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离开的火车,好像先前两天发生的事情不过是一场梦,廖青梅低头看了眼手上的玉镯,叹了口气,可惜并不是。
回到家里,屋里安安静静的,小煤炉上温着一碗饭菜,因为知道她今天到家,廖妈出门上班前特意给她留的。
吃过饭后,闲不住的廖青梅把屋子和自己里里外外收拾一遍后才上床睡觉,等醒来时天已经全黑了。
小厅里廖妈开着单放机边听歌边勾毛线鞋子,看那颜色,应该是廖爸旧毛衣拆下的毛线,廖昊宇不知道在哪里疯玩,还没回家。
“醒来啦?”廖妈回头看了廖青梅一眼,“给你留了饭菜,老家都好吧,你叔公叔婆身体还好不好?你小婶没给你气受吧?”
刚醒来吃不下,廖青梅坐到廖妈旁边给她勾另一只鞋的鞋底。
“都挺好的,叔公叔婆身子骨硬朗,青兰也长高了,二叔抽烟比以前抽得更厉害了,小婶能给我什么气受啊,对我挺好的。”廖青梅觉得这次回家除开顾铭朗其他都好。
“嘁!你小婶那性子我还不知道……”廖妈没带着孩子随军前一直在老家,两妯娌的关系很是一般,后来离得远了,一年难得回去一次,近臭远香,反而能亲亲热热地坐在一处。
不过廖妈一直不大看得上小婶的为人,太过斤斤计较,好占便宜,爱掐尖。
想到廖青梅这次回去的主要任务,廖妈放下针线,看着女儿柔美的侧脸,给她拨了拨耳边的碎发,轻声问,“你奶说的那娃娃亲怎么样?见过了?”
“见过了。”廖青梅不大想提这事,四下看了看,“我爸呢?我弟呢?”
“你爸开会去了,你弟在隔壁看动画片呢。”廖妈掀起眼皮看了她两眼,没有再问,自个生的闺女自个了解,这是明显不想提,看来这次回去不怎么顺利。
廖奶奶走后,廖妈自个琢磨了几天,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闺女应该待在自己身边才好,一家子好不容易从乡下搬到城里,没得让闺女又嫁回那乡下去。
不是她嫌贫爱富,城里过得不好得多得是,乡下照样有条件好的人家,但你又不得不承认在城里生活的便利,还有乡下拍马也赶不上的教育问题。
最重要的是廖妈舍不得闺女。
老家吃住倒是能自给自足,但上学得走十几公里,老师的文化水平也不高,她家青梅在老家明明是头名的成绩,到了靖北后,居然吊了好长一段时间车尾,可见乡下的教育有多糟糕。
这也是廖妈最后悔的事情,再苦再累,应该早点把孩子接过来的。
想她嫁到廖家几十年,也就这些年才松快点,以前孩子爹在部队,在老家就她一个人守着孩子田地,婆媳妯娌关系难处那还是其次,家务农活堆到一起,那是把自个当骡子用还嫌不够。
听说那娃娃亲对象也是当兵的,廖妈是真不愿意女儿再吃军属的那个苦,人都说军属光荣,是光荣!但谁看得见背后的苦楚呢。
那家据说还是个大家族,要让她家青梅去男方家伺候一家老小,她可不同意。
“你也就走个过场,安了你奶的心就成。”廖妈放下手里的活,语重心长地同廖青梅道,“不管这婚事成不成,妈呢,希望你嫁得近一点,以后有点什么事,我和你爸顾得到你,你要是嫁远了,受了委屈可怎么办,谁给你撑腰?”
“嗯。”廖青梅闷闷地应一声,努力驱赶那些不由自主就出现在脑海里的回忆。
她这辈子压根就不想嫁,就想好好陪着爹妈过一世,反正以后哥哥弟弟娶妻生子不会留在家里,就算嫂子弟妹容不下她,她也不怕,多活了一世就算发不了大财,但她养好自己和爹妈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计划得很好,但自己也知道不现实,只敢在心底想想。
屋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单放机里缓缓流出苏小明的《海风啊海风》,就是后来那个唱《军港之夜》苏小明,廖妈的偶像。
跟着哼了几句后,廖妈才自顾自地说起厂里的八卦来,“跟我一条生产线的梅姨你记得吧?”
廖青梅点点头,这个梅姨也是大院里的,天天跟廖妈一起上下班,家里孩子有六个,日子过得特别难,经常在廖家搜刮东西补贴家里。
“她家婷婷,就是最大的那个闺女,一直在老家二十六还没嫁的那个,去年嫁了。”一曲唱完,廖妈起身去倒了下带子,继续听海风。
“她呀,憋足了劲要离家远远的,不听爹妈的话嫁到胶州那边去了,结果那男人性子不好受不了不少委屈,现在是想回家也回不得,你梅姨见天的哭,可怜哟!”
