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文明,越孤独。”
这句话出自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著作《百年孤独》。
回顾自己这几十年的人生,我感觉我对这六个字的理解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也是我人生中最荒诞、最自由也最充满期待的少年时代。那时候的我经朋友推荐开始尝试阅读这本经典。
不得不说,我很快就被这本书中的文字所折服。
更为翻译这本书的人鼓掌。
它真的太奇妙了。
没有什么太过做作的为了读起来很漂亮而使用复杂生僻的字或者词,它的精美藏于每一个普通的字组成的一系列华美的句子中。
那时候的我,以读过这本书为荣,到处卖弄,时不时的还会自以为是的向别人解释书中一些经典的桥段或者句子。
我印象颇为深刻的就是这六个字。
“越文明,越孤独。”
大概是我生在一个大家庭里的缘故,我乐于分享,敢于表达,又善与写作,所以我并不能完整的体会和理解那种孤独。于是我便如同东施效颦一般,自以为只要把自己与那些凡俗的东西隔绝起来,便自然而然的能够体会一种我认为的曲高和寡般的孤独。
所以少年时代的我理解这六个字,便是一个人在文明与知识的海洋中泛舟,探索的越深便越是难以遇到知音好友,因而孤独。
可到了我的家庭因为一些琐碎到不值一提的原因分崩离析,我的少年时代也就此宣告结束的时候,为谋生计的我开始逐渐的在生活中重新领会这六个字。
当我看到城市的繁华与我无关的时候,当我一个人在拥挤的街头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的时候,我开始明白,这里所说的文明与孤独或许是带有阶级性的。
不同的阶级理解的孤独各不相同。
而且并不是说你所在的阶级越高你的孤独感就越少……或许恰恰相反。
远离了世俗,远离了那些与自身身份不同的圈子,站在高处的人反而更容易孤独。大体是因为物质的需求得到了充分的满足,而精神的世界依然空虚的缘故。
这不仅是个人的孤独,更是社会性的,乃至人类整体的。
到了现在。
看着森林里的一切都被那聚拢的光照亮,那些藏身黑暗中无法折射出色彩的树木和土壤都变得熠熠生辉的时候,我忽然对“越文明,越孤独”有了新的理解。
山风呼啸,我早已忘记此行的目的。
正如我很多时候跟朋友去旅行,我总是容易掉队的那一个。不是我路痴容易迷路,而是我太容易被风景吸引住,渴望为每一寸风景停驻。现在这个时候就是如此。
我隐约还记得我是跟着高桥银子来见那位被她称作大人的“旧神”的,那位被冠以安魂之乡接引者的雅拉姆斯。
但我忘记了我要注意什么,要警惕什么。
当光亮不断攀升,本来鲜艳的色彩又逐渐的被它夺目的闪耀遮蔽起来……不……是整个世界的色彩都在被它吸引过去。
而且最让我意外的是,这光虽然亮的可怕,却并不刺眼。
我清楚的看到光亮中有一个女人缓步走来,而后一切归于寂静。待到万物安宁,光亮消散,我发现我出现在了一片陌生的土地上。
鲸鱼不见了,四周是白茫茫的翻着淡蓝色光晕的土地。
我低下头感觉就像是踩在了一块巨大的方糖上,那种惊人的密度实在罕见。我有些迷茫的向前走了几步,然后试探着喊了一声:“银子?你在哪?”
没有人回应,似乎我已经被遗忘在这片奇异的土地上。
天空中似乎有一个太阳,但它泛着冷光,看起来并不耀眼,光落在身上也并不灼热,甚至还有些意外的冰冷。
光着脚前进的我非常不安,我一边向前走,一边四处的查看,总担心有什么东西会突然出现。
就这样,我漫无目的的向前走了十几分钟左右。
一个巨大的深坑和一个高悬于天空中的残缺球体出现在我面前。
起初从远方看上去就像一朵奇特云彩的残缺球体在我靠近之后才终于显现身形。它相当的庞大,直径起码得有几百米。
通体光滑,只可惜它被打碎了,残缺的部分不知所踪,剩下的部分孤独的悬在那诡异的深坑上。
深坑是不规则的,坑底不是黑暗,而是一个螺旋的风暴眼。
置身坑边,我能感受到它正在吸纳这个世界的物质,但十分轻微。
见此奇景,我自然多看了几眼。
可几眼之后就是乏味了。
“喂,到底有没有人在啊?这是哪?”我高声叫喊,发散着内心的无助与愤懑。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这一嗓门喊出了效果,总之那残缺的圆球居然发出一声巨大的嗡鸣,当时就把我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那感觉就好像是被两百个低音炮正面击中了一样。
想象不出来?
