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风卷过野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失去了月亮的夜一如闭上眼睛的少女,安静而美丽,就好像是一个抒缭的梦境。
可这安静很快就被一阵马嘶和骑手们驱赶牲口的吆喝声打断了。
罗迪克和我率领着去而复返的士兵们无声地潜伏在草丛中,为确保不发出声音,每个人的口中都衔着一根草叶,连呼吸声都因为经过鼻腔的运转而变得沉静。失去了月光的夜色帮助我们靠近了正在忙碌的温斯顿轻骑而没有被发现,而马车上的火把把他们忙碌的身影暴露在我们眼前。
我很高兴刚才放走马匹的小花招奏效了,这些勇敢的战士穷追猛赶也只抓住了五匹奔逃的拉车牲口,其余的运输车辆根本无法移动。这些物资堆得太满太沉重了,以至于必须要两匹马同拉一辆车才能勉强地前进。
“下马!”温斯顿人的指挥官命令道。他是个浓眉大眼的中年人,身材高大,面色紫中透红,蓄着北方游牧民族特有的长发,显得威武又勇猛。
“用战马拉车。”他这么命令着,顺手把自己高大的战马套上了辕头。看得出,那些勇敢的骑士们不太情愿地将与自己生死与共的战马当下等牲口来使用,但形势不容他们反对。在荣誉和命令面前,他们勉强地选择了后者。有几个士兵爱抚地摸着辕头上的马脖子,在它们的耳朵边上悄声说这什么,既像是在安抚它们的情绪,又似乎是在道歉。他们对马匹的喜爱就好像是自己最亲密的战友,这种感情是每一个经历过战阵厮杀的军人都能够体会的。我有些同情眼前这些敌国的将士,他们正按照弗莱德的计划一步步走向死亡。
他们的动作很快,没多久,所有的车辆都配好了拉车的战马,同时,几乎三分之二的骑手失去了他们的坐骑,不得不暂时转为步兵。
这时候,他们的死期就到了。
道路两侧的丛林中响起弓弩的弦簧弹奏的死亡之音,一支支劲箭挟着犀利的风声射向仅存的骑兵。毫无防范的温斯顿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仅在短短的一瞬间,骄傲的温斯顿帝国军就失去了几十名勇敢的斗士。
刚刚经历了一场厮杀的敌国勇士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懵了,这是一场他们无法理解的战斗。他们明明已经取得了胜利,赢得了他们所希望的战利品,他们甚至检点了车上的货物,精明的士兵已经在计算自己可以从中得到多少好处。就在他们最松懈最无力的时候,死亡与他们不期而遇。如果德兰麦亚人有这么强大的力量,又怎么会在开始的战斗中如此不堪一击,将这么多的物资拱手奉上?
他们所想不通的,就是我们要得到的。我们所求的不只是一次小规模的围歼,在他们身后的高耸坚固的达沃城才是真正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弗莱德对这次战斗下达了他的命令:
全歼!
全歼,一个也不放走!当对手是骁勇的温斯顿骑兵时,这个命令并不容易完成。我们所做的一切几乎全部是为了把这群骑手留在原地,消除他们漏网的一切可能。货真价实的物资和真正的战斗放松了他们的警惕,失去了马匹的车辆剥夺了他们的坐骑。雷利在两侧的山林里现在埋伏着大量的士兵,杜绝了他们从两侧逃脱的可能。红焰率领一队轻骑兵封锁了他们的去路。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弗莱德还亲自率领三百人在回城的必经之路上组织了第二条防线,绝不让任何一个温斯顿人活着逃回城去。
而在另一侧,我们这支押运的队伍去而复返,堵塞了纵深的唯一通道。
面对不足五百人的偷袭队伍,我们动用了几乎五倍的兵力来完成这次围歼。设计如此繁杂的环节、兴师动众来对付这支零散的敌军似乎没有太大必要,但如果你知道这是牵涉一城一地甚至整个战局得失的关键,就绝不会觉得这一次的伏击太过隆重。
“撤退!”温斯顿人的指挥官高呼。任谁也不能否认他的勇敢和冷静,在这极端不利的局面下,他毫不贪恋已经到手的战利品,第一时间调整队列向后退却。可是他的明智还不足以改变局势。当红焰率领轻骑兵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的不幸就已经被铭刻在了今晚的夜空中。为了确保不放走一个敌人,红焰的轻骑兵们并没有采取他们杀伤力最大的快速冲锋,而是像重装骑兵一样排成阵列,手持长枪封锁了道路,缓慢而有力地向敌人迫进。温斯顿战士们勇敢地扑在了这堵死亡墙壁上,试图用过人的勇气赌博自己的生命。但无疑,他们是输家。他们的刀剑指向前方,他们的目光看向前方,他们的脚步迈向前方,但最终,他们的尸体倒向了前方。那一张张痛苦的面孔亲吻着大地,那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全军向后,冲锋!”那军官准确地判断出现实的状况,下达了此刻最正确的命令:如果两侧有伏兵,后方又有阻截,那倒不如一鼓作气冲向前去,碰一碰自己的运气。
于是,我们在今晚幽暗的厮杀中第二次相遇了。
在此前的战斗中,他们依靠骑兵的冲锋击垮了我们。他们从服色和面孔中认出了我们,发现我们是方才的手下败将,于是凶狠地冲向我们,希图从我们这里闯出一条生路。
可是,他们失去了最有力的凭借,大半的马匹尚且没有来得及从辕头上解下,仅存的几个马上战士也失去了冲刺的空间,只能裹挟在步兵周围缓慢地靠近我们。
“杀了他们,洗刷刚才的耻辱!”罗迪克高喊着,他的话语激起了士兵们的羞辱感,而我则适时地提醒着士兵们我们的有利局面:
“他们没有马,杀了他们!”
