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杯不醉”的莲池里,暖暖的阳光倾洒在地面,屋顶之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雪花,在阳光之下闪烁着点点晶亮的金光。
莲池内的藕荷已经凋萎,只剩下满池的残枝烂叶在寒风中瑟瑟摇曳,泠涯小心迈着步子打量四周,很快就在一处屋顶上发现了千雪衣的身影,他并没有走过去,仅是站在树下良久的遥望,神情之间更多的是恍若隔世的牵念和苍茫。
此时,她正坐在屋顶之上,靠着屋角的回鸾彩凤怔怔失神,手边还隔着一壶酒,雪中独酌,黯然的背影总有着寒风扫落叶的孤独和瘦弱。泠涯默默驻足,恍惚想起了那天晚上,千雪衣似是玩笑,又像是认真的低喃:“若是在从前,我肯定会那么说,不过现在不会了,至少在你面前不会。”
泠涯站了一会儿,迈步走了过去,飞身跃到她的身边,千雪衣只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漫不经心的问:“你怎么还不走,莫不是舍不得我吧?”
泠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恍惚想起几百年前,她也曾这样问过自己,那时的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默默的想着,依稀记得自己当时不屑的大哼了一声,满脸的嫌弃和鄙夷,坏着语气说了一句——
你这个贪财好色又变态的死女人,我真是巴不得快点离开呢!
他低低的笑了笑,当时年少轻狂,总以为被人猜中心事是多么丢面子的事情,明明心里是舍不得的,却还是硬着态度反驳辩解。
泠涯沉默了一会儿,眉目之间流露着浅浅的哀伤,似是叹息般:“是啊,这么快就要走了,还真有点舍不得你呢!”
千雪衣一怔,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你怎么了,是醉了还是疯魔了?”
离别之期将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泠涯的心中苦痛,偏偏什么话都无法跟她说出口,只能酸涩的低喃了一句:“也许吧。”
千雪衣不屑的轻嗤了一声,靠着屋角悠然道:“告诉你,本姑娘除了‘铁珊瑚’之外,其实还有一个名号叫‘千杯不醉’,这个酒坊的名字就是我取得,你好歹也是从我酒坊出来的人,日后在旁人面前,可别给我千雪衣丢了脸面。”
泠涯淡淡的嗯了一声,又问道:“还有呢?”
千雪衣看了他一眼,显然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什么还有?”
泠涯单手撑着头,偏过视线看她:“你的从前啊,我很想听。”
觉察到泠涯今天有些不对劲儿,饶是千雪衣都开始心虚了,她坐直了身体,神情间掩着担忧:“你怎么了,该不是真的疯魔了吧?”
泠涯在心里苦笑了一阵,回想着几百年前的场景,一时间怔怔的失神。
那时的莲池,天气干冷,他们中间隔着距离,明明心里喜欢,却始终不肯承认,讽刺挖苦了她好一阵儿,才默默偏首偷看了她一眼,他是那样的紧张,生怕千雪衣发现了他喜欢她的心事,会失了自己的面子,又唯恐说的不清不楚,她看不出他的心意,只能纠结焦心的握紧了手,良久才支支吾吾的说了一句:“你会一直待在这里的吧?”
千雪衣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不屑的偏过头:“我在不在这里,关你什么事?”
见她跟自己划清界线,轻狂的少年不由脱口而出:“我的玉佩还在你这里,你若是走了,我要去哪里找人?”
他刚说出口就后悔了,接下来果然见到千雪衣沉下了脸色,从怀中拿出那枚玉佩,侧手递给他,赌气道:“还给你,你不用再回来了。”
心情忐忑的少年自知说错了话,却还是不肯服软,倔强的转身不去看她,也没有接下那枚玉佩,没好气的回应道:“是你自己说的,落在你手里的东西就是你的,我才不要你的东西!”