唔……但我体验过,只是这一次没有两百低音
炮对着我,我依然被震的骨头都要散架了。
当我爬起来的时候,身后传来咯咯的笑声。
回头一看,是高桥银子那丫头。
我愣了几秒后没好气的抱怨道:“这是神打了个喷嚏吗?”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高桥银子背着手走过来道:“比喻的不够恰当,实际上,这应该是那位大人在向你问候。”
“什么?问候?”我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扶着膝盖好半天才缓过劲直起身道:“可我感觉我快死了……”
“唔,这很正常。”高桥银子司空见惯,她走上前看着那高悬于天空中的残缺球体道:“看样子她今天心情确实不错,居然会允许你和我同时进入她的思维殿堂。”
“思维殿堂?”我努力尝试理解,然后又说道:“福尔摩斯?”
“不,不是一个东西,你最好少看点电视剧,多关注下现实。”高桥银子确实是一个不错的知音,起码在我看来是如此。
她懂得很多,所以我们之间的交流几乎没有障碍。
我缓了口气问道:“所以……这是她的内天地?还是什么东西?”
高桥银子却皱眉警告我道:“大叔,我记得我们来之前我就警告过你了,不要用你的传统思维尝试去理解和认知它们,它们是‘旧神’,不是人,只有纯粹的神性,没有我们自以为是的人性,如果你觉得你的理解方式很聪明的,甚至还觉得很有趣的话,那你就太愚蠢了。”
我被高桥银子说的一愣一愣的,虽然无力反驳,可在心里还是觉得自己活了大半辈子居然被一个小姑娘教训了,实在有些丢脸。
“抱歉……是我疏忽了。”我终于缓过劲来。
高桥银子并不介意这些细枝末节,她继续看着那残缺的球体道:“其实……我以前和你一样,尝试过去理解它们为什么会来这里,但后来我发现,我的所有想法都被局限在了人的境地中,根本不可能得到超越与解脱,所以……我想来想去,似乎都是围绕我们自己的。”
我闻言后却笑了:“这很正常吧,毕竟如果它们的存在对于我们来说毫无意义,那我们又何必去惊扰它们,人不可能去关心不可对抗的东西,不是吗?”
高桥银子却摇摇头,不赞成我的观点:“大叔,你这话其实很没道理,你不觉得吗?”
我愣了一下,有些尴尬:“怎么说?”
“唔……就好比人终有一死一样,既然我们对抗不了,又何必去探寻死亡的秘密呢?是什么力量让我们有自信认为我们可以对抗死亡呢?嗯?就像你来新东京市采访我,想要通过我了解旧神一样,你的行为意义何在?”高桥银子连续问了三个问题。
一个反问,两个抽象的思考。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想了一会我就笑了。
“我不是搞哲学的,我就是一个普通的记者,偶尔会画点素描,或者去人少的地方搞摄影,总之……都是些很普通的东西,我可不认为我能回答这么高深的问题。”
高桥银子也笑了,笑了一会后深深一叹:“是啊,都是些普通的东西。”
我有些意外的看着高桥银子,大体是觉得她刚才那一叹实在叹的太过深沉。
一个二十九岁的女孩怎么会发出这样深沉的叹息呢?
沉默了一会后,我问道:“这个就是那位大人吗?”
高桥银子摇摇头:“不知道。”
“哎?”
“很可笑吧?其实就是这么可笑……我认识那位大人有很多年了,可进入她的思维殿堂却只有两次,一次是我和我的母亲幻,一次就是和大叔你了。”高桥银子这句话另有深意。
我挠挠头,略有些尴尬:“我还真是荣幸。”
高桥银子却问我:“大叔,你只是觉得荣幸吗?”
我奇怪的反问:“不然呢?”
高桥银子盯着我好半晌道:“大概是十几年前,一帮子新美联的白人科学家到了这边,他们似乎是得到了新东京政府的特别允许,可以在这一带展开全面的科研性质调查,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一群穿白大褂的科学家们进山了而已,可我很清楚,他们是来找那位大人的。”
我来了兴致,便专注的望着高桥银子,期待着下文。
高桥银子继续道:“那时候我虽然只有十几岁,却已经非常叛逆,不但经常从家族里逃出来,而且特别喜欢给这帮子家伙捣乱,但……我毕竟只是个孩子,我被他们抓到了,而且险些丧命。”
我眉头一皱:“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
高桥银子回忆了一下后道:“也许是国安处美国分区的旧部,也可能是一支由神秘财阀背后支持的神秘学探寻小队,但不管他们是什么,打扰了那位大人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听到这我立马一惊。
“死。”
我身子猛地一颤,就好像亲身经历了那一切一样。
“总共十九人,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和这片山林融为一体,有的被嵌在了树心里,身体还活着,意识却早已不再,有的身上
长满了野草,没有腐烂,成了天然的培养皿……总之当时这件事还上了新闻,只是官方后续处理的好,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更没能引发恐慌。”高桥银子说到这突然冷笑了一下:“其实当时我还挺希望这件事能够引起更多人的注意的……”
闻言我有些惊讶的看着高桥银子,然后反问道:“可他们不是想要杀了你吗?”