当我们的耻辱和敌人的劣势相遇,从中爆发出来的是复仇的勇气。我周围的士兵们大声鼓噪着,再一次勇敢地面对着自己的对手。这一次,他们是以自己习惯的方式在战斗,剑盾加长枪的编制在与武器单一的对手碰撞时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这种兵种和人数的优势并非是单纯的勇气可以弥补的。
埋伏在两侧的伏兵也加入了战团,他们实现了预期的目标,没有把一个活着的敌人放进路边的丛林中,为了做到这一点,他们和红焰的骑兵一样放弃了更凶猛的战斗方式,如同两堵壁垒般向中间挤压。
“奋勇上前!奋勇上前!”那勇敢的军官竭力控制着局势,正因为有他的存在,温斯顿人才没有全线崩溃。他是个真正的军人,总是出现在战斗最残酷的地方。他已经看出我们的用意,大声命令着。
“突围,哪怕冲出去一个人也好,迅速回城,禀告殿下!”
“杰夫!”罗迪克在不远处向我使了个眼色,在混战中策马冲向那名军官。我接替了他的位置,一边战斗一边下达命令,竭力保持着阵列的紧凑完整。
“当啷!”两名指挥官手中的武器相互交击,发出了清脆的声响,而后两匹高大的战马纠缠在了一起。从战斗的技巧和经验上来讲,罗迪克显然不如他老练的对手,但占据优势的局面和年轻人充沛的体力弥补了他的不足,身处包围之中的温斯顿指挥官不得不分出部分精力来指挥已经凌乱不堪的军队,这让罗迪克总是有机可乘。
忽然,随着罗迪克毫无保留的一击重斩,无法集中精神的温斯顿军官终于受伤落马,这一剑砍在他的左胸,大股的鲜血从他胸口涌出来,瞬间淹没了他身下的泥土。混战中,我看见他似乎向罗迪克说了些什么,罗迪克下了马,沉默地倾听着,并从他身上取走了什么东西。片刻后,罗迪克的长剑贯穿了他的身体,永远停歇了敌手的痛楚。当我刚刚建立了功勋的战友再次回到我身边时,神情有些落寞。
“你怎么了?”我抱着受伤的手臂,看着已成定局的战场。
“杀死一个好人并不让人高兴。”罗迪克回答说,他拿出一个挂坠。这挂坠中间嵌着一幅小巧精美的素描,上面是一个年轻英俊的戎装士兵,眉目之间和罗迪克有几分相似。
“他说我长得就像他儿子一样,也像他儿子一样勇敢。他祝我好运,在战争中活下去……”
“……他儿子战死了。”
罗迪克声音暗淡,他低头小心地将挂坠挂在脖子上,轻轻抚mo着上面的花纹,用短暂的沉静消化了来自一个高贵对手的美好祝福。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重新露出那个勇敢坚毅的战士的神色,仔细地观察着战场的变化。
战场上,更多的儿子和父亲正在死亡!
……
不久之后:
“救命!打开城门!”百十名衣衫褴褛的温斯顿轻骑兵大声狂呼,冲向高大的达沃城。他们的铠甲残破不堪,满身的血污,分明刚刚经历一场惨烈的战斗。在他们身后,大队德兰麦亚士兵呼叫着追赶上来。
被追杀的轻骑兵们似乎很疲惫,他们艰难地将身体维持在马背上。但即便如此,他们依旧体现出了北地民族的骁勇善战,不时翻身射箭,将身后追赶着的德兰麦亚骑手射下马来。
奔逃中,一个骑手翻身落马,一动不动地趴在了地上。他的背后插满了羽箭,这些恶毒的武器如同吸血鬼般贪婪地吸食着他的血液。
“卡尔文!”一个温斯顿败兵回头大叫,声音悲切痛楚。看来,落马的死者是他的亲朋好友。追兵的脚步瞬间将死者的躯体淹没,他失去的不但是朋友的生命,还包括朋友的躯壳。他忿忿不甘地回头看了一眼,又将愤怒而悲伤的目光投向城池。
“圈套!那批物资是圈套!”他向着城墙绝望地大叫,“长官牺牲了,我们奋勇突围。快去回禀殿下,不要让兄弟们白白牺牲!”
