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廖青梅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耳边传来盆碗的摔打声、斥骂声,似远忽近,廖青梅扶着头,脑袋昏昏沉沉,根本无法思考,只觉得自己被泡在水里,湿漉漉难受极了。
摸了才知道,身上的里衣全部被汗水湿透,满是彻骨的凉意,下意识往潮热的被子里缩了缩,把脖子处的被子压得紧紧的。
她好像病了,还病得十分严重。
眯了会稍回了神,廖青梅很想再睡一会,但身体已经下意识地开始行动起来,家里一天的活都等着她做,再不起床又要被婆婆打骂了。
想到竹条扎的大扫帚没头没脑地扑到身上,廖青梅全身上下都痛了起来。
自从嫁到方家这么些年,喝骂已经是家常便饭,惹是有不如意的地方,被打……也不过是寻常。
“哎哟,我的小祖宗,赶紧回床上躺着,你还要不要命了!”廖妈姚菊香推门进来,看到穿着里衣赤着脚摇摇晃晃站在屋子中央的廖青梅吓了一大跳,忙把她推回床上,塞到被子里,摸了摸被子,赶紧又转身去开柜子拿干衣干被单。
廖青梅头还是很昏,但眼睛已经清明,她傻傻地看着满头青丝的廖妈念念叨叨地给她开柜子找衣服,半长的头发整齐地梳到脑后用皮筋扎起,穿着扑素却利落整齐,手脚利落得不像个六十岁的小老太太。
“妈……”廖青梅以为自己在做梦,甜笑着喊了一声,却猛然惊醒,眼前的一切,哪里像是在做梦,眼前分明就是年轻时期的廖妈。
她明明远在万里之遥的方家,每天操持家务不敢停歇,怎么会一梦之间就回到家里,还看到了年轻了几十岁的母亲。
房间不大,进门一张双层铁架床,靠墙一个三门嵌大镜子的旧立式衣柜,早被淘汰的样式,现在却正是时兴的样子,窗前是她的书桌,随意摊放着课本纸笔,书桌是廖爸捡回家的旧家具,被了条同样旧又不配套的桌腿,廖青梅一直很嫌弃,可此时再看到,眼里却满是怀念。
地上抹的水泥,还能看到粗糙的颗粒,水泥地板吃灰,每次打扫前都要先洒一遍水才行,地上的水印还没干,应该是廖妈早起打扫过。
眼前这一切,分明就是记忆里靖北家里的样子,床上的牡丹大花绸被面,还是廖妈的嫁妆,她被廖爸廖妈从老家接到靖北后,一直盖的就是这床被子。
“你个死丫头,还知道我是你妈!”廖妈从立柜里找了衣服出来,恨铁不成钢地想打人,可看到女儿虚弱又苍白的样子,心又疼得不行,最后只轻轻一掌拍到肩膀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青梅啊,方志诚结婚了,你就别再想着他了,听你爸的话,好好学习,啊~”
廖妈这段日子愁呀,闺女和个农村兵看对眼了,农村兵就农村兵吧,她们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小伙子长得精神品行也不错,别的廖妈没要求,对她家姑娘好就成。
可万万没想到,人家农村里还订着个娃娃亲呢,方志诚倒是不想结,可他家里人不同意啊!家里老爷子寻死觅活地,连发三封病危电报来,还能怎么办,那就结呗。
只是可惜了她家这傻丫头,满心眼子里就方志诚这么一个人,方志诚前脚刚走,她后脚就病倒了。
听了廖妈的话,廖青梅低头沉默,心里却满是震惊,她真的回到了二十岁那年?
