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外一场送灵, 棚有百十个,竟一家比一家大,可是真正为亡人哀伤的又有几人?不说旁个, 忙活了俩天的七茜儿都不知道刘帧治是谁, 就知道皇帝死了个小舅子, 还暗想这是个没福气的, 生在富贵窝也没甚用处,好饭没吃几口人就没了……
多数人就是这么想的, 没甚怜悯的心思。
转眼初冬, 今年雪早,冰花刚落下根奴便与安儿就发了疯,俩孩子泡隔壁的方子,那药实在是好,入冬变天便是体质稍逊的根奴竟咳嗽都没有一声的。
他们也不怕冷, 没笼头的马儿般在院里野,竟抱都抱不回来, 成日子把自己折腾的脑袋顶冒白烟儿才要哭不哭的被人抱进去,一天三套衣裳都不够换的。
就淘气的狠了, 陈大胜倒是想管呢,偏这家俩老祖宗先不许, 又怕两个孩子吃风, 竟让人做了羊皮的挡风帷子,专给孩子们玩雪阻风用。
这下好了,俩小崽子霍霍完院子里的雪就出门寻雪玩儿, 四个小蹄子出去,后面二十多人跟着,有一半人是专门侍奉帷幔的, 单那帷幔就用了一百多张皮子。
就这,还有旁人悄悄说,这好歹是未来的小郡王爷,富贵人家的孩子就没有这样养活的,这也太由着孩子们了,也不怕冻出个好歹?
可七茜儿却不在意,她倒是觉着,人生颇苦,若说松快也就这几年,她的儿什么都得有,必也要有几日这样的宽松日子的。
又天寒了,各家戏酒就摆不成了,若说有几分雅兴能去赏个梅,结个诗会也是趣事,可这样的游戏在亲卫巷绝玩不起来,加之多数肚里没有墨汁,旁人家便是有这样的好聚会,大家也不好意思尴尬去。
庙里冬日条件跟不上,两位老祖宗就常住在家里,七茜儿怕她们寂寞,便请了庆丰城里最红的女说书先生常来家里热闹。
虽富贵没有几年,可妇人家本腿短,大家手头宽裕就常办小宴招待,这十几贯的,百贯的各色聚会都有,如此才入冬里没几日,那市面上的《金钗记》《十二品》之类的书就听的不待听了。
七茜儿是个私下里手眼通天的,那全城的乞丐都是她的消息喇叭,这日听到有新书,她便立刻给两位老太太请了家里来热闹。
原本是想着只自家娘们关门自在,可惜老太太是个喜欢吹牛的,她早早就吹嘘出去,凡有新书第一本肯定是在她家唱,果不其然,今日就有了。
如此这一大早的杨氏,万氏,高氏,吕氏,黄氏并李氏,寇氏,罗氏丁香她们便坐在了前院厢房,书还没开讲,就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亲卫巷宅子的前庭都颇大,西厢甭管面阔几间也多做书房之用。只这家里公子没长成,七茜儿便把这里收拾成冬日里听书的地方。
今日老太太穿着一件极朴素的暗红衣裳,头上,耳上,胳膊上竟是一件首饰都没有,她如今只喜欢身上舒适宽松,金银之类其实也早不在意了。
她是真富贵了,却也出不去了见不到人间,那些金银零碎竟也就那样了。
倒是吕氏她们,每次都金光灿烂的来,什么好,就将什么往身上戴,便是守寡的都这样做,又手里握着钱,她们便极自在的。
想想从前对比现在,那也个个都是大宅子的当家老太太,出来进去谱儿都摆起来了呢。
开书之前,照例七茜儿还有丁香她们要献出自己家孩子给老太太们稀罕,等老太太们亲香完,家下婢仆才排着队各家带着各家的少爷小姐后面玩去。
老太太满面慈爱的看着孩子们走开,等看不到人了,江老太太才笑着问丁香:“说是你给你儿要掐奶呢,你婆子不愿意了?还拌嘴了?人家年纪大了,你可不敢总这样。”
对这位江老太太,家里是当真正的阿奶待的,所以琐碎的事情,好不好的,就不瞒着她,她也愿意听愿意管,甚至还会指教一下。
丁香就最喜欢她。
听老太太这样问,丁香便笑着说:“阿奶必听我家婆子跟您唠叨了,你可甭听她瞎说,我可不敢顶嘴呢,其实是孩子养的接近,成先生说今年冬日就给我调理一下,这不,我吃着药呢,就给他掐了奶了,可家里也雇了奶(子),总归亏不了他的嘴儿的。”
江老太太听了这才安慰到:“哎,如此就好,人家想说你就听着,家家其实都一样,也不少块肉的。到底那小瓜儿多往藤上挂几日,以后才能壮实,你家又不缺这几个,就顾上俩奶娘,好歹给小家伙嘴里塞满了才是。”
老太太也是连连点头,她挂心自己的新书,就问下面早就候着的说书先生道:“你们今日说的可是新书?”
