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物理与玄理
我在前面‘神怪与不神怪‘的一节中,已有及还珠楼主‘不奇之奇,奇而不奇‘
的所在,所是属于中的‘事迹‘的叙述,无关于‘法宝‘。其实,许多‘法术‘与‘阵
图‘的千变万化,其诡秘神奇之处,也往往是奇而不奇的。
这方面的描写,有物理与玄理之别。同样以金木水火土而论,属于物理根据者,仅
是些水能灭火、火可煮水等等的极浅薄的理论而已。书中最最具有吸引读者魔力之处,
也就是属于这一方面的描写。通过了还珠楼主的头脑和笔墨,化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怪故
事。读者们对于那些浅薄的物理的作用,意识上都有实际生活方面的经验与印象,因此
,尽管还珠楼主写得海阔天空,依然可有亲切之感可得,并不是绝对违反自然的。他把
水、火、风。雷、冰、雪、雨、雹,山、云、雾、日、月,铁、磁、土、木、石等等,
加以神化而发挥种种威力时,对于各种自然物的本性还是完全保存,绝无‘诬蔑‘之处,
在‘荒唐‘之中,有一个限度,这样,读者就愿意接受他这个荒唐了。在这里,我们不妨
把还珠楼主的神怪定下了某一个写作上的原则如下:把物理的作用,纳于玄理的运
用中;换言之,是物理的玄理化,玄理的物理化。
把物理和玄理混成一片,这就是还珠楼主之所以神秘。把‘假话‘‘真理‘,把
‘真理‘化而为‘玄谈‘,于是乎似是而非,疑然而幻,‘非‘从‘是‘中而来,‘幻‘由‘真‘
中所化,这中的神秘作用,就发生吸引读者的魔力了。还珠楼主在中,对‘魔
道‘十分痛恶,实际他的的引人入胜的力量,也是具有魔道的作用的,一笑。
法宝和阵图的以玄理为根据者,那就近乎江湖术士之谈,烧丹炼药,呼魂摄魄,阴
阳采补,身神分化等等均属之。那就不一定合乎物理了。倘然归之于哲理,也无统系可
寻,所以只能算是玄理。
现在从《蜀山剑侠传》四十八,四十九集中,举出法术的以物理为根据者如下:
正派剑仙苏宪祥、陈岩、李洪等在金银岛大破十三门恶阵,一路同驾‘遁光‘,往北
海进发,不合卖弄法术,在汪洋大海的水面压平海波,逼成金银砂的晶墙甬道,立在甬
道之上,由那甬道冲波疾驰而进,无意中惊动了海底潜修的一位水仙:水母姬旋的徒弟
,名曰绛云真人陆巽,以致引起了斗争。陆巽炼就的法宝,名曰‘癸水雷珠‘,据是大
量海水精气所萃,一经施为,生生不已,越来越多,威力越大。形如水泡,色白透明,
大者二尺圆径,者酒杯大。行法时只见有无数团白影,内里水云隐隐,旋转如飞,
快慢不一。
还珠楼主写癸水雷珠出现的威力如下:
这时,那满空木泡形的雷珠,已排山倒海一般,挟着雷
霆万钧之势,齐从四面压到,霹雳之声,成了一片极强烈的
繁音巨哄,海啸山崩,无此猛烈,正分不出是风是雷。……
经此一来,直似把千寻大海所蕴藏的无量真力,朝着五人夹
攻。水雷越来越密,密到一丝缝隙皆无,千百万丈一片灰白
色的光雾,中杂轰轰怒啸。……内中翻动起千万层的星花,
狂潮一般,朝前涌来,压力震力之大,简直无可比拟。
癸水雷珠的威力既有这么大,将何以对敌呢、书中写道:
狄鸣歧忽然想起:身边还有一件法宝,乃恩师新传,名
为青阳轮……此是乾天真火所炼之宝,专能煮海烧山。对方
都是水中精怪修成,如将海水烧成沸汤,决禁不住。……还
有虞道友三枝射阳神弯,乃前古至宝,也颇有用。
关于双方法宝斗争情形如下:
上天下地,方圆千里之内,均被癸水元精之气布满,……
那金轮到了外面,已长成亩许大六根芒角,齐射银芒,远