在千雪衣怔神之时,他就连忙站起身逃开了,在离开之前还低低轻喃了一句:“你等着,我会回来的……”
往事悠悠,流入白萍州,当年的青涩懵懂,现在回想起来竟还是辗转跳动在心头,在这里,他曾许过要回来找她的诺言,那枚北朝历代君王送与王后的玉佩,既然已经落在了她的手里,那便是缘分了吧。
他在皇宫二十几年,见过的女子千千万,其中也不乏比千雪衣更好的,可是万花丛中扫视一番,竟没有一个能入得了他的眼,甚至转身移目之后,就差不多忘了她们的名字和模样。
牡丹的天香国色,与凌寒而立的北塞胡娘比起来,终究是平淡了一些,从开始觉得千雪衣这个死女人看起来心肠还不错,到疼惜她一个姑娘家受苦太多,直至现在那抹艳丽的身影倒映在他的心泉之间,不过花了短短十几天。
这是爱么?或许是,也或许不是。
那时候的他只是喜欢千雪衣,尚且没有达到爱得要死要活的程度,只是觉得如果自己非要娶一个王后的话,其实千雪衣还算不错,皇城的生活枯燥乏味,或许有她在身边,他会开心释怀许多,而他也会倾尽全力来让她幸福快乐,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活得辛苦。
这是那时的他,那时的想法,可是他没有想到,等再次回来的时候,千雪衣已经不见了,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再接着,他连帝袍还没来得及做好,便莫名的死去了。
许是心中留有遗憾,他并没有踏入轮回,魂魄飘荡在山川之间,望着这片本该属于自己的山河,他恍然发现,原来这些年间,除了对千雪衣的那点感情,他这一生竟找不到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值得自己回忆缅怀的。
江山已成为别人的江山,天地也早已不是他的天地,他不想轮回,不想舍弃这些前尘,更不想忘记千雪衣,红尘辗转之间,翩然划过几百年,漂浮不定的感情在这时光的历练中也逐渐沉寂了下来,他看清了自己的心,也认准了自己的情,只可惜一朝错过,那位姑娘留给他的,只剩下一道寤寐思服,求之不得的身影。
屋顶之上,泠涯看向了千雪衣,淡淡的声音问道:“你会一直在这里的吧?”
千雪衣果然不屑的偏过头,傲慢悠然的回应:“我在不在这里,关你什么事?”
泠涯弯唇笑了笑,神情之间悲凉而哀伤,声音却依旧清浅:“我的玉佩还在你这里,你若是走了,我要去哪里找人?”
千雪衣听到他的话,脸色阴沉了下来,赌气般侧手把玉佩递给他:“还给你,你不用再回来了。”
泠涯默默的注视着她,过了良久才说道:“落在你手里的东西就是你的,我北朝国君送给他未来王后的玉佩,便是这样招人嫌弃么?”
千雪衣一时间愣住了,望着泠涯半晌说不出话来,紧接着又听泠涯慢慢说道:“我要回帝京办件事情,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会等我的吧?”
千雪衣怔怔的回神,不动声色的将玉佩握在了手里,有些话不必说的太清楚,她也知晓,有些事情,不用他挑明,她心中也欢喜。
千雪衣偏过头,脸上带着笑意,却蛮横的答:“这要看你什么时候回来了,若是回来的晚了,我已经找人嫁了也不一定。”
听到她的回答,泠涯倏忽笑了,唇角弯起暖暖的笑意:“好啊,若是我两个月内不能回来,你便找个人嫁了,只是……那个人要比我好才行。”
千雪衣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揶揄道:“你除了模样长得还不错之外,也没有什么好的,我随便找个人出来,都比你好千倍万倍吧?”
泠涯的心中酸涩,默默忍着悲痛和不舍,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故作轻松道:“你也别小瞧了我,在帝京中,不知道多少姑娘等着要嫁给我呢!”
“她们敢!”千雪衣露出天下无敌的骄傲模样,嫣然轻笑道:“我千雪衣的男人,就是不要了,也只能是我的男人,谁敢碰一下,我就拿着刀子跟她拼命!”
泠涯被她的话顷刻逗笑了,抬手想去碰她的脸,手指触及到她的发丝又默默的缩了回来,隔了片刻才淡淡说道:“我走了,默风该等急了。”
他站了起来,见千雪衣没有动,不由侧首问道:“你都不去送一送我么?”
千雪衣打了一个呵欠,将下巴搁在膝盖上面,整个人显得懒洋洋的:“送什么送,反正你都要回来的。”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女儿家娇羞的笑意,轻着声音道:“泠涯,明年初春时,村中杏花开的正好,我酿好酒,等你回来。”
泠涯望着她的背影,倏忽笑了,温浅的声音回答:“好啊……”
他转身飞下了屋顶,迈步朝着客房走了过去,只是神情之间未见得有多么的期许和高兴,明年初春,明年初春……可是两个月之后,他就要魂飞魄散了,如何来得及,又如何赶得及?
屋顶之上,千雪衣抱膝望着村口的漫漫长路,呢喃的说了一句:“为什么要送?在这里我可以看得更远……”(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