那女先生赶忙起来回话道:“回老太太,正是呢,咱们刚演练完,庆丰府一本没开讲,就来您老府上了,不是我夸奖,您家府上的奶奶,可是这个!”
她竖起大拇指。
老太太自然得意的环视一圈儿又问:“新书讲的是个什么故事啊?”
那女先生道:“老太太,咱们这出新书叫做《泥菩萨》。”
她这样一说,屋内皆静,七茜儿看俩老太太神色不愉,就捂着嘴笑说:“老太太呦,您们就记得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话了,却忘了这世上错非大寺修的起金佛,运送的起石佛,凭哪座小庙里供养的不是泥菩萨……”
众人一想可不是这样,便一起哈哈哈大笑起来,没笑玩却意外听到门外有人语气轻快的笑问:“呦!怎得这般热闹?老祖宗们可是捡了什么好乐儿,也说给孙儿听听?好让我也乐一乐?”
陈大胜满是笑意的声音从外传来,却不进来,直到老太太看屋里无甚不妥当,这才对外喊了句:“大冷天的,赶紧进来吧!这都是你见惯的婶子,这破日子过的没滋味儿,什么时候自己家人想见见?倒要隔着几个人了。”
陈大胜这才迈步进屋,见到一室妇人,也不很在意的四处点头笑笑,又给两位老祖宗行礼问安,问完才说:“我在院外就听到咱家的热闹了,老祖宗们到底笑什么呢?”
老太太在罗汉榻上挪动一下,让她孙坐好,又给他抓了一把果儿子吃,江老太太也忙活起来,命人把手炉给陈大胜烧一个,又让人拿小褥给他盖腿,这才指着那先生道:“这不是正问呢么,你就来了,怎么?今日不忙啊?竟提前回来了?”
“哎,不忙呢。”陈大胜不说差事上的事儿,就笑着打岔问那说书先生道:“讲的是个什么故事?”
那女说书先生去过无数富贵人家,也常在泉后街来往,但是今儿这家颇古怪,这少爷都多大了,还在后宅转悠呢?
听到少爷问话,她便赶紧说:“回少爷话……”
她这话没说完,满堂皆大笑,老太太更是满面骄傲指着陈大胜道:“喊错了,喊错了!这是家里的四爷,才将抱出去的几个,那才是少爷小姐呢,我们这个瞧着面嫩,可早就皇爷跟前儿办差了,他还少爷……真真笑死我了。”
陈大胜做暗地里斥候的营生,胡子高低留不住的,加之他本年纪不大,虽风沙里回来,也富贵乡里娇养好几个月了,这嘴上没毛,可不是少爷了。
那说书的连连告罪,不敢再提,只说这本《泥菩萨》。
她道:“……老太太,咱们这本书,说的是那不知何年何日何月的事情,说的是前朝一位老举人家的事情,那一年那老举人坏了事情,被拿下大狱,他的老妻狱中探望,老人家自知必死,更清楚自己养的几个孩子不孝顺,就对老妻说,若有一日你过的不好,就去老房找佛龛,把泥菩萨打烂自有你的日子,因他快死了,举人夫人没在意,还万分悲哀……”
她说到这里,陈大胜便打岔笑到:“得了,这说的是泉前街的张观能家的事儿吧,还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呵~哎,不过是给活人遮羞罢了,我当是什么泥菩萨呢,却是这个泥菩萨?”
听陈大胜这般说,一屋子妇人好奇,就齐齐看向他。
老太太赶紧问:“呦,这竟是真事儿么?”
陈大胜想了下,看着自己家老太太到底点头说:“可不真事!其实我若说起这人,阿奶必知道的,前些日子咱百泉山不是死了不少人么,就是那案子上的事儿。什么老举人啊,那人唤做张观能,便是那山上茅庐的主人。”
江老太太一愣,扭脸去看坐在墙角的邱太监,邱太监隐藏在一处屏风后面,正透过薄纱看呢,他迅速探出头对老太后点头,又迅速缩头隐藏起来。
陈大胜没注意那边,却继续道:“这位老先生说来也是有些来历的,他是前朝探花郎,更在国子学做过大先生,虽是前朝官却也曾官拜从四门下弟子无数,是个人物的。
可惜他时运不好,年纪大了就从燕京搬到泉前街,又在咱后山起了庐舍,因是他那日起的棋会,这死了六个呢,他就被抓入衙门问话,他年纪大了,都没有受刑便去了,这回书,想是说老先生死后,那老夫人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他想起结果太惨烈,忽不想说了。
可众婶子也是听进去了,便齐齐追问,尤其是江老太太,还给陈大胜怀里塞了一盏茶。
陈大胜无奈,只简单说:“嗨!就是他家老屋有个祖传的泥菩萨,张先生没有估摸错,这家里的几个儿子果真是不孝顺的,老爷子没了几天,就开始刻薄人老太太了,还有亲戚邻里,挚友故交不是个好的,个个也是如此,其实老太太能穿几尺,能吃几口?