达丈许,比电还亮,一齐转动,枫轮飞驭,直冲光海之中。
五行各有克制,水本克火,无如青阳金轮所发三阳神火,自
身具有坎离妙用,与寻常真火不同,……到了光海之中,所
有雷珠只一撞上,立即消散。所到之处,所有雷珠水泡齐化
热烟,转眼之间,变成一条其长无比的白虹,随同金轮飞舞,
只顾往前,伸长出去。始而白气两旁的雷珠不等爆炸,是挨
近一的,全都自行消散,只远处还在爆炸不已。
斗争到了这个时候,胜败之机已见,可是水火互相克制之理,决不如此简单,接下
去战局又变了。书中写道:
大量雷珠纷化热雾消散,照理当前一片癸水雷珠已破,
底下应更容易;谁知热雾中忽生出一种极强大的粘滞之力,
神弯飞行雾海之中,比前要慢得多,到了后来,直似进退两
难。……后来雾层一密,沸水之声忽然由大转,晃眼停止。……
众人定睛一看,上下四外已全冻化坚冰,无论哪一面,都是
一片晶莹,仿佛埋藏在万丈冰山之内。……众人已被癸水雷
珠所化玄冰包围在内。……此本昔年水母独有的无上仙法,
不须法宝,全由阴阳二气与癸水精英凝炼而成,最是厉害。
原书中斗争经过,当然不像前面所引几段一般简单,这里只求表明水火在物理上的
作用而止,不多了。如今摘录几段完全属于玄理者以示一斑。
《蜀山剑侠传》十五集第三回大破紫云宫神砂甬道的一段:
正当中放着一个宝座,宝座前有一个大圆圈,圈中有许
多尺许来长的大玉柱。走近前去一看,那一圈玉柱,高矮
粗细俱不一般,合阴阳两仪五行八卦九宫之象。除当中有一
圆圈是个虚柱外,一数恰是四十九根。……甬道中阵图共
分四十九层,这圈中大玉柱也是四十九个,加上当中虚柱,
分明大衍之数。……不由恍然大悟,这圈果是全阵锁钥。每
根玉柱应着一个阵图,如能将他毁去,不定全角道许多阵
法,不攻自破。
又,《蜀山剑侠传》十六集第八回易静初探幻波他,有一段道:
易静躬身答道:‘……所经之路,所见之景,此洞外分
五行,暗藏五相,通体脉络相通,分明是一人体。此地西洞
属金,金为肺部。此门颇似左叶六塞之脉,出路必在右侧,
旁通肺管之处,寻得此道,绕向南洞心部,循脉道以行,便
达东洞,不知是否?‘李宁赞道:‘贤侄女来此不久,经阅
无多,居然领会到此,异日成就,实未可量。‘
又,三十三集第二回写幻波池中妖尸和侵入的敌人相争,有一段道:
这次妖尸一面与沙红燕相持,一面行法运用,日注总图,
准备快意。看得逼真,方断定敌人必定遭殃,猛见法屏总图
之上,乙木神雷青色烟光环拥正急之际,忽由当前光柱中冒
起一片青霞,自己将自己往外逼开,直是从来未有现象。反
五行逆用,非同可,金、火、水。土四宫本身反制虽然通
晓,独于木宫是个缺。情知对方来了行家,这以木制木,
神妙无方,急切间不但不能再施前法困敌,并还须防他反击,
毁损总图。这一惊,囱是非同可,当然是顾总图要紧,不
暇再顾追敌之事。
上面所引各段,都是以‘两仪‘、‘五行‘、‘五相‘。‘八卦‘、‘九宫‘、‘大衍‘等等为
据,完全是抽象的‘空话‘,在我们实际生活上并无经验,不像‘癸水雷珠‘、‘青阳金轮
‘、‘天一玄冰‘(书中称水母法术所化的冰,名曰天一玄冰)那般威力的有物理根据了。
十二、句法与篇法
还珠楼主的,不论在文笔上,在结构上,在思想上,都是具有强烈的中国风味。他虽然援用了声、光、电、磁等等原理,仍是极其浅近,是把科学硬拉到玄学之内,
不是正面的接受科学,不能算是受到了欧西学的多大影响,无损乎外形内质之同为‘中
国式‘。
尤其是在文笔方面,像他这么富于保守性,在今日各位写的先生群中,已不多
了。欧化的句法,他那里决不会发现半句,就是新的名词,也少得几乎没有。不是纯粹
