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一天中最匆忙的时刻。似乎所有的人们在这时都记起了在这一天中忘记了的事情,匆忙地奔走于各处,希图用自己的忙碌永远挽留这一天最后一层光亮。就连夕霞也匆忙地在天空中涂下最后一抹红色,而后孤独地等待着夜幕将它重新擦去。
在这个时候,只有那些真正安闲的人才会放松精神,悠然自得地旁观着别人的忙碌,享受这光与影交替的奇妙时刻。比如说正侧卧在草从中的那个人,他出神地望着身旁那几朵蒲公英,就像是正在看着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东西。一阵风吹过,将一片绒毛轻轻吹起,越扬越高。有几朵绒毛沾到了他红色的长发上,他小心地取下他们,然后温柔地将他们一一吹上天空。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忽然微笑,欣慰而满足地躺下身,伸直了自己的手脚。
那个人是红焰,最杰出的精灵武士。
自从进入圣狐高地之后,他就和以前变得不太一样了。他更安静,喜欢一个人独处,经常对着丛林深处的黑暗发呆,或是对着几株植物傻笑。只有在操练他的骑兵部下时他才回恢复精神,像个豪迈的战士一样大声斥骂,而后又会重新变成这副陌生的样子。
他强健的体格和脸上的疤痕掩盖了他是个精灵的事实。对于我们的土著朋友们而言,他或许只是个沉默寡言的骑兵军官而已。他只有一只眼睛,性格有些阴沉,不喜欢与人交谈。但他是个了不起的武者,赢得了所有士兵的尊敬。而且,他似乎很喜欢自己的头盔,即便是在休息吃饭时也不曾把它除下。
不知怎么的,尽管他表现出了让我们陌生的一面,让我们觉得奇怪,可是没有人过度地为他担心。说实话,他这样子让我很不习惯,可同时我又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亲切和熟悉,觉得他似乎理应如此。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他的粗野和豪放只是他性格中外放的一面,而此时,他更多地将自己的内心本色露在了外面。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更像一个优雅的纯血精灵。
“红焰,你在干什么?”我静静地走过去,对我的精灵友人说。
“我不记得多久没有像这样躺在草地上,嗅着泥土的气息,感受春风在面颊上流动的感觉了。上一次像这样放松是在什么时候?五十年前?或许更久一些……”他一脸幸福地对我说。
“你可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还是个多愁善感的吟游诗人,我的朋友。”我友好地揶揄着他,坐在他身边。
他伸出右手轻轻地打了一下我的腿,当作是揶揄他的小小报复。
“你的家是什么样子,杰夫?我只知道你家是开酒馆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问起我这个。他的话勾起了我对家的思念,让我不禁心驰神往。
“我的家么……我父亲是个豪爽粗鲁的人,他喜欢喝酒,而且总是喝醉,喝醉了就喜欢唱歌。他的歌唱得很难听,可是每次酒馆里的客人都会给他鼓掌,为他喝彩。这可真是糟糕,这让我始终没有多少音乐的感知力。我想我在辰光城时没有学会那些轻佻的贵族舞蹈就是这个原因吧……”
“他只有一条腿,从我刚出生时就是。他的左腿上装着一根木头,走起路来噔噔地响,看起来很威风。那是他当兵时剿匪的结果。他很以之为荣,说这是用三个敌人的头换来的。这让我从小就很佩服他。我经常想,他是如何手举战刀,脚踩着敌人脑袋威风凛凛的样子。”
“可是有一次,我对他说,我也想像他一样战斗,杀死敌人,然后给自己按一条走路噔噔响的木腿时,他打了我。他告诉我,再没有什么事比当一个酒馆老板更好的了,即便是国王也比不上。”
“我当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打我,不过现在我有些明白了。那件事对我的影响很大,或许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可救药地喜欢上酒馆老板这份工作的吧,可是……”我苦笑了一下,“我距离他的愿望越来越远了。”
“你有个哥哥,杰夫?”红焰问。
“对,他叫皮埃尔,曾经是个佣兵,现在……或许也还是个佣兵吧。从我懂事起他就想当一个了不起的英雄,有些剑术老师说他很有天赋,现在回过头来想一想,或许真是如此。”
“他喜欢冒险,喜欢和我父亲顶嘴,另外……他很喜欢逗我。我小时候,他总是用一颗糖引诱我,直到我急得要哭出来才会把糖送到我的手里,对我说我是个胆小的爱哭鬼。除此之外,他是最好的哥哥,一直非常关照我。我好久没有见到他了……”往事一件件涌上我的心头,让我觉得温馨又悲伤。
“对了,你不是有个姐姐吗?跟我说说她吧。你有多久没见过她了?”我问。
忽然,红焰看上去有些尴尬,他掐下一片草叶含在嘴里轻轻咬着,然后把它吐出来。我看见他仅有的那只眼睛黯淡了下去,似乎引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她……”他犹豫着刚要开口,这时候,从营地门口传来一声凄惨的呼叫:
“来人,快来人!救救他!罗尔受伤了!来人啊……”
这是依芙利娜的声音,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恐惧。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忙爬起来向营门冲去,红焰也随后跟了上来。
映入我眼帘的一幕让我愤怒。
一支箭狠毒地穿透了罗尔的右臂,箭簇上的血迹因为时间的缘故已经暗淡发黑。要想取出它必须从另一端把整支箭抽出来才成,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土著朋友们仓促间找不到止血的药材,又急着赶回来,所以没有这样做。
这并不是罗尔身上唯一的伤口,在他的前胸和背后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剑伤,有些伤口非常严重,几乎把整块肌肉翻了出来,让我只是这样看着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禁不住要和他共同忍受这份痛苦。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有灼伤和冻伤的痕迹,这应该是精灵的魔法造成的功效。
罗尔已经失去了意识,但创伤造成的痛楚即便是在昏迷中也仍在折磨着他。他紧咬着牙关,牙齿因为痛苦而不住摩擦,发出含混的声响。他的脸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得可怕,双手冰凉,呼吸又轻又急。他的生命之线已经绷到了最危险的程度,只要伤痛再稍稍加一把力气就有可能把他绷断。
“罗尔!”我抓住他的手大声喊着他的名字,试图唤回他的意识。他似乎感受到了些什么,但很明显那不是我的友谊。他反射性地挥出右拳,重重打在我的脸上,口中叫嚷着:“依芙利娜,走,快走!”