一家接济一口也是个好名声不是,偏偏百泉山案涉及皇亲,他们家又粘连个前朝,众人就躲着走了,那老太太子女果然不孝顺,竟悄悄把房子卖了,把个孤老婆子留在燕京祖屋,留在处漏雨的屋子里好没给人家饿死,那老太太就总算想起那尊泥菩萨,就去找……哼,一摔泥菩萨,那里面有个五斤的金菩萨!”
屋内人齐齐吸了一口冷气,就听得又是过瘾又是解恨,她们便认为这是个结果了。
老太太手里有金子了,那子女还不上门贴脸赔情巴结啊?
如此江老太太便问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了,从此也算是有个防身钱儿了,就带着那些金子凭去哪个尼姑庙投身,也不缺她一片屋檐,一口斋饭吃。”
可陈大胜却道:“老祖宗,若是那样便好了,原本这件事是被礼部几位老大人提出,说是天子脚下出饿死娘亲的事情到底对教化不好,须要禁言的。却也不知道怎么就传出来了,还假模假样说是前朝某年?嘿,只要家里有衙门里公干的爷们,随便一问却都知道的。
那老太太有钱又如何?老先生没了,子女靠不住,她就是有金子也护不住的,所以说这子女教养是大事,一下教育不好便是晚年不幸,偏她慈母心肠又舍不得告子女,最后,这位老太太就抱着那尊金菩萨,找到老先生坟地一头就碰上去了……”
七茜儿也听住了,闻言便吸一口气问:“竟是死了?”
陈大胜叹息:“壮汉还不好碰死呢,也不知道谁想古怪说法,人能碰死?哼!碰一个就知道了……何况那是个体虚饿了好几日的老太太,赶巧那日有葬人的呢,就看到血泊里有个抱着金菩萨的老太太,这才揭穿此事。
啧,有金菩萨又如何?她家子女不孝乃是大罪,如此这家人除了外嫁女,儿子们怕过不了明年秋了,都不用审就是必死的大罪。”
陈大胜说完满屋子皆静,好半天儿,那守了寡的杨氏才问:“这么说,那,那老太太还活着?”
陈大胜点头又摇头:“嗨,怎么说呢,活着呢,可生不如死啊,老太太娘家就在燕京,出了这么大的丑,她娘家也不敢装哑巴了,就赶紧打发她侄孙去接老姑姑,可老太太万念俱灰了,成日子也不吃几口东西,我看这个冬日里难熬。”
他说完,那杨氏便站起,脸上有些苍白道:“这,这时候不早了,这书忒苦,我,我就不听了,两位老祖宗,容我先告个罪,就,就先回去了。”
杨氏说完,脚步些许踉跄离开,其余人对这回书真真也是听不进去了,便各自告辞。
等外人散完,李氏她们也面目苍白的离开,七茜儿打发吉祥家送了说书的先生出去,回来这才对陈大胜抱怨道:“本是一回戏说,偏让你弄成真事儿,你是个傻子不成?”
老太太听七茜儿嘀咕她孙子,人家就不愿意了,忙拉住大孙护着道:“咋?我孙又没说假话,又不是没这回事,还不能说实话了?”
倒是江老太太考虑事情与旁人不同,便好奇问:“不是说,是做过前朝从四品的官儿的?那家业也不能败的那般快吧?如何就容不下一个老太太?”
陈大胜捏捏鼻子讪笑:“老祖宗不知,那山上那日不是死了六个么,人家国舅家不在意这么点儿,前朝那位也没人追究,可剩下这四位也是有家有口的,三四十岁顶门立户,上有老下有小,是死不起的。人家苦主可不是找做东的要赔偿么,如此他家便迅速败了。”
竟是这样啊,众人齐齐点头,七茜儿死死盯着陈大胜,忽哧的一声笑出声道:“不对,陈大胜?好端端的你挑这个时候进来说闲话?往日你是躲着这种场合的,你说,你这肚子起的什么鬼的幺蛾子?”
