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再一次落下又升起的时候,战斗的激烈呈胶着状不断攀升。温斯顿战士不愧为整个大陆最强大的武装,他们在与我们的交战中几乎是以肉眼可辨的速度不断进化着。经过一天一夜的缠斗,温斯顿守备军从一次次惨痛的教训中逐渐学到了如何应对一场巷战的窍门,他们开始尝试着用我们一度用来对付他们的手段来对付我们。
一些奋勇的士兵卸下沉重的铠甲,试图翻过房顶和墙垣绕到我们背后突袭,有时他们甚至不惜炸毁一座建筑,只为了使军队得到更大的施展空间。我们料到了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早控制了几个视野良好的置高点观察敌人的行踪,指挥队伍挡住来自各个方向的奇袭。尽管直到目前为止,所有危险都在它刚刚露出萌芽时就被我们斩断,但敌人的攻击也确实让我们疲于奔命、精神紧张。
即便是在正面战场,我们也遇到了一些麻烦。温斯顿弓箭手放弃了大规模的抛射袭击,他们学会了从房顶和阁楼上向我们射击。尽管无论是准确度还是杀伤力都无法与冒险团队中的精英们相比,但数量上的优势也让他们给我们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在敌人的反扑下,我们遭受了不小的损失。在我指挥的两千多名战士中,阵亡者大约占到了四分之一,另有两百多人彻底丧失了战斗能力,余下的人多多少少身上都带着伤。桑塔夫人那边的情况还要更糟糕一些,因为她要正面迎击姆拉克将军亲率的守备军主力。唯一还算值得欣慰的是,我们失去的大都是些未经战阵的新兵,最精锐的冒险战士们和值得信赖的老兵们的损失并不是很严重。我知道这样说对于那些死去的年轻人来说很不公平,但事实就是如此,在这个我们需要更多勇气和力量的时刻,别人的命确实比他们更值钱。
最让人绝望的是温斯顿人的数量,人数上的差距让他们的攻势如潮水一般源源不断。从今天早上开始,他们的攻击就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每当一拨攻势被我们击溃,他们就撤下失败的军队,换上另外一支重新开始。就算是神眷的勇士也难以经受整整半天的不停的厮杀,就算是最卓越的勇者在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感受到自己力量的底限。冒险者们在开始战斗时肆意杀戮高呼狂叫的景象消失了,他们开始把每一分空闲的时间都用来休息。经验最丰富的那些老战士们甚至可以趁着温斯顿人转换队列的短暂时间闭上眼打个盹。尽管已经疲惫得快要到了崩溃的边缘,但一旦敌人邻近,这些出入在死亡边缘的勇者们仍然会毫不吝惜地挥霍自己的力量,用无可抗拒的迫力摧残对手的生命。
蹩脚音乐家和地底侏儒的比赛仍在继续着,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已经杀了多少人。因为火yao不停爆炸产生的热量,瑞德尔的火铳管微微发红。许多次,他不得不终止自己的射击,往火铳上泼凉水降温,而且这种情况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每到这个时候,他总是低声咒骂着,埋怨自己的武器不中用,给了弗朗索瓦超过他的机会。
事实上,弗朗索瓦的情况更糟糕。与侏儒不同,他是在用自己本身的力量在射击。频繁地拉动弓弦让他右臂的动作越来越僵硬,尽管有指套的保护,他的拇指和食指上仍然摩出了血花。在暂停战斗的时候,他的手臂总是无力地低垂着,就好像它们根本没有长在他身上似的。他的样子让每个人都怀疑他是否还能战斗,每次拉动弓弦时他的眉头都痛苦地紧皱着,眼角也在微微颤抖,但神奇的是,即便如此,他也仍然是我们中最好的射手,甚至做得比战斗刚开始时更让人惊叹。他的目标已经不再是正面涌来的士兵们,而是那些隐藏在道路两旁的敌军弓箭手。如果说温斯顿弓箭手从我们这里学到了在巷战中狙杀敌人的话,那他就是专门拔除狙击手的狙击手。