“抬到那边的房间去,你,准备热水和盐;你,点上灯,对把所有能找到的灯都给我点上;你,去喊米莉娅小姐,让她用最快的速度赶过来!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她在哪,在我数到一百之前看不到她我就要你的命!”我爬起身来,指着围上来的士兵一个个地大喊。我隐约感受到了一些让人绝望的东西,心里怕极了,直想逃开。可我不能。
“先准备一盆干净的水,给罗尔中校清洗伤口。要快,别他妈给我磨蹭……”这是谁的声音?我自己的吗?我不是很确定。这个声音虚弱、绝望,仿佛在无尽的深渊中挣扎翻滚。它明明就在我的耳边响起,却又好象响起在很遥远的地方。这声音带着泪水,可我的脸上却干干一片。
可能会失去朋友的恐惧让我连哭泣都无法做到了。
直到把罗尔抬进房间之后我才注意到那些和罗尔一起保护着依芙利娜和罗伯特的士兵们。才十天不到的时间,他们看上去既憔悴又悲痛。他们比刚出发时少了不少人,有幸活着回来的也都满身伤痕,相互扶持着艰难地站在哪里。他们身上最严重的伤都是弓箭造成的,我从没见过弓箭造成的伤害会如此的严重。那些箭簇都是些扁平的利器,即使不像三棱狼牙箭造成的伤口那么大,但它们在精灵弓手们手中发挥出了难以想象的威力。我猜想有相当数量的箭支上都是附加了一些魔法的,精灵对于魔法天然的操纵能力让他们很容易做到这一点。士兵们身上除了利器制造的伤口,还有各色魔法带来的伤害——那才是真正严重的伤害。看着那些炸开的、冻裂的、割碎的伤口,我真无法想象眼前这些忠诚的战士是如何忍受这一切,保护着依芙利娜和受伤的罗尔在最短时间内跑回营地的。
精灵族那令人惊羡的箭术令我痛恨。这样的一个种族,美丽高贵优雅神奇的种族,它让我产生了仇恨的心情。这件事打碎了红焰给我们造成的关于这个种族的所有美好的设想,在一天之前,这还是我所不能想象的。
米莉娅匆忙地赶到了,我们的伙伴们也陆续地赶来。看着她一边为罗尔清理着伤口一边不停手地为他施加救命的神术,额头上布满了紧张的细汗。我们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惊扰了她,让我们的朋友遭遇不测。
更多的军医也开始治疗受伤的士兵们,复杂的伤势让他们很是手忙脚乱了一阵。好在能够活着回到营地的士兵都是些体质最好、伤势也相对较轻的,他们在医生们的努力下都保住了性命。
是的,能够回到这里的都能活下来,可已经死去的人们却再也回不来了。
我不知过了多久,但感觉好象过了一辈子那么长。终于,米莉娅把罗尔身上的伤口全部处理好,疲乏地站了起来。
“这样下去不行。”医术高超的善神信徒摇着头沮丧地对我们说,“他的外伤很严重,但都不致命。但他的内脏受到了很严重的损伤,可能是遭到一些大型攻击性魔法的袭击导致的。他现在的情况很糟……”
从一进营地大门,依芙利娜就一直守在罗尔身边,无论我们怎么说都不愿意离开一步。她的脸上满是被树枝刮伤的血痕,身上也有许多青紫色的痕迹。想必,在赶回营地的途中,伦布理族年轻漂亮的大祭司吃了不小的苦头。可她对这些丝毫没有知觉,把所有精神全部放在昏迷不醒的罗尔身上。尽管我们都是罗尔最亲近的朋友,对他的伤势十分担忧,但依芙利娜的表现比我们更强烈。她像是傻了一样站在那里,眼睛里只有罗尔,再也看不见其他的东西。直到米莉娅说完这句话之后,她才好象从恐怖的梦魇之中清醒过来。
“罗尔……罗尔他不会死的,是吗?”依芙利娜期盼又惊惶地小声问道。
“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依芙利娜,什么都有可能……”米莉娅尽可能婉转地说,依芙利娜显然懂得了她的意思,忍不住悲从中来,捂着脸跑出门去。
“你能救他的,是不是,米莉娅?你能救他的!”弗莱德揽过米莉娅的身体,急切地问到。年轻的领袖的眼睛被一种叫做惊慌的东西填满着。
我们曾经亲眼看着最亲近的战友在他面前一一倒下,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但我从不曾想过那个人会是罗尔。罗尔在每一场战斗中都会受到足以让人致死的伤害,但每一次他都挺了过来,甚至连更多的治疗都不需要。这个男人的身体和意志都像是用钢铁铸就的,无论什么都无法给他毁灭他。