老太太闻言愤怒,便瞪着七茜儿骂道:“你瞧瞧,你瞧瞧,我就说惯坏了,你出去打听打听,哪有婆娘一口一个鬼的说自己家男人的。”
陈大胜轻笑:“吖,媳妇看出来了?我就是这段时日在家,看几个婶子教养孩子有些不像话了。”
他这么一说,屋内人便齐齐愣了。
看大家不说话,陈大胜这才正色道:“阿奶,咱不说丁香家那几个,便是兰庭哥儿你也惯的不像话了,哪有一张宣纸写三个字儿就丢的?咱就说张老先生,那张观能家六个儿子,当日哪个不是如珠如宝的养的,更何况他们父亲是大先生,也是个个饱读诗书的,可您看看又是什么后果?您再想想老陶太太,这子女教育岂是小事?
那吕婶子,杨婶子就靠一口水井,一处破庄子外加几文房租过活,可他们家的孩子了不得了!那出来进去都是两三个婢仆侍奉着,还吆五喝六的跟兵部巷的混在一起,我今日若不说说她们,再惯下去往后几个婶子养老都是问题了。
这几月我在家,也都离的不远,出来进去我看的不像话处就多了去了,您跟婶子们也是苦出来的,咱就靠老交情来往着,可您又能接济她们家几代人?”
说到这里,陈大胜缓缓呼出一口气道:“您不知道,头年里有人竟拿着一份帖子到我衙门里平事了,我问是谁家的帖子,您当是谁家的?”
老太太摇头:“什么谁家?什么帖子?”
江老太太拍拍她的手道:“老妹子你不知道,这是他们衙门里的老规矩了,像庆丰府衙门里若有事情,咱家出的就是大胜的名帖,拿着大胜的名帖去庆丰府衙门问事,那府尊是要看在大胜的面子,若有官司手下高低会有些偏帮的,可大胜这个帖子不能随便给,你要记住,人情是还不起的,也不能欠的。”
陈大胜赶紧给这位作揖拱手,还连连点头。
老太太恍然大悟,这才问陈大胜道:“你说有人拿,拿这个贴儿,这人难不成我认识?”
陈大胜点头:“啊,认识啊,就我杨婶子家老大啊,哼,还亲卫巷郭府?就给我吓死了,我那日还想呢,啥时候亲卫巷有个姓郭的面儿都不露,人都不来,就敢给我下帖子求情?好么,一细问,杨婶子从前你们不是喊郭杨氏么,我这才想起来是她家,您知道这份帖子他家老大卖了外地商户多少钱儿?”
老太太更加惊愕了,她听不懂这话,跟那边消化半天才迟疑问:“照你这说法,这帖子?还能卖钱儿?”
江老太太一拍桌子:“这话说的,可不是能卖钱儿,你当是火盆里的烧纸呢,那贴儿就是当家老爷的脸面,混的好不好,官场上灵不灵光,就看帖子的份量了。”
粘上钱儿的事情,老太太立刻明悟,继而大怒,她坐直了身子大声问:“她,她家给你找了多少钱的麻烦?”
陈大胜其实不愿意说这个,却早晚要给老太太提个醒,如此便冷笑道:“贱卖!人家把咱家的老交情就作价五百贯卖了,给我气的,又打发人来泉后街抓人,找了一天,才在赌场里抓住杨婶子家老大,好么,人家还不走呢,都输红眼了,五百贯输的就剩七八贯了。”
老太太胸腔起伏,半天儿才扶着丫头的手坐起,边起边说:“不成,不成!这亏吃的太大了,我,我把咱钱儿要回来……”
众人被这老太太整的又气又乐,好不容易劝回来,老太太又打发人喊杨氏去老宅,今儿她必然是要指着人鼻子出出气的,她必然是要把家里的五百贯要回来的。
闹呢?那是五百贯啊!
反正跟她也讲不清楚道理,只能慢慢说。
等到俩老祖宗离开,七茜儿才站在房檐下,看着细密的雪花叹息道:“你说,这才几年,饭刚吃饱,这人怎么就变了呢?”
上辈子可没这一出,她受苦的时候杨氏到底帮衬过的。
陈大胜不接这话,却说:“其实,那个张观能我也认识的。”
七茜儿愕然看他。
陈大胜也看着细雪轻笑:“其实拜师咱爹之前,我去过燕京太学后巷,这位张老先生在学士牌坊下指着我的鼻子说,凭你们这样的人?也敢来拜师?”
七茜儿多护着陈大胜,她听完正要大骂,却从侧门跑来几个小厮,带头的喜雨脸色清白的对陈大胜大喊:“四老爷,四老爷,就就就,就出事了,出事了!咱家,咱家牲口房柴垛子里,好像,好像有个冻死的死,死,死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