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离穹顶的奥古大洋西海岸,一座古老的灯塔屹立在那。
岁月的斑驳让它显得如此陈旧,可那灯塔之下去始终有一盏灯是亮着的。即便是在最昏暗的日子里,这灯塔下的老房子里也有人在守望。
“爷爷!爷爷!”瘸腿的小女孩,金色的长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她摇晃着老人的胳膊,不断的喊着:“爷爷!醒醒!爷爷!天亮了!”
老人醒了,他睁开眼,刺眼的光从灯塔破损的缝隙里落下来,落在他锈迹斑斑的脸上,他适应了好一阵,然后伸手拔掉胸前的充电插头。
能量显示33%。
看到爷爷醒了,小女孩嘿嘿笑了笑,她从身后拿出一只黄色的包,打开来,取出一块精致的蛋糕递给老人道:“喏!吃的!”
老人家还在适应,他过了好一会才接过来,然后摸了摸女孩的头,尝试着起身。
小女孩小心的扶着他。
两人慢慢走出灯塔,来到海滩上。
光照在爷孙二人身上,拍击的浪花有节奏的发出呼唤,海水略显咸腥的刺鼻气息一阵阵涌入鼻腔,天空中一种翼展很长的白色海鸟一边迎着风,一边发出急促且嘶哑的啼鸣。
这是自由联政体T63号灯塔下最普通的一天,也是最特殊的一天——是这座古老灯塔的守护者新生的一天,也是他生命结束的一天。
……
他背靠着沙堆而坐,眼前虽然还是那片海,看不到海浪……好像出现了一堵不断垒高的墙,一堵破败的,沾染斑驳污秽的,足以将他整个身形都从光芒中遮蔽的墙。
温热的阳光虽然仍照在老人脸上,模糊的视线中,灯塔高高矗立在头顶上方,它投下一片阴影,刚好遮住了小女孩破碎的身体。
天空此时充满了张力,像是要把所有这一切都拥入怀抱一样。
老人的知觉系统仍在正常运转,他试探着伸出手,希望让自己拥有充实感,活着的充实感。
可那天空却如同一座牢笼,老人的期待并不会得到满足。
他额头上有一道醒目的伤口,胸前的能量堆芯跳动着火花,嘴角沾满黏/湿的沙粒,口中低坠出某种刺激性的蓝色黏液。
他感觉麻木而沮丧,然而在这种略带遗憾的结尾中他也有一种奇特的欣慰;
经年累月的守望终于到了尽头,他努力回想所经历过的一幕幕……
看着天空划过的痕迹,大洋深处闪烁的星辰,被染红的海面漂来巨大的不明生物的尸骸……他看着它在海滩上搁浅、腐烂、朽败……最终变成了大自然的艺术品,沉淀在原生殿堂的博物馆里。
终于可以休息了。
老人记起自己是自由联政体的一名军人。
六十五年前他听闻大人物们在制定种种计划,当时的他已经麻木了战乱,心中饱受担忧惧怕的折磨,害怕失败,害怕死亡,害怕比这一切都更可怕的后果,所有这一切要付出的代价……
现如今,所有这一切都化作血红色的沙砾与阳光下闪耀的沙滩融为一体。
他听到了万物野蛮生长的声音。
比起从海面之下爬上海岸的怪物咀嚼食物的声音,这些树木生长时的声音好像更加的可怕。
一瞬间,他开始向下凹陷,周围的景物都在向他涌来,无数只眼睛从背后冒出来,窥视着他;有些地方出现闪烁的光芒,有些地方化作七色的漩涡,还有的缩成黑色的光点,然后又回到视野内。
他的听觉系统开始出现崩溃,但某些声音却开始清晰。
小女孩从出生到死去,所有的声音都是重复的,她并不是人类,更像一个在午夜里凝望床头埋下诅咒的洋娃娃。
但他需要她,她可能是他拥有过的最美好的事物。
但那些声音正在被压制下去,更多的声音涌入他的脑海。
海浪消失了,所有一切声音都消失了,然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却在这一切声音都消失后发生了:有个声音从周围这一切不可思议的景象中冒出来,就像魔术师的戏法一样。
而且似乎有人在注视着他,那低语声似曾相识:喂?你能听到的声音吗?你的感觉如何?
但老人却又觉得文化的像个陌生人,他所熟悉的东西是他记忆中的某种重合,所以他将它忽略了,他什么都不想做,不想睁开眼,不想发出声音,无论外面敲门的是谁,他都不愿意去面对。
……
在被一束花攻击的瞬间,他连躲闪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拆掉了肩膀,那伤口隐隐作痛,情况越来越糟。
虽然老人不想跳下去,可是灯塔里的情况越来越糟,伤口背叛了他,迫使他跳进一片广阔耀眼的蓝色之中。一簇火焰起初只能够照亮草丛,可转眼间就如同火山爆发!