的文言,也不是纯粹的白话,文言白话,常是互相夹杂着,字句很短练,修辞很简单。
《长眉真人专集》(三十七年九月初版,可以代表其最近的作风)第一集第三回中写道
:
细一查看,当地原是后山高处,潭在一座峰崖之下。峰
形甚奇,形如一鸟张翼。潭水清深,可以鉴底,大仅两丈方
圆。靠峰一面,黑黝黝的,似朝峰脚凹进,别无异处。四顾
无人,野草甚深。
这一段字句浅近,可算是白话,但已相当地‘文言化‘了。
就在这第一集第三回的开始写道:
时已半夜,月明星稀,碧空澄雾,银河渺渺,玉宇无声。
虽然天际高寒,因值夏秋之交,船中诸人多系道术之士,均
不觉冷。船迎天风疾驰,时见朵云片片,掠舟而过,其去如
飞。俯视大地山河,城郭田野,均在足下,培缕蚁坯,仿佛
相同,但都披上一层银霜。凭临下界,极目苍穹,四外茫茫,
无边无际,均觉夜景空明,气势壮阔。宾主六人身在舟中,
临风对饮,望月谈心,俱都拍掌称快。(按:书中此舟,已
受法术飞升,在天空作行进。)
这差不多十分之**都是文言了,可是写来十分平易,如水一般自然淌下,没有做
作之痕,文言而‘白话化‘了。
还珠楼主中的文句,以每句四字至六字七字者为多,超过十字之外的文句是不
多的。他在一句之内,不大有转弯的意思;不像某些先生们写欧化的中国文章,一长串
几十个字做一句,意义上也是九曲三弯,使得读惯了中国老开门见山的句法者,有
格格不入之感。
讲到结构方面,还珠楼主只考究故事的每一节和次一节‘接榫‘之处,对于全篇故事
首尾之间‘瞻前顾后‘的刻意经营,好像不很注意。他注重于直线式的结构,所以一段紧
张一段,看了前段,非看后段不可。不注重于‘纵横交织成章‘的结构。所以他的作品,
往往如长江大河,一泻而下。看的人有欲罢不能之感,写的人似也有欲罢不能之势。
还珠楼主的,在吸引读者的作用上,和书场里‘平话‘的书先生很相近。
平话的‘作艺‘者,往往不把所那一部书始终全。例如《三国志》可以从‘长坂坡‘开
场,《水浒传》可以从‘景阳岗‘开场,而《三国》到‘白帝城‘,或者《水浒》到‘
曾头市‘,就‘剪书‘不了。所以根本没有考究全书完整结构的必要。倒是每当一场书
‘落回‘的时候,一定要‘大卖关子‘,把这一场和下一场如锁如钥般加以‘扣合‘,藉以抓
住听客。还珠楼主在每一集结尾,往往也是如此。《长眉真人专集》第一集结尾如
下:‘要知长眉真人拜师学道,郑隐巧遇魔女,大闹西昆仑,同炼血神经,双剑斗双丸,
长眉真人七渡血神子,许多惊险、新奇、香艳、沉痛情节,请待下集分解。‘
十三、儒释道三家的搓合
我在前面过:还珠楼主的思想方面,杂而不纯。从大体上来,可以归纳之
如下:
道德方面,是偏重于儒家的。《蜀山剑侠传》第一集第一回第一个出场的人物慨然
兴叹:
那老头儿忽然高声道:‘哪堪故国回首月明中!如此江
山,何时才能返吾家故物啊!‘言下凄然,老泪盈颊。
那老头遇着他的‘同志‘白衣人,道:‘京城一别,谁想在此重逢,人物依旧,山河
全非,怎不令人肠断呢?‘
一部海阔天空的神怪,却以忠君爱国为其开宗明义第一章,即使扩大到种族问
题上,也是不脱儒家的伦理观。孝梯忠信四美德,在还珠楼主中,是抱得很紧很
紧的。
修养方面,那就以佛家(佛教思想来自异域,但在中国差不多成为它的第二故乡了)为终极之。书中人最高成就,不是作皇帝驾下的贤相良将,而是作菩萨座下的皈依
弟子。写法宝之威力最大者,都得力于佛法,笼统地名之曰佛门至宝。争斗时以慈悲为
本,即使是各位正派剑仙在惩罚邪教人物时,也以‘赶尽杀绝‘为戒,留下一个让人忏悔
的机会。疾恶如仇,心狠手辣的人,加之以‘杀孽太重‘的罪名,使之多历劫难,以示因