换了干爽的衣物,廖青梅扶着墙出了屋,家里还是从前十分简陋的样子,见她出来,廖妈把灶上热着的米粥端了过来,还以为要好好哄一哄廖青梅才肯吃饭,没想到廖青梅见着米粥就像恶狼见着了肉。
狼吞虎咽地喝了米汤,吃了个煮鸡蛋,廖青梅总算缓过来点,人也没有刚刚那样虚浮。
看到她肯吃饭,廖妈特别高兴,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没有那么烫后,才放了心,一看点时间不早了,拎着包穿上大衣就出了门,“哟,时间来不及了,妈先去上班了啊,灶上炕着红薯,你要是饿了就吃啊。”
等廖妈走了,廖青梅独自在厅里坐了很久,摸着家里的旧家具,良久才确认她真的是在自己家,而不是在方家的破楼里。
想起廖妈口中正在乡下结婚的方志诚,廖青梅蓦然想起让她耿耿于怀了一辈子的东西。
跌跌撞撞回了自个屋,打开立柜,这时的衣柜大多是放的搁板,衣服都叠得满满的,多数是舍不得扔的旧衣服,往里掏了掏,终于掏出个半新的铁皮饼干盒。
廖青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头是方志诚给她写的两封信,还有十八岁时方志诚送的梅花手表和他回家结婚前送她大红印花丝巾,这都是处对象时方志诚从嘴里省下钱给她买的。
现在方志诚赶在年前回乡和方青兰结婚,而她也会在明年七月高考落榜,最后托关系去学了护士,接着方志诚在战场上受伤,退伍两年后和方知兰离婚,然后她终于和方志诚结了婚,给方壮壮当了后妈……
这只铁皮盒被她带去了方家,因为那是她和方志诚共同的回忆,但是结果呢?
那两封没有署名的信件被方壮壮翻出来,交到他奶奶手里,之后方母便拿着这两封信当证据,一直冤枉她不守妇道,偷人!而那时的方志诚却一个字也没有说。
她是爱方志诚的,不然也不会在他最落魄的时候选择嫁给他,为他奉养父母抚养儿子,后来还供出了他的弟弟妹妹,她设想中的婚姻生活虽然多了个继子,但她那时信心满满,认为爱情可以战胜一切,然而她从来不知道爱情终有一天会被柴米油盐及婆婆继子的搓磨而磨灭。
当方志诚变得冷漠又陌生的时候,她还浑然不觉。
方母一直怪她,怪她勾了她儿子的心神,导致他在战场上受了伤,还和她中意的儿媳妇离了婚,她嫁给方志诚又怎么样,在方母的心里她就是罪魁祸首,是害他儿子家破人离的罪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她该的,是她欠她们方家的。
……
这两封信,后来被方志诚抢走烧掉,在她因为被方母当着满屋子客人污蔑昏倒的时候,方志诚终于站了出来,却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抢过方母手中所谓“证据”,坐实了她“偷人”的传言后,把信扔进了灶膛。
连同他们的感情,付之一炬。
曾经有一段时间,廖青梅非常不理解方志诚的行为,为什么任由着他妈妈给两人头上泼脏水,也不肯站出来,说信是他亲手写的。
这个问题,到现在廖青梅也想不明白,但她已经不想明白了。
看着信件在火舌里一一化做灰烬,廖青梅的心里竟莫名地觉得有些解脱。
手表和丝巾她原本打算两人结婚的时候再拿出来用的,收藏得十分妥贴,只是当时的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有方志诚另娶她人的这一天。
既然这辈子不打算再和方志诚有交集,这些东西也没有留下去的必要。
寄包裹得去邮局,大院里的人都知道她和方志诚处过的事,也都知道方志诚回乡结婚去了,不想让人产生方志诚一结婚她就伤心欲绝的印象,廖青梅很仔细地收拾了自己,洗脸擦香,把头发梳好了才出门。
方志诚老家的地址烂熟于心,她毕竟在那里生活了几十年,打包填上地址,看着东西被柜员收进去,把凭条递给她的时候,廖青梅心里陡然轻松起来,过分轻松后反而显得有些空落落的不真实感。
真的就这样结束了?真的,不是做梦吗?
八十年代初的小县城,虽然已经改革开放,这里的变化却不太大,街道两旁的是低矮的民居,私营的商店根本就没有几家,两层的楼房都十分少见,县城最高的楼是主干道中间的钟楼。
无论在哪里,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到,这是靖北县的地标建筑,也是她和方志诚定情的地方。
方志诚曾在这里说过,此生,非她不娶。
然而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所有的一切早已经物是人非,说过的誓言仿佛还在耳边,可现在的她已经记不清方志诚发誓的样子,记忆只剩下一个脊背佝偻,沉默又颓废中年男人。
廖青梅在钟楼下站了很久,才转身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