跌落中,老人听到了类似轮船轰鸣的声响,那庞然大物从天而降,那火焰就是从它坠落的地方涌起的。
在与灯塔平静相伴十三年后,往日的一幕幕似乎再度重演。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他还能否像以前那样幸运。
……
电流从伤口涌入,与伤口产生某种交流,似乎在讨论是否应该让他活下去。
老人没有关闭自
己的痛觉系统,因为在他看来,那是一种活着的证明。可随着这种交流的持续,痛苦最终剥夺了他的主控权。他的大脑中枢神经系统很少会如此混乱,然而他明白,有些东西注定将要离他而去,但也有一些东西会留存下来。
消失于此处的天空、土壤和流水中,并一定等于死亡和结束。
一个黑影与灯塔的影子完全的融合了。
那是一棵树,野蛮生长,发出了令人恐惧的树。
不多会,有靴子的嘎吱踩踏声传来,他坐在沙堆上像是突然活过来一样,猛地呼出一口气,接着竭力的挥动着手臂,高喊着:“这里!这里!”
“是我,老朋友!”
是你?老朋友?
老人不记得自己还有朋友,他在浑噩了好久之后已经很难分辨自己所感知的世界是真是假。
或许是电流和伤口的交流有了结果,它们决定让他醒来,看清这世界,也可能是决定让他死去,沉湎于记忆。
那粗糙的手掌拉着他的手臂,似乎想要把他从沙堆上拉起来,移动到什么地方去。
可他失败了,老人仍坐在那,翕动着嘴唇问道:“这是怎么了?我的孩子怎么了?结果为什么出现了这么大的偏差?我好像听到树木生长的声音了,这……不科学……”
老人问了很多问题,他把心里所有的问题都问了出来。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世界这是怎么了,不过你的孩子她死了,她的聚变核心爆炸了,好像是为了保护你,现在这一块被彻底污染了,呵呵……你想过没有,污染区域居然成了你的保护屏障!另外你听的没错,是树木野蛮生长的声音……这很不科学,但的确如此,所有这些东西都像是被打了激素一样,突然间就开始疯长!”
老人最终还是被扶了起来,他从沙堆被移动到了灯塔附近,他嘴里感觉像是被人塞了一块冰冷的金属,吞咽的时候,却又像是吃了苦杏仁。
这里的辐射很强,几乎是致命的。
“来,喝口水。”
水送到了老人嘴边,老人没有吞咽,水就自动滑入咽喉,却又从他胸口的伤痕里冒出来,他剧烈的咳嗽起来,那些刺激的黏液喷了很多。
老友很有耐心的帮他擦拭。
“没有官方的消息吗?自由民呢?他们不是就住在离我们很近的山谷里吗?”
“没有,所有消息都被屏蔽了,检索不到了,就连天上的卫星都停止向我们服务了,至于那些自由民……我只看到树冠把他们的营地遮上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老友的手指贴在了老人的眼睛上,他试图擦亮它,可是他失败了,这双眼睛之所以看不清楚东西不是因为它脏了,而是电流烧毁了他的视觉系统。
老人很敏感这种举动,在他眼睛被触碰的时候,他就好像在深不见底的海洋下看到了一团黑影向自己袭来。
“风车的转动,稀松的草坪上有人在放风筝,只要这根线还在手上,她就可以闭上眼,享受春天。”这是自我催眠的暗示,老人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在这种时候,催眠已经没有实际效用,最多只能是舒缓的童谣。
两人间的对话逐渐展开了,可老人却也逐渐语无伦次,他的伤口和电流之间还在交谈着,一开始很平和的态度,大家互有退让。
可真倒了关乎身体要件是否要重启的事情的时候,它们总是很难达成一致意见。
所以到最后,即使老友已经不再说话,老人依然在说着古怪的话,有些含糊不清,连基本的词汇都不是。那并非他的本意,又好像就是他此时此刻想要表达的,他像个喝醉的绅士,即便不知所云,也在刻意的保持形象。
“我不该让你留在这里的。”老友突然说道。
老人的话停下了,他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出更多刺激性的蓝色黏液,口中的味觉在麻木。
“不然去哪呢?我已经守着这灯塔几十年了,没有它,我又何必存在呢?”
“是,你总是对的,你瞧不起那些自由民,却又害怕进入穹顶,这就是你,你是一点都没变。”
“唔……那我现在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老友打量着眼前的老人。
“你的右臂没了,肩膀裂开了,堆芯释放的电流烧毁了你的头皮,你的左眼炸开,能够清晰的看到你空洞的颅腔里那枚被保护的很好的情报样本芯体……唔……你的胸口有很多伤痕,应该都是被树枝刺穿的,上边还留有孢子的气息,另外……emmmmm……另外你的堆芯散热法组都已经熔毁,它已经不受控制了。”
真是糟糕至极的处境。
老人的视神经系统虽然已经被强制关闭,但他脑海中依然能够勾勒出光的形态。
那闪耀的没有核心的模糊光晕在晦暗的天空中愈发的闪耀。
他抓在手心的沙粒既冰冷又滚烫,疼痛每隔几秒就会爆发一次,每一次都像是针扎进了他的大脑。
“官方还是没有消息吗?”老人问。
“没有。”
“那你不回去看看吗?”
