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家的院坪里廖青梅和任桂云相对而站,旁边没有修剪过的木槿花高高的开得正灿烂,正好能挡住部分阳光。
两人之间是长久的沉默,任桂云低垂着头,双手紧紧地握在身侧,她试想过无数种可能,却没有哪一种是廖青梅直接找上她的家门。
心里渐渐漫起淡淡的恨意,但很快又被她强压了下去。
任桂云神色莫名地闭上眼,片刻后,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青梅,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样做,那一瞬间,我好像都变得不是我自己了,真的,我不想的。”
语音未落,眼泪先流,任桂云抬起头来,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窝处滚下来,“你不知道我从小生活的是什么环境,我家里妈妈身体不好,只有爸爸可以上工赚钱,我几个哥哥姐姐,底下还有妹妹弟弟,就连读书的机会也需要打架争取。”
“从小我……”
廖青梅的眼里的亮光一点点暗下去,她深深地看了任桂云一眼,“桂云,我并不想听这些。”
她对任桂云的成长史没有半点兴趣,也无意知道她们兄弟姐妹间的纷争,她只想知道任桂云这么做的理由,只想听她说一句对不起而已。
“青梅,我……”任桂云咬了咬牙,刚欲说话,任爸就拎着竹条扎成的扫帚,怒气冲冲地扑了出来。
跟着班主任身后的那两个男青年,竟然是公安!
任爸这辈子活了五十多年,马上就要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头一回竟然有公安找到门来,为的还是他这辈子最最骄傲的女儿。
“老子打死你!”暴躁起来的任爸就连两个年轻公安都没有拦得住,任桂云跑得没敢跑,扑通一下生生跪到地上,任由任爸扑打着。
班主任想上前拦却怎么也近不了怒气滔天的任爸的身,有心想喊另外三位男同志拦着点,可顾铭朗冷眼旁观不说,还顺手阻止了另外两位行动,班主任急得不行,却又毫无办法。
只能急着团团转,凑近了还要被误伤一下,“别打了,别打了,会打坏孩子的!有话好好说,孩子犯了错可以慢慢教,任同志!任同志!”
厨房门口,任桂枝似笑非笑地看着院坪里发生的这一切,目光冷冷地没有半点起伏,似乎还有有幸灾乐祸,她身后挡着的是想出又不敢出,还出不来的任妈。
眼看着任桂云脸上因为扑打起了一条条的血道,廖青梅就想上前阻止,直接被顾铭朗拎到了一边。
他已经向廖青梅妥协不把这件事情追究到底,此时任桂云受的惩罚已经算是轻的,更何况子不教父之过,任桂云变成今天这种模样,和任爸极端的严厉和纵容大有关系。
“任建国同志!”还是跟来的两个公安看不下去,出手把任爸拦了下来,这时任妈才突破任桂枝的“阻拦”扑到了任桂云的身边。
任妈抱着任桂云唉声痛哭起来,而任桂云仿佛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任妈抱着,没有半点反应。
“滚!都给老子滚!”任爸被拉开,见着她们母女哭哭唧唧,当即怒从心声,狠狠地将手里的扫帚砸了过去。
这时候的扫帚都是自己家里扎的,用料实在很有些份量,大家眼见着扫帚就那么飞出去,与此同时就听得厨房门口的任桂枝尖叫一声,飞快地冲上前来。
任妈已经双眼紧闭昏在了地上。
是任妈扑上来拦在了任桂云的身前,那扫帚头砸到了她的额头上,随着扫帚应声落地的声音还有任妈额头渗红的血迹。
“妈!”任桂云哀嚎一声就想去扶任妈,被任桂枝猛地推开,任桂枝小心地搂着任妈,双眼赤红地看着任桂云。
“你滚!要不是你,妈也不会变成这样,你滚!你祸害了我们一家还不够,现在做了坏事被人找上门来了吧!”任桂枝手按住任妈的伤口,这时又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从外头跑回来,任桂枝直接招呼他来把伤口按着,自己直接就把任妈抱了起来。
“我告诉你,你就是被打死骂死,那也是活该!走,志杰,我们去卫生所。”
说罢头也不回地抱着任妈匆匆离去。
廖青梅注意到了,那个叫志杰的男孩临走时看向任桂云的目光也是充满了恨意。
任桂云直直地跪在地上,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落,很快双眼就肿了起来。
说实话这样的场景两位公安看到的很多,靖北的治安一向不错,平时他们处理的也大多是婆媳妇不和,夫妻打架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当然也有父母和孩子决裂反目的。
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畸型的家庭,父家看似和气,实则非常暴躁,母亲懦弱无能,却也能豁出命来维护孩子,家里孩子众多,最受偏爱的自然是眼前跪在地上的女孩,按理说这样的孩子确实会遭到其他孩子的妒嫉讨厌,但也绝不至于到憎恨的地步。
他们都不瞎,刚刚任志杰那一眼都被在场的人看在了眼里。
“你说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孩子还是得教!你要跟她讲道理。”班主任也是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人,平时教学时他也没少打学生,但怎么打,打到什么程度都是要讲究方法的。
像任爸这样往死里打的打法,是真把他给吓了一大跳,还好跟着来的有两位公安,不然这事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班主任看了眼冷脸站在一边的顾铭朗,暗暗摇了摇头,这位顾同志估计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出手救人的。
班主任联合着两位公安把任爸拉回了堂屋,任桂云还跪在地上没起来。
廖青梅心里不忍走上前去,正要弯腰去把她拉起来,就听到任桂云悲凉地说,“你看到了,这就是我的父母,看到这样的结果你满意了吗?”