“嗨,弗朗索瓦,你干掉多少个了?”在这个当口,地底侏儒瑞德尔还念念不忘他那价值五个金币的赌约。他蜷缩在角落中,向他的音乐家朋友开口问道。
“七十三个、七十四个……”弗朗索瓦紧咬住嘴唇,一边沉稳地射击一边回答。或许他觉得这个数字还不足以彰显出自己的功绩,连忙又补充了一句:“……外加三只右手和五条腿。”
“哈哈,这次你可要输给我啦。”瑞德尔的脸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他稳稳端起火铳,一声巨响之后,又有一个温斯顿人应声倒下。他指着那具尸体骄傲地宣称:“这可是第七十八个。”
“哼……”弗朗索瓦不服气地摇摇头。他有些恼火地看着这一拨温斯顿人逐渐退却,再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目标:“……战斗还没结束呢。”
“看看你的样子,连手都抬不起来了,还能继续下去吗?”瑞德尔不失时机地奚落着自己的对手
“还是小心你的小宝贝吧,它今天用得太过火啦,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轰’!”弗朗索瓦做了一个爆炸的动作,一边轻轻活动着肩膀一边针锋相对地回答……
或许是付出了那么高昂的代价也没能把我们拖垮的事实让温斯顿人不得不重新判断我们的实力,在又一拨攻势被终结、我们已经准备好迎接下一道攻击浪潮的时候,守备军忽然停止了他们的动作,远远地在街口集结起来,不再向我们发动袭击。
被狂热绝望的喊杀声笼罩了几乎整整一天的街道忽然静默下来,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就像是有一种恐怖的力量突然把过量的空气强行塞入了你的肺叶,再捏住了你的口鼻,让你无法喘息,从而产生了一种让人疯狂的压抑感。连伤痛和死亡都已经不再畏惧了的战士们在着短暂而突然的和平面前反而觉得不安起来,他们瞪大了眼睛,警惕地四下张望着,被杀戮的疯狂染红的双眼掩饰不住那层对未知的恐慌。
无论这意外的宁静带着这么浓重的阴谋气息,它总算给了我们一个喘息的机会。奋战了一天的战士们纷纷喘着粗气瘫坐在地上,有的则干脆找到一个角落躺了下来。不少人大嚼起事先准备好的干粮,为了后面的战斗积蓄力量。
正当我们诧异着擅战的温斯顿人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候留给我们如此宝贵的休息时间时,忽然,几个塔楼上负责了望的卫兵们齐声发出了绝望的叫喊:
“离开那里,快离开那里!”
还没等我们完全理解他们喊声的意思,街口最前列的几排守备军忽然闪向两旁,几架原本用于城头防御的巨大弩车从他们身后露了出来,如同巨龙的牙齿般虎视眈眈地朝向我们的方向。
弦声乍起。
粗如儿臂的巨大弩箭犹如雷霆霹雳,裹挟着锋利金属破开空气的死亡之音直扑向我们的掩体。“嗵”的一声,一个上好的胡桃木箱子在一瞬间分崩离析,原本堆放在里面的沙石飞溅出一蓬迷雾,箱子上堆放的沙石袋立刻崩塌了一片。如果说我们简陋的掩体对于温斯顿人的弓箭和刀枪还有些作用的话,那么在这些纯为战争制造的破坏机器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数层掩体如同蛇蜕般从自己原有的位置上被剥离下来,木屑、泥土、沙石和尸体飞溅起的血肉立刻撒满了整个街道。
直到所有的掩体被破坏殆劲,温斯顿人仍然没有停止的意思。拆除了所有障碍之后,这些威力巨大的杀人工具开始拆除人体。没错,我说的是“拆除人体”,没有人能奢望在这样的距离被弩箭击中后还能留下全尸,它造成的伤口完全不是被贯穿那么简单,弩箭高速飞射产生的巨大震动足以将整个人体撕成两半,即便只是被它贴身轻轻擦过,你也会被它刮掉一大片血肉,这样的伤口足以让你失去求生的勇气。