果报应不爽。
生活方面,又极力渲染道家逍遥散淡的趣味了。书中有几位法力无边的前辈剑仙,
都以游戏人间的姿态出现,既不像儒家的执着,也不像佛家的苦行,成为儒释两家的中
间人物。
更有一个共通的矛盾之,孔丘、释迎。李耳,都没有教人穷极奢丽的遗教,而还
珠楼主中,足以示范如‘峨眉仙府‘,也是布置得五光十色,丽艳无匹,胜于人间皇
宫万倍。虽然是把酒肉气洗刷了,富贵气依然在所难掩。他布置了一个‘出世‘的环境,
同时在这环境中,又容纳了‘世俗‘的豪华。
概括来,还珠楼主所创造的人物,在行为上可如下:本来是李耳、庄周一
般的襟怀,可生就了释迦牟尼的两只眼睛,却是替孔丘、孟轲去应世办事。于是儒释道
混成一体了。
十四、从唯心论到虚无论
儒释道三家的学,其哲理的根据,都建筑在唯心论的基础上。‘君要臣死,不得不
死‘;‘心即是佛,佛即是心‘;‘圣人不死,大盗不止‘,都是别有作用的字句,全没有以
物质为进退的半痕迹,还珠楼主搓合了三家学,而创造其神怪故事,自然挣脱
不了唯心论的范畴。《蜀山剑侠传》第十四集七回写金须奴在海底紫云宫脱劫换形,可
以代表其作品染有浓重的唯心论色彩。摘录如下:
初凤道:‘紫云仙府,深居海底,无论仙凡,俱难飞迸,
本无须如此戒备。无奈诸天界中,只有天魔最是厉害,来无
踪影,去无痕迹,相随心生,魔由念至,不可捉摸,不可端
倪,随机幻变,如电感应,心灵稍一受了主制,魔头立刻乘
虚侵入。‘金须奴道:‘此乃前生注定魔孽,无可避免,但
是这法坛业经大公主行法封闭,那六魔纵然厉害,怎能侵入?
想起奴坐功正在吃紧的当儿,三阳六阴之气已然透出重关,
呼吸帝座,眼看真元凝固,骨髓坚凝,内莹神仪,外宣宝相
了。忽然阴风侵体,知道中了旁人暗算,将魔放送。拼受诸
般苦难,未了一关,仍是不能避免,终究失了元阳,坏了戒
体,符了先师当日预示。‘其实三凤并非存心要害二人,只
因第一日见二凤陪了金须奴入内,初凤镇守主坛,瞑目入定,
更是郑重非常,本就有些不服。……及至金须奴在室中坐到
紧要关头,三凤因为动了嗔念,同时也为魔头所乘,……暗
忖:他是个异类贱奴,过了这一关,道基稳固,日后功行圆
满,便可上升仙阀;自己在具仙根,反不如他。越想越恨,
竟忘了当前利害,赌气刚离了守位,猛又想起:二姊还在里
面,魔头万一侵入,岂不连她一齐害了?凡事均有前定,何
必忌他过甚。这投鼠忌器之心一起,立时心平气和,回了原
位。……还以为没有什么,谁知那魔头来去渺无痕迹,随念
而至,……三凤念头一错,魔已乘虚而入,再一离开本位,
只这刹那之间,便被侵入室中。
以上一段,是写金须奴和二凤同室相对,不能控制情绪,以致意猿心马,毁了‘道基
‘。在写法上是‘魔‘由外入。《蜀山剑侠传》第八集五回写魔由内生,唯心论的色彩更为
明显:
龙姑服了丹药,径到后洞,以为修道之人,这面壁有什
么难处。哪知第一天还好,坐到三天上,各种幻相纷至沓来,
妄念如同潮涌,一颗心再也把握不住。私心还想,心里头的
事,母亲不会知道,只须挨过一年,就算功行完满。偏偏那
幻境和真的一样,越来越可怖,有时神魂颠倒,身子发冷发
热,如在水火之中,不消多日,业己坐得形销骸散,再也支
持不住。
唯心论是一种形而上的学,凡事一涉到形而上,就无可捉摸。你没有那回事吧
,好像有这么一回事;有这回事吧,又是似有似无,没有凭据。由此进展,就成了虚
无论。所谓‘有‘,乃无之终;‘无‘,乃有之始也。《蜀山剑侠传》第四十六集第三回写
李英琼和丌南公斗法,就由唯心论转进了虚无论。摘录于下:
英琼人困光中,虽仗定珠之力,不曾受伤,但是上下四
