,旁人就会图谋你,琢磨你,他们心有所图~你就没了安生。”
七茜儿气闷的点头:“可,咱老太太跟他家那位搅合在一起了。”
佘青岭叹息,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自认见识了太多的人,也知道各种各样的行事办法,可自己干娘的这个脾性,一会子一雷,还真一言难尽。
他看着黑乎乎的窗外半天才说:“算了,咱无所图便坦荡荡,那也是个可怜人,到底是心有不甘罢了……”
可谁又是甘愿知足的?
他又吩咐道:“过去装聋作哑,如今知道了,就得预备起来,把老宅前面那套院子收拾出来,就给……老祖宗住吧,以后,只当家里有两个老人侍奉着……”
七茜儿愣了下问:“这,是不走了?”
佘青岭点点头:“也不一定,但咱要预备着,哎,那庙里是关不住了。”
没看到人家今日一副上仙点兵的过瘾模样么?
权利是个好东西,一旦掌握了,谁又想丢下?即便那是个勺儿。
这一夜过去,竟有春雪降临,七茜儿大早上起来看到,便命人搬了一堆厚实的素布袄子送到前面去,再把碳也预备了一千多斤送过去。
从前也是这样孝敬,可今日却觉着自己不那么单纯了。
窗外一切如常,有婢仆打扫庭院,还有提着热水的小丫头排着队从廊前过,偶尔有调皮的小厮过去凑趣,又被几个丫头用眼色瞪走。
身边两个娇儿在酣睡,就睡的人间万分祥和。
七茜儿凑过去,伸出手在安儿头上抚摸,鬼使神差,她却说了一句:“你爹,可什么时候回来啊?”
好奇怪,为什么今天会想他呢?
许是听到爹便会委屈,根奴儿打了个哆嗦,没有过多的思考,七茜儿便从炕桌下面立刻拖出一个小虎子,单手抱过孩子,把虎子嘴儿对住了狗鸡儿,瞬间憋了一夜的长河泄了出来。
大狗儿子一边尿一边睡,小狗儿子便是有动静,人老爷也懒的睁开眼。
低头亲亲大狗儿子的头顶,七茜儿诚心诚意的赞美:“恁亲呢。”
在屋外一直警醒的婆子听到动静进屋,赶巧赶上七茜儿把虎子递给她,她就低声夸奖道:“再没有比奶奶更利索的人了,这俩孩子抓着,成夜睡下来,竟是一块尿布都没有污了。”
七茜儿低笑,抱着孩子晃悠几下,想把他放进被窝,却被一只小手抓住衣襟不放。
这种全心全意被人依靠的样儿,就令做娘的为他们死也甘心呢。
前几日安儿吃奶被根奴看到,许是心里缺了这一样东西,这孩子也要吃,七茜儿不许,他就哭的肝肠寸断,脸上都泛了紫。
这是来到人间,一口娘奶都没吃过的孩子。
实在没办法,七茜儿只能解了衣裳给他砸吧两口,这下好了,从此夜里也不能离了。
人家也知足,就闹过一次。
也就从这两口奶开始,七茜儿才在心里喊根奴儿大狗儿子了,这狗儿就是她生的。
她确定。
七茜儿晃着孩子,耳边满是爹昨夜的那番话,他说原本一切都有规矩的,可人又偏偏是有心的,所有人都说那老祖宗应该守她当守的规矩,偏杨家当年又允许她亲自抚养了孩子七年,这就养出娘的狼性。
一边规矩礼法,一边却是人性人心。
说到最后,自己爹那张总是平静的脸上便出现一种莫名的,十分解气的样儿说:“该!他到觉着,什么都会如他的意呢,傻了吧!”
七茜儿深深吸了一口气,低头亲了几下儿子道:“傻了吧,傻了吧!”
说完叫了进,便有早就候着的婆子们低头进来问事,七茜儿一手孩子,一手对牌,咱也是掌握权柄的人呦。
万里之外,寒风呼啸,苍鹰飞过,伪造在部落里的坑洞躺着几个倒霉蛋。
头顶人沸马嘶,管四儿将刚割下来两颗人头丢到陈大胜身边小声说:“哥,少了四个,跑了……这活儿没有从前好干了,狗日的学机灵了。”
他抬手在脖子上抹了一下,一手血。
陈大胜歪头看看,从怀里取出一瓶药丢过去:“省着点儿,就这半瓶了。”
“啊,我不用,一会就收口了。”
愤怒的嘶喊,无数马蹄带着愤怒的追兵四下远去。
身披镣铐的瘦弱奴隶从角落踉跄走出,路过部落边缘,有奴隶摔了一跤,被看管人连着抽了几鞭,他吃疼不过,就在地上打滚,路过坑洞一刹,他把预备好的布包丢进坑洞。
陈大胜吸吸气,打开布包,将里面喂牲口的豆渣与几个弟兄一人一把分吃了。
豆渣很难吃,还特损耗牙口,可是每一口粮陈大胜都吃的格外珍惜,反复咀嚼才舍得咽下。
这是从前被抓走的大梁人,不,也许从前他们还不是大梁人,是被当成牲口般被牵走的人畜。
坑洞是他们挖的,情报是他们给的,口粮是从他们嘴里分出来的,不管被带走多久,那中原大陆的骨头还在,血……就总是热的!
抬手从腰下解下一个灌满冰片香料的皮囊,他将人头粗暴的塞进去冷笑:“跑了不当紧,总就有他们露面的时候,爷等着他们,在我家祸祸过的,就一个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