高桥银子却回答道:“如果我死了,不是更好吗?大叔?你会期待长大后被家族的人献给它们吗?”
我沉默了。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在我想来,如果这些神真的如此冷漠,那把凡人献给它们这件事或许本身就是人类自身的一厢情愿罢了。
“那后来为什么没有引起轩然大波呢?毕竟可是十几条人命啊!”我感慨道。
高桥银子却带着讥笑对我道:“大叔,你也太没见识了,你可知道当年新东京市为了隐瞒一个政治性丑闻一夜间杀了多少人吗?”
我呆呆的问:“什么政治性丑闻?”
高桥银子没有详细的说明,她只竖起一根手指。
我愣了愣,咬咬牙说道:“一……一百人?”
高桥银子冷笑了一声:“是一千人。”
“什么?!”我疯了,感觉这话听着就像是做梦似的。
一千人?!!什么样的秘密需要用一千条性命来掩盖?虽然我早知道新东京市现在的政治结构正是当年导致北海道大撤退时机有误,直接造成了几十万人遇难的那伙人,可我没想到他们会丧心病狂到这种程度。
“数字,大叔,把人去掉吧,那些只是数字而已。”高桥银子的话在我心底沉重的敲击了数次,我一时无言以对。
“这个国家真是可怜又可恨。”高桥银子没由来的说了一句后深吸一口气:“不过没所谓了,当年没完成的事,现在我一样可以继续。”
我在听完这句话后却一下子没了底气。
要说之前我是凭着好奇和兴趣跟着高桥银子来到这里,那时的我还没有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危机存在于我探索的对象身上。可现在我才意识到,真正能够威胁到我的生命的,是我的那些同类。
我也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数字罢了。
所以……我摇头茫然道:“不行的,真的不行的……”
高桥银子看着我道:“什么不行?大叔你害怕了?”
我苦笑道:“这不是害怕的问题好吗?就算我有为了真相慷慨赴死的勇气,可如果我的死压根就没有意义,那我的死不就是个笑话吗?”
高桥银子却揶揄了一句道:“亏你还是中国人,我以为作为中国人的都很用勇气呢。”
这句话一下扎了我的心。
我气急:“要是保家卫国,我这一条命捐了就捐了,可这能一样吗?我死了又不能让那些人肉疼对不对?”
高桥银子见我真的生气,终于收起玩笑的心态,她靠过来挽住我的手臂道:“哎呀大叔!我怎么会让你为了我的事情去送命呢?你就放心好了,你就尽管写!写完之后我会让我的人安全的将你送回国,然后剩下的事情就是我的家族之间的计较了,不会牵扯到你的。”
本来想把身边这姑娘推开的我突然间愣住了。
我怔怔的望着她,似乎期待看到一些阴谋之类的东西。
可我失望了……我看到了真诚,期待,甚至一些恳求……却唯独没有看到阴谋。
顿时间,我感到无比汗颜。
我终归还是个胆小鬼。
“好……我会写的,毕竟是我要跟你来的,不是你胁迫我,这一点我还是很清楚的。”我认真的答复道。
高桥银子总算是放心的笑了,她突然凑上来亲了我一下。
说实在的,这么多年的单身生活早已磨灭了我对女人的兴致,可今天我却总是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躁动与不安。
我急忙咳嗽了几声,捏了捏鼻子道:“额……那个……咱们现在怎么出去啊?”
高桥银子嘻嘻一笑:“还没见到那位大人,大叔就想着要走?”
我眨眨眼迷糊道:“那那位大人什么时候来啊?”
高桥银子却笑嘻嘻的转过头看向我身后。
顿时间,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难道它就在我身后?那位旧神雅拉姆斯的化身……那位可以弹指间叫我灰飞烟灭的存在就在我身后?
慢悠悠的转过身。
然后我被眼前人的美貌惊得窒息了。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简约礼服,身材修长,面容沉静如水,古井无波。
淡蓝色的眸子看着我的时候,我总感觉她在审视的不是我的形,而是我的内心世界。
在感受到她的气息后,我顿生自惭形秽之感,竟下意识的低下头不敢与其对视。
倒是她轻声说了句:“我好像在一个人的记忆里见过你。”
闻言后我愣住了,我急忙抬起头,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一闪而逝,跟着我脱口而出一个名字。
“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