外,宛如山岳,其重不可思议,休想移动分毫。及至青白二
气射到光幢之中,先是烟云变灭,连闪凡闪,二气不见,光
色忽然由青转红,由红变白,化为银色,中杂无量数的五色
光针,环身攒射,其热如焚。知是敌人采取九天罡煞之气所
炼乾罡神火,全身如在洪炉之中,正受那银色煞火化炼。……
最厉害是潜神定虑,运用玄功,静心相持,虽觉烤热,还好
一些;心神稍乱,火力暴增,顿觉炙体的肤,其热难耐。连
心头也在发烧,大有外火猛烈,内火欲燃之势。这等景象,
乃修道人的危机,……英琼也恰好打定主意,……双目垂帘,
安然跌坐,端的仪态万方,妙相庄严,好看已极。丌南公见
状大惊,想不到一个后进少女,竟有这高功力。……到了后
来,觉着心有敌人,仍是有相之法,出于强制,故此觉到压
力奇热未退。于是便把安危一切置之度外,一味潜神定虑,
回光内烛。等到由定生明,神与天合,立时表里空灵,神仪
分外莹澈,一切恐怖挂碍,立归虚无,哪还感觉到丝毫痛苦。
从唯心论到虚无论,在‘禅理‘上是更进一层,在人类实际生活上是更退一层,到达
了佛家一尘不染的境界。《蜀山剑侠传》第十六集第九回写李宁和其女儿英琼谈‘道‘,
解释以静制动,以无视有的道理,道:‘我这旃檀妙法,乃佛门密传,……面壁九月
零五日,才得学成。……不过佛家以静制动,炼来只为修道护法之用,并非上乘;若是
上乘,便不着相,本来无物,何有于法,万魔止于空明,一切都用不着,哪有敌我之相
呢?‘
十五、关于社会形态
一种能为广大群众所接受,必有其原因。最近几年来,新式的卫道君子大声疾
呼,反对神怪,视如洪水猛兽,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而神怪(包括连环图画)作者除了埋头工作而外,完全是无抵抗主义的态度,谁也不敢申辩。不加思索地想来
,神怪站在这种绝对的劣势下,早该被击败而销声匿迹,无立足之余地;为什么这
种攻击的力量,不生功效,非但不能够绝灭神怪,而且神怪广大流行,反而势
力嚣张愈甚呢?这其间,自有配合于社会心理方面的必然的原因,新式卫道君于倒果为
因,攻击其‘已然‘,忽略其‘所以然‘,于是失败了。神怪在现实的社会状态下,可
是应运而生,先有这么一种畸形的社会,然后有这么一种畸形的;要是没有这么
一种适合于神怪生存的社会,神怪就根本无从产生,更何能广大流行?
到今日为止,无论地区的东方与西方,政制的民主与独裁,人类社会的一般形态,
都是有欠公平,未尽合理,人对于人的欺凌、压迫、残杀种种现象,都在某一种形势之
下成为当然的,无可违抗的;因而贫富劳逸之间,虽然相去很远,而社会的表面,往往
能平靖无事。固然有史以来,出过了不少革命家,不惜任何牺牲,要把这种畸形的现象
,使之变为正常,成功一个最理想最高尚的社会;可是,离成功之标的,还是有着相当
距离。
为什么理想的幸福的社会建立不起来呢?这就与神怪中时常援用的哲理相同: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为什么道不能胜魔呢?正道是终必战胜邪魔的,但是时候未到,那又着急何用呢?
人类社会在人类毁灭以前,总有一天要到达正常形态:没有欺凌,只有诚敬,没有压迫
,只有扶助,没有残杀,只有爱护。除非人类在中途就毁灭了,那就邪正同归于尽,无
话可。
可是,在这到达成功之境的中间程途,人类还是不能不寻求暂时性的安定社会的办
法。这个办法的基础,不是建筑在真理上的;因为真理的力量,还够不上维持这个局面。于是只能舍本逐未,迁就事实了。
用什么方法迁就事实呢?