“……”廖青梅。
“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吗?你不知道!”任桂云笑,“你爸爸妈妈对你那么好,不计回报地好,可是他们呢?如果我是那个聪明懂事的任桂云,他们连看都不会多看我一眼,你知道我大姐现在在哪里吗?”
任桂云闭上眼睛,“她被我爸卖给了个五十岁的半瞎眼瘸子,五十岁啊!都快赶上我爸一个岁数了,我妈一句话也没说,就眼睁睁地看着我姐嫁过去了。”
“你以为她为什么要护着我,因为我出息啊!”任桂云笑得有些凄厉,“除了我,这个家里还有谁能让她指望得上呢?等我跳出农门,我就会带她离开这里呢。”
“呵,真傻,我说什么都信。”
“任桂云?”廖青梅皱起眉头来,身体保持着弯腰的姿式,一时不知道应不应该伸出手去,任桂云突然抬起头来,和廖青梅对视。
她的目光在廖青梅脸上扫过一圈,“你不知道,我看到你成绩一点点提升的时候,我心里有多着急,我多怕你会超过我,可是我找不到乱你心绪的方法,除了学习你似乎对身边的一切都不在意,不在乎,直到……我发现每周来信的那天你都会迫不及待地去拿信,我就知道,机会来了。”
“可能是报应吧!”任桂云不再直挺挺地跪着,她颓然坐在腿上,“我高考落榜了,我谁都不敢告诉,偷偷地自己攒钱去找班主任想要复读,你要是没有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多好,要是那张通知书没有出现在我眼前多好。”
“我明知道事情可能瞒不住,但我还是做了,我太恨了,我根本没有办法控制住我自己,凭什么!凭什么啊?我努了了十来年,你只努力了区区一学期,凭什么!”
廖青梅没有说话,她转学到靖北来成绩确实下降了很多,但这并不能否认她之前的成绩,任桂云只看到了结果,却没有看到她付出的努力,她的成绩也不是平白就来的。
“你看,现在我爸知道我做了坏事,要打死我,他现在打不死我,说不定就得拿我去换钱,我算算,现在一个高中生能换到什么样的人家,什么样的彩礼呢?”任桂云身上悲凉的气息越来越重。
廖青梅心里沉沉的,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或许我的命要比我姐的好一点,听说三坡村的村会计看中了我,想给我说亲呢。”任桂云挑眉看向廖青梅,见廖青梅要走,伸手就想去拉她,“别走啊,听我说完。”
“任桂云!”顾铭朗淡淡地扫了任桂云一眼,把廖青梅拉到自己身边来。
任桂云抓了抓手里的空气,最终缓缓地收回了手,“听说那人好赌成性,还爱乱搞男女关系,身上还有病,但耐不住人家家里钱多呀,我爸就动心了。”
“说起来,还要谢谢你这样廖叔叔呢,要不是拿他做借口,只怕我爸得压着我嫁过去呢,可惜东窗事发,这一回只怕不嫁也得嫁了。”
顾铭朗眉头一皱,先前进到任家门来,虽然任爸的大半注意力都要刘老师身上,但他不是没感觉到他的目光总在自己身上扫过,眼里甚至还带着他看不懂的满意和得意。
竟然是这样!
“自作孽不可活!”顾铭朗冷哼一声,无意和任桂云纠缠辩解太多,“我们走吧,剩下的事有他们处理就好。”
事情到了这地步,确实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廖青梅最后看了一眼跪坐在地上的任桂云,“这个世界上比你活得痛苦艰难的人大有人在,但这并不是纵容自己去做坏事的理由,你已经比你的兄弟姐妹们幸运很多了。”
“任桂云,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