“不能放走他们!”达克拉的声音从更后方的步兵阵列中传来。尽管看不见他的声音,但这个德兰麦亚军中狂野粗豪的军官的声音对于城中的守军来说并不陌生。
紧闭的达沃城大门打开,吊桥被放下。又一队骑士轻快地穿过城门,如同一阵风一般卷起烟尘。他们横向掠过战友的后翼,以一排紧密精准的箭雨拌住了追兵的脚步,继而迅速地来回穿插,竭力放慢追兵的速度,保护着自己的同袍战友。
有了友军的掩护,奔逃的温斯顿骑兵们似乎安心的许多。他们放慢了速度,整理好队型,鱼贯进入城市大门。暮色中洞开的城门刹时显得拥挤起来,就像是塞了太多面包和肉食的贪吃的大嘴。
忽然,退入城门的温斯顿骑手们骚动起来,他们的马匹不受到控制般地横冲直撞起来,有的就像是发了狂一般将守卫城门的士兵撞翻在地,再踏上两只蹄。无论马上的骑手如何呵斥都不愿停止。有的骑手干脆放弃了自己的坐骑,跃下马背,然后不知道怎么“不小心”地在马臀或者后腿上留下几个深深地伤痕,让战马冲入城市更深处,或者直奔城外援救自己的友军而去。
没有多久,马匹的疯病传染给了自己的主人。一些被残酷战斗吓得有些神经质的战士挥刀砍向面前所有经过的人影,虽然他们的战友尝试着制止他们,但收效似乎并不明显。
当守军们发现这群士兵有古怪的时候,局势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了。这百十名逃逸的骑兵占领了城门和吊桥的拉索,他们的表现根本不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他们口中呐喊着鼓舞士气的口号,凶残地向着自己同一服色的战友们挥舞着武器。刚才那些萎靡、苍白、安静的败兵们此刻仿佛是含血咬噬的野兽,以着超越常态的方式展开杀戮。他们一次次将守军的鲜血洒在自己的身躯上,仿佛是在用他们的生命浇灌自己的勇气。
那个原本在城外叫门的士兵向大门外远远抛出一个火把,嘹亮地高呼:
“冲啊!”
这是雷利的声音。
城外的大队追兵猛地加快速度,不再理会那队轻骑的纠缠,直冲向城门。只有一小队轻骑兵冲向他们,和这群仓皇不知所措的战士纠缠在一起。
这当然是个圈套。在我们的包围下,劫粮的温斯顿军队一个也没有漏网。他们中有的人试图投降,但接受他们请求的是无情的杀戮。屠杀失去意志无力反抗的对手,这不是我们愿意去做的,但今晚我们做了一次。和我们希望得到的相比,战士的荣誉不得不被暂时地抛弃。我们并不需要这场小小的胜利,但我们需要这支军队出城劫掠的事实和他们的军服。
我们曾经考虑装作得手的敌人押运粮草诈入城去,但弗莱德分析这是行不通的:倘若如此,攻城的大批部队距离太远,敌人反应的时间很长,而且,我们不能指望说服温斯顿人的指挥官帮助我们。因此,装作败军是最好的办法。这样一来,大队人马的出现是合理的,温斯顿人也不会有太多时间考虑。
这支伪装的败军,是罗尔和他的“幽灵匕首”。
他们是最合适的。他们曾数次出现在敌人最密集的地方,以微小的数量制造了巨大的杀伤。如果要在对手毫无防范的情况下短时内制造大量杀伤、控制局面,就连达克拉的重装步兵比起他们也有所不如。
为了把样子装得更像,雷利自告奋勇地加入了这支队伍。他的责任就是发挥自己曾经身为一个杂耍艺人的表演天赋,让城头的守军进一步失去戒心。他的演出很成功,如果我们不知情的话,估计也会被他声情并茂的演出欺骗吧。至于那个不幸落马的“卡尔文”,不过是一具绑在马背上的温斯顿士兵的尸体而已。
这就是弗莱德设计的圈套。对于别人来说,这个圈套可能太复杂太庞大了,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都有可能造成完全的失败。可他在弗莱德的手中圆满地完成了,达沃城的大门正在向我们敞开。这让我想起了龙脊峡谷的那次伏击——那是我们经历战场的第一仗,也是战争开始以来具有决定意义的一次伏击。在那场战斗中,我们失去了我们的战友、我和蔼可亲的合伙人胖子拉玛。两年时间,战争已经迅速地转过一个轮回,让弗莱德有机会以同样精彩的伏击向那个据守在城墙之后的敌手宣战。甚至于,他们俩连用冒充友军使用欺诈的方法攻取城门的方式都如出一辙。
时间过得真快,一切似乎已经改变了太多,当初那些初出茅庐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们现在都被推上了阵列的前沿,成了指挥兵马攻城掠地的将领;而在开战之初哪个百战百胜的无敌统帅却被挤压在一座孤城之中。
唯一不变的是:这场战争仍在继续,而我们,仍在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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