可是现在,这个人正紧闭双目躺在我们面前。米莉娅说他身体里的器官在流血,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在我们最冷酷也是热情的朋友体内,已经再没有多少鲜血可以流了。
所有的眼睛都看向米莉娅,我们在乞求,在期盼,在祷告。这时候,无论米莉娅让我们干什么都可以,去取一只魔兽的心,去砍一条龙的翅膀,去向异界深渊中最强大的恶魔挑战,只要那能够挽回罗尔的生命,我们什么都愿意去做,而且我相信,我们什么都做得到!
米莉娅看着我们,有些拿不定主意。她思考了片刻,对我们说:
“或许还有办法,或许。我可以打开罗尔的腹腔,检查和修复他体内的器官……”
我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没有人料到米莉娅会提出这种治疗方法。
这种治疗方式是一个名叫阿·维萨里的疯狂的僧侣医生开创的,在他行医生涯的近四十年时间里, 曾经一百多次为身患绝症无药可救的病人做过这种手术。根据之后的著名医生们说,他的手术绝大多数是成功的,对于输入患者血液的选择也非常正确,但是在手术之后依然存活的病人只有两个。
其他人都死了,不是病死的,不是失血过多而死的,而是疼死的。
是活活疼死的!
那些为了苟全性命而冒险的人选择了最危险的方式治疗,同时,他们也选择了最残酷的死法。那种切开肚子搅拌内脏的疼痛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为了保证手术的正常进行,维萨里总是把病人们灌得酩酊大醉,再用几十条绳索牢牢捆在病床上,防止他们自己因疼痛产生的剧烈动作产生意外的危险。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像他担心的这么做了,更多的人是在疼痛到达顶点时熄灭了生命的火焰。有的人在挣扎时勒断了自己的手骨和腿骨,有的人则干脆在病床上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他们的死状是如此之惨,以至于那些跟随着维萨里医生的助手们一个个离开了他,其中有许多人从此不再学习医术,另外的一些看见鲜血就会歇斯底里。
被他治好活下来的那两个人,一个疯了,另外一个从此之后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不过,他们的病确实好了。
这种治疗方式是如此的疯狂,以至于阿·维萨里的名字在他死去数十年之后仍被人们广为传送。许多人都把他当作地狱中爬出来的凶残魔鬼,经常会有父母这样吓唬不听话的孩子:
“再调皮就让维萨里医生把你接走!”
……
米莉娅真的打算用这种方式为罗尔治疗?我不敢去想象这个结果。
“米莉娅,没有其他选择了吗?”弗莱德忧虑地问。
美丽的信徒点了点头。
“不,你不能这么做。就算是死,我也希望罗尔死得平静些,他不能在临死前还要遭受这样的痛苦。”达克拉大叫起来,竭力反对着米莉娅的提议。对于这件事,我也觉得不能接受。我宁愿罗尔就这样死去,这对他或许是一种更大的帮助。
“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达克拉。”这时候,米莉娅说话了。她没有掩饰自己的忧虑,但她的话让我们大为意外。
“我知道,你们害怕他在死前承受巨大的痛苦。这一点,你们倒不必担心,这一切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其实,我担心的是……”
米莉娅从她的药箱里取出两瓶银白色的药水,它们在珍贵的透明水晶瓶中小心地保藏着,从盛放它们的物品中我们可以看出,它们的主人对它们超出寻常的重视。
“……我担心的是,在他用了我的药之后,会永远醒不过来!”
(最近一直在忙一个儿童节的系列活动,很少能在晚上十二点之前回到家,在单位能接触电脑的时间也非常少,因而延误了更新,今天放出三章,特向大家致歉。另:《星空倒影》在如下网址同期更新,外传部分新章节也将在这个新网址优先上传,希望大家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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