“飞行器坏了,我离最近的港口也有三百多公里,我不能走着去
。”
“这个时候不应该跑起来么?”
“跑?”
“奔向你最爱的人……他们应该都住在艾鲁伯吧?”
“对,你还记得。”
“我只记得这些了。”
“艾鲁伯肯定要比这里安全,我跑回去也是逃难的,而不是去拯救,所以,还是不去添乱了。”
“唔……我好想又听到树木生长的声音了。”
老友看了看远处,那女孩碎裂的身体中心,那颗释放着热量与辐射的内核正在黯淡。
“她要走了。”
多么委婉的说法。
老人的意识还没有模糊,他清楚这句话的意义。
于是他坐起来,眼前的光忽远忽近,却不是视觉系统采集来的。
阵阵暑气向他袭来,沿着四肢扩散,而持续的海浪声和海风平衡了热气,让他昏昏欲睡。
那感觉很舒服……她就像猫一样躺在老人身边,发出一阵阵不规律的轻微呼噜声。
……
“抱歉,我必须这么做。”老友用蛮力打开了老人的头颅,电流击穿了他的掌心,但他拿到了那枚保存着老人全部记忆的情报样本芯体。
老人在意识被强制关进一座漆黑的牢笼之前,伸出手想要叫醒女孩,可那一切却瞬间被拉远,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个消失在黑夜中的光点。
……
海岸线已经被森林吞没。
男人背着包,试图往大海中寻找生路。
他感觉皮肤正在被无数只小手拉扯,伴有一阵阵短暂的割裂感,那是生命在试图转换形式,在索取它野蛮生长所需要的养分。
海水中充斥着这些东西,但它们毕竟是海洋里最卑微的东西,它们也不会过多的把精力放在这样一根枯瘦的骨头上。
此时,遥不可及的不再是生命和生存,而是如何自然的死亡。
如果他不想和周围这一切融为一体,就必须找到金属的东西。
好在那艘从天而降的托尔级战舰的碎片随处可见。
他爬上了一块巨大的装甲板,像一个遭遇海难的幸存者一样,仰面朝天,大口呼吸着。
疲惫让他困乏,他想要休息一下,可是一闭上眼就隐约察觉到有无数只手在他身上摸索着,就像躺在战场上的尸体感受着那些胜利者在他身上找寻有价值的战利品一样。
他的每一寸肌肤此时此刻都成了战利品。
他挣扎着起身,骇然发现,蓝色的海藻已经爬满他的双腿和腹部,它们的呼吸声和生长的声音都无比清晰的传入他的耳中。
这是他第一次清晰的感受到自己正在被植物吞噬,那感觉甚至要比野兽撕咬更可怕。
他拔出匕首,切开皮肤,给自己做了一次全面的手术。
血染红了银色的装甲板,可他还是没有停下。
痛觉神经被关闭后,这种血腥的场面就像是一个猎人在给猎物剥皮……看着血腥而残忍,这又是这世界最基本的法则。
最终他把皮囊丢弃了,丢给了海中还在亡命索取的海藻们。
当他转过头,看向那巨大战舰高高翘起的舰尾时,发现它已经被海洋这个伟大的艺术家改造成了一件艺术品。
海洋原生的藻类以及动植物把它装点的非常艺术。
男人惊叹了一阵后,默默的坐下来,看着落日西沉,期盼着,远在艾鲁伯的家人能够一切安好……
……
能够发出少女般笑声的奇异水鸟在碧绿色的草海中腾空而起,越过被大树贯穿,被绿植包裹的高楼大厦,越飞越高。
在黎明的晨光中,穹顶的桅杆缓缓熄灭,自然的色泽点亮世界。
城市的轮廓里,那些奔逃的人都变成了某种园艺作品。
水鸟群在日出不久后再次落下,它们庞大的体型落地时发出令大地战栗的轰鸣。
在摆满艺术品的广场中心,它们闲庭信步,挑选着食物,偶尔相互鸣叫,交流的声音就好像进入了人流攒动的市中心。
……
从卫星俯瞰艾辛瓦尔,此时第一穹顶已经被绿色包裹起来。
那些巨大的,怪异的水鸟数量惊人,它们似乎接替了原本生活在这里的人类,成为了新的主人。
天空的痕迹逐渐黯淡,流亡的舰队在远离地面的万米高空中迷茫。
仅仅是一早一晚而已。
生命的力量就剥夺了人类在盖亚星上的所建立和拥有的一切。
穹顶的结构用以对抗异种还可以,但对抗野蛮生长的生命之力?
它毫无招架之力……
那么悲哀的形象,沉睡在绿野之下,长眠于此,消融于此。
一簇绿色的火焰,一声沉重的钟鸣,一段惨痛的记忆……同样也是一个机会……一个机遇……
你是否仍向往在沃土耕耘播种?
抑或在沙丘上等待自然的死亡……
你无法分辨。
所有人都无言无语……无所适从……
你不在地面上。
亦不在流亡的天空上……
一遍又一遍的去思考……直到你自己,给出你所需的所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