“哎,也怪你梅姨,婷婷多好一姑娘啊,就为了让她多给家里赚几年钱,拘着她不让处对象,生生拘成个老姑娘,这姑娘啊到了年纪就得嫁人,留来留去留成仇,婷婷也是不想再管娘家这摊子,才发了狠远嫁的,哎……吃了苦头才晓得最后还是家里好,现在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话题说着说着,明明还是说嫁人的问题,不知道怎么就说到车间上的事去了。
“我们那个车间的主任,真不是个东西,自个迟到早退不说,却天天盯着我们,迟到一分钟就扣钱,咱们计件不是有个正常报废率么,人不可管只要报废就得扣钱,整个人钻到钱眼里去了,啥啥都扣钱,可恨咱们组不晓得谁是他的狗腿子,要让我知道,我!”
狠话说不下去,廖妈做了个凶狠的脸色,以示决心,廖青梅笑了,“妈,你是不是又被扣钱了?”
廖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闺女一眼,知道你还说出来。
“妈,要不,你别在厂里干了。”廖妈这工作一做就是几十年,驻地附近有个军工厂,当年招工的时候廖妈没进得去,后来在附近一个小制鞋厂里找了个工作,非常辛苦不说,还时常要受气。
每天早上六点就得起床,不分季节,在生产线上一坐就是一天,忙时连吃饭上厕所都顾不上,常常用力的食指粗大变形,车间的环境非常不好,机器多躁间大,热的时候像蒸笼,冷的时候比冰窖还冷。
小地方,头头们都是老板的亲朋,像廖妈这样普通上班的人,自然就要受气,廖妈性子好,受了气经常就是自己忍着,就因为这份工作能挣到一家人的生活费,能让日子过得宽裕点。
车间主任自然不必说,和廖妈不和的是同车间的赵姓妇女,也就是廖妈嘴里的狗腿子,只是现在还没被人发现而已。
半年后,因为廖妈工作出色,有一次升职机会,结果被人暗地里坏名气,打小报告,名额被掳了下来,顶替上去的,就是那个姓赵的。
“瞎说什么呢,不上班咱们吃什么,你还想要灯芯绒的新外套呢,我不上班拿啥给你买?靠你爸那点工资,咱们一家都得去喝西北风。”廖妈嗔了廖青梅一眼,心里却高兴极了,这是闺女心疼她呢。
“其实也没事,让他扣吧,也扣不了多少,我可是车间最能干的,去年的三八红旗手的旗帜可一直挂在我们组呢,那可都是我的功劳。”
说到这里廖妈有些得意,“听说今年的三八红旗手还要做代表去市里发言呢,你说我到时候说点啥好。”
“……”今年的三八红旗手虽然是您,但上台发言的是您的对头。
廖青梅想了会,还是决定劝廖妈,“妈,你回家开个小卖店吧,就小小的像老家堂叔他们那种,平时能多顾着点家里,钱还不少挣。”
廖妈不大乐意,开店那是说开就能开的?不要本钱?再说了,开店多丢人哪,别人还不知道怎么讲究呢,尤其是孩子他爸还是公职,就更不好了。
廖妈是经历对特殊时期的人,对经商这些有很深的忌讳,完全没有意识到随着国门大开,马上就要进入一个笑贫不笑娼的年代。
“我弟马上就初三进高中了,中午长期吃冷饭,对胃不好。”廖妈最心疼的就是廖昊宇,廖青梅这话也没错,前世廖昊宇高二时胃出血还住过一次院,原因就是长期吃冷饭导致的。
现在也早有了征兆,没事就嚷嚷肚子疼。
“……”提到小儿子,廖妈说不出话了,她是恨不得多长几双手出来,好照顾好在家的这一双儿女,可她得嫌钱啊!
“这,要不……我以后每天回来做了饭再去上班?”廖妈迟疑地道。
没一会鞋底就勾了三分之一,廖青梅转了个方向,想也不想地道,“现在过年没啥活你还得一天两趟地往厂里跑,出了正月上班了,你们主任会放你回来?”
以她们车间主任的抠嗦劲,恨不得她们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在车间里,哪里会让她回来做饭,就算允许,这一来一回的时间,少不得也要两小时,根本就来不及,廖妈沉默了。
“妈,你自个上个班风湿腰疼的,落了一身病,你不把自个的身体当身体,怎么也得顾着点我和我弟吧,我可不想这么大年纪再多个后妈。”廖青梅笑。
“啧,你这臭丫头,你这说什么鬼!你爸能是这样的人?呸呸呸……你妈我身体好着着哪,臭丫头都再乱说话,看我不打你。”廖妈哭笑不得地给廖青梅来了一下,半晌叹了口气,“我再上段时间的班吧,你爸的风湿越来越严重了,怎么也得找老中医开点药吃,下个月你一个堂姑结婚,咱们家还得随份子,哎……学校里我去找找老师,看能不能让你弟在老师家搭个伙。”
见廖青梅还要再劝,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别说了,你饿不饿,快去把饭吃了,别饿坏肚子。”
廖青梅也没指望一下就能说服廖妈,有些想法根深蒂固,不触及到根本,没那么容易动摇。
反正时间还长着,廖青梅并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