“撤退,快撤退!贴着道路两边,不要站在中间,不要回头,跑,给我快跑!”我声嘶力竭地高喊着,根本没想过掩盖自己的绝望和恐惧。这一次,温斯顿人选对了法子,在这狭窄的街道中,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抵御这种足以摧城拔寨的威力。当你知道有些东西可以在距离五百步甚至更远的地方一发就彻底粉碎一架坚固的投石车时,绝不会希望用正面面对它的方法去证明自己的勇敢,更何况它现在距离我还不到两百步。
尽管我竭力呐喊着,可是已经彻底吓傻了民兵们并没有听从我的指挥。此前战斗中冒险战士们的出色表现掩盖了这样的一个事实,那就是不止我们的敌人不擅长巷战,我们的民兵们同样不擅长。如果说曾经上过战场的他们起码还知道在兵败时四散奔逃的话,那么在这个狭窄的街道中就唯有向后一条退路。这群慌了神的笨蛋就像是一窝堵在路中央的马蜂,为弩车提供了上好的靶子。几乎每一枚弩箭都会在人群中炸起一蓬血雨,随着这道恐怖烟雨同时散去的,是三、四个绝望的生命。
慌乱中,不知怎么搞的,一种非常糟糕的感觉忽然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只觉得头皮发炸,全身的汗毛都要直立起来了。我发誓我并没有多想,只是完全听任肢体的感觉非常怪异地向左迈了一步。感谢我的守护神席勒姆多亚,他让我在最后一刻躲过了死亡的结局。一道如刀的利风擦着我的右耳飞了出去,凄厉的风声震得我一阵耳鸣。一枚粗大的弩箭像惊雷一般瞬间越过了我的身躯,一头撞在前方的立柱上。即便是砖石结构的立柱也经受不起这样巨大的冲击,刹那间断成两截。立柱支撑着的那片屋顶顿时崩塌下来,看上去就像是遭遇了一场地震。即便是撞断了立柱,那枚弩箭仍然继续飞出了很长一段路程才栽倒在地上。
直到这时我才觉得自己的右耳一阵火燎般的疼痛。我边跑边伸出手去抚mo,只感觉到一片温暖潮湿的液体正在滴落。
转过街角,我从怀中取出一个魔法装置,向天上发出了一个红色的魔法光球。这是我们与桑塔夫人事先约好的信号,当有一方撤退时,必须立刻通知另外一方,以防不知情的那一侧被温斯顿人前后夹击。
桑塔夫人没有立刻回应我的信号,这让我非常焦虑。在奔逃的过程中,我频频回头望象他们的方向,生怕他们出了什么意外,更担心他们因为无序的紧急后撤带来更大的伤亡。过了好一阵,桑塔夫人回应的信号终于也升上了天空,与信号同时腾空而起的,还有一片冲天的火光和粗重的黑色浓烟。
温斯顿人没有放过溃败的我们,很快弩车停止了射击。守备军狂热地叫喊着,手持利器兜住我们身后亡命地冲来。他们已经在这个街口被我们压制了一天多的时间,现在,满腔的怒火和被羞辱的心情有了宣泄的渠道,他们几乎是毫无保留地向我们倾轧过来。
一些落单的战士很快就被淹没在追兵的潮水之中,失去了掩体的依凭,我们的战士终于见识到了温斯顿军人的威力。即便是强大的冒险战士很无法在这个时候正面抵挡这怒涛般的冲击力,一切精妙的武艺都只能任由这道由千万人汇流而成的狂潮吞噬殆尽。
原本,身材矮小的地底侏儒瑞德尔应该是最先遭遇不幸的那一部分人,他幼童一样的短小双腿注定了无法逃脱温斯顿人的追赶。可是,就在我们开始逃亡的一刹那,弗朗索瓦并没有忘记他的朋友。他一把揪住瑞德尔的领子,伸手把他挟在腋下,就像是夹着一个大号的包裹,看上去很滑稽。
慌乱中,瑞德尔并没有把他的宝贝火铳抓在手里,而只是抓住了捆绑在火铳上的皮带。精美的武器随着弗朗索瓦的奔跑在地上拖拉着,不时碰撞着凹凸不平的地面。
“嗨,小心点,那是个石头,别碰……哦,天呐,你还是碰上了……”看着自己的宝贝遭受这样的虐待,恐怕瑞德尔的心都要碎了。他很清楚现在的处境,乖乖地缩在弗朗索瓦的胳膊下不敢动弹,生怕给自己的朋友带来多余的麻烦,可是口中却在不住地大声抱怨着。
弗朗索瓦对他的抱怨置之不理。他的面色苍白,紧咬住嘴唇,埋着头往前猛冲,一点也看不出一个“音乐家”的优雅气质。或许是因为在战斗中右臂用力过度,他夹着侏儒的右手总显得有些虚弱。尽管地底侏儒并不比一个普通的八岁男孩更重,但他每跑一段路程就要努力把侏儒的身体往上提一提。
“快一点!”我回头大喊着,“拐过前面那道弯,在总督府有我们的援军!”
也许我的话真的起到了某些作用,溃败的逃亡者们跑得更快了。当我们转过最后一个街角,贴上总督府的外墙时,如泼的箭雨及时地向我们身后射去。缺乏准备的追兵们被射住了脚步,只能任由我们气喘吁吁地进入总督府大门。
这时候我才有机会清点一下人数:经过刚才那场短暂而残酷的屠杀,我手中剩余的战士已经不足千人了。
最后一个进入总督府的是弗朗索瓦,地底侏儒额外的体重让他落在了我们后面。幸运的是,他们总算逃脱了追赶。
“扑通!”刚迈进大门,弗朗索瓦就一松手,把腋下的瑞德尔平平抛在地上。瑞德尔痛叫了一声,来不及爬起身就紧抓住皮带把自己的火铳拖到手中,眼里满是痛惜的神色。
火铳的喇叭口磕出了不少凹痕,雕刻着精美花纹的托架也磨花了不少,这样的惨重损失简直比要了侏儒的命还要让他伤心。他恼火地轻推了弗朗索瓦一把,抱怨地说道:“看看你干的好事,你让我的宝贝儿破相啦!”
任谁都看得出,瑞德尔并不是真的生气,这只是生死与共的朋友对救命之恩的一种特别亲昵的表示罢了。
可是,弗朗索瓦居然没有经受得住这样轻轻的一推。他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要不是及时扶住了大门,也许真的会一头栽倒下去。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弗朗索瓦的面色已经不是一般的苍白了。
瑞德尔立刻发现情形不对,他连忙凑过去,身手扶住朋友的腰,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弗朗索瓦?你怎么……”
他住了口。
弗朗索瓦慢慢地瘫倒下去,直到这时候我们才看见他的背上正插着一支利箭。这是狠毒的一箭,几乎有小指那么长的箭杆已经深深没入了他的脊背中。
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谁也不知道他正承受着的是怎样的一种痛苦。
我们只知道,他拖着这样的伤势跑了那么远,只是为了救下瑞德尔——他终生的对手和朋友。
忽然,瑞德尔发疯一样大叫起来,他呼喊着朋友的名字,告诉他坚持住,双手颤抖着从口袋中拿出一把匕首和一瓶止血的药物,想要把箭从弗朗索瓦体内取出来。
“别忙了,瑞德尔,我不想在最后的时候……还要……还要被你这样折磨……”弗朗索瓦摇摇头,拼命抬起手来制止了侏儒的动作。一道纤细的血线从他的嘴角斜斜划落,瞬间就流成了一条恐怖的溪流。
“我是用箭的,我知道……我知道自己的伤。真该死,居然是死在……死在我最擅长的……咳咳……”他忽然咳嗽起来,原先的血线瞬间变成了一道瀑布,从他的口中倾泻出来。
“胡说,胡说八道,你这家伙从来都没有老老实实地说过话。你的话我不信……我一句也不信……”瑞德尔面色发青,把嘴唇都要咬出血来,依旧执拗地撕开朋友的外套。但当他看清弗朗索瓦可怕的伤势之后,所有的动作都在一瞬间僵了下来,眼泪和鼻涕一齐滚落,粘在他细长的胡须上。
这是无可救药的致命伤。
“这一次……我是输给你啦,最后五个金币,我们……两清了……”弗朗索瓦竭力露出微笑的申请,既像是遗憾,又像是解脱似的轻声说道。
“没有……我欠你的……我欠你一辈子的!我说,我说实话,风原沙漠盗贼那一次我多数了一个,我说谎了,你知道的对不对?你心里很清楚,就是不愿揭穿我。我还欠着你的,你不能就这么死了。我们还没有两清,在我还清这笔仗之前你不能就这么不负责任的说死就死了……”瑞德尔发疯一样大嚷着、哭泣着、哀求着,死死抓住朋友的手臂:
“……你不能连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
忽然,弗朗索瓦全身挣扎起来。刚才就连动一动嘴唇都觉得艰难,而现在他用力地挥动着手臂,眼中灰蒙蒙一片,口中大声说道:“琴呢?我的琴呢?我看不见了!我的琴……”
“在这里!在这里!”瑞德尔慌忙回答着,哆嗦着双手连忙用小刀割断弗朗索瓦背后箭袋上的绳索,取下了挂在箭袋外面的银色竖琴,轻轻放到他四处摸索着的手中。
弗朗索瓦轻抚着他的竖琴,脸上的神情立刻变得满足安详。
“其实,我应该是一个音乐家的……”他喃喃自语。
手指划过琴弦,落下最后一串温柔的音符,仿佛月色流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