不外是以毒攻毒而已!动机或许是纯正的,结果不出于‘魔法的镇压‘之途。否则,
并欲求苟安于一时而不可。此中未尝没有不得已的苦衷,然而在客观上魔法总是魔法,
不能够就以魔为道。因为仍旧是魔力的作用,所以社会现状在经过了相当时期的康局
面,往往要有若干时日的骚动。结果,在‘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的斗争下,又恢复了
康局面。如果问题真是彻底解决了,那么人愿相爱之不暇,还有什么斗争烧杀呢,原子
炸弹根本是废物,早就不值得国际社会间的大惊怪了。
在康局面之下,有些人住高楼大厦,有些人住草棚茅篷;有些人吃山珍海味,有
些人啃树皮草根;有些人仆从如云,有些人想占豪门走狗之一席而不可得;有些人三妻
四妾五夫六姘,有些人连半个太大都找不到;有些人嚷着饿死事,失节事大,有些人
日日夜夜廉价*;以及其他种种,不可尽。为什么这种怪现状一一都成为社会的常
态,差不多成了当然呢?从好的方面,此中包含着不得不然的苦衷,要不维持这种暂
时的康局面,人类在各自杀夺与报复的循环不息下,除了毁灭以外,永无休止;必须
用魔法镇压于一时,然后逐渐改革,逐渐进步,逐渐由魔法的控制而转换到正大无偏真
诚无伪的境界,使怪现象归于消灭。从不好的方面,这是一种用魔法镇压而成的吃人
的秩序,吃人的技术。只许他吃你,不许你不给他吃,他来吃你,你应该欢迎被吃。大
的吃中的,中的吃的,的借着大的势力吃中的,中的利用的牺牲吃大的。虽然千
变万化,而其吃的原则与状貌,依然层次井然,秩序很好。这种层次与秩序,就使社会
的外观成功了康局面。
剥去了康局面的外皮,内质就是众邪纵横、群魔乱舞的奇景了。那些邪魔,和还
珠楼主在中描写的邪魔,在形象上有不同,在性质上倒是非常相像的,而且其魔法
的厉害,更未必弱于《蜀山剑侠传》中绿袍老祖和毒手摩什之类。
从这种角度去窥察社会内层的真相,再转而阅读还珠楼主神怪的内容,就有了
互相符合之处:社会上什么妖魔都有,等于中神怪人物的不一而足。不加思索而言
:社会是不神怪的,还珠楼主是神怪的;倘然加以深思,那么反转来:还珠楼主
是不神怪的,社会才是神怪得很,也是无所不可。
十六、关于群众心理
上面是还珠楼主的神怪,有其与社会形态互相配合之处,也就是,他的
之所以能够在这个社会的基地上茁芽与成长的道理。
那么,为什么社会群众间的某一部分人对于他的这样地欢迎呢?我觉得,他的
作品是适应着这一部分人的心理的。
第一,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社会形态下,许多人固然本身受到魔法的控制;同
时为求生存,为求‘力争上游‘起见,少不得也以魔法加之于人。彼此间魔来魔去,无往
不魔,习惯成自然。魔法不但表现于行动,而且影响于心理。这种后天的经验,几乎成
为先天的本性了。意识方面,可和神怪已经相通。看神怪,成了性之所近。
是迎合的,不是背离的。是普通的,不是特殊的。
第二,大家虽在过着以魔应魔的生活,施于人者,视作当然,自己不觉得有碍于人
,而受于人者,却是感觉到痛苦。因此,除了少数人之外,大部分人容易触起对于现实
不满的感觉。恨起来最好能够像张献忠一般造他一场杀孽,藉以泄愤。当然事实上没有
这么便利,不能不自己隐忍着。看到神怪中正派剑仙大杀邪魔,无论邪魔怎样厉害
,结果非惨败横死不可;他就以自己代表着正派剑仙的地位,把心所不悦的人物,看做
了邪魔妖怪。剑仙杀妖魔,看着十分痛快,可以得到一种画饼充饥、望梅止渴般的满足。
第三,因为不满现实,就对现实厌倦,最好能够避人另一个世界中,去换换空气。
那些把尘世实况编演而成的,其故事都是在让人厌倦的范围之内。只有神怪,
是脱出了这一重藩篱的谎话。至少,在书本子上可以嗅到一种与现实有相当距离的
气味。这种气味,让他在神思恍惚之间,若有安慰可得。
第四,因为现实社会关系复杂,善恶之间的道德、法律与伦理,其成为问题而待解
决者,往往‘牵丝攀藤‘,纠缠不清,甚至公公有理,婆婆有理。爱国固然有理,卖
国也有人有理;豪富不拔一毛有不拔之理,贫穷饿死也有非饿死不可之理。凡此种种
,不一而足。所以成为政敌,双方政论家制造舆论,谁都是振振有词。至于吃官司朋友
,请律师辩护的时候,更像中国的六法全书,至少有十二法的内容。神怪便不然,
善就是善,恶就是恶,善人一定心慈面和,恶人一定凶相难掩,善人的责任只有杀恶人
,恶人的义务只有被杀害,痛快得很。除去中趣味方面的波折外,不必多费研究善
恶问题的脑筋。许多人在应付社会而筋疲力尽之余,看剑仙杀邪魔,越看越爽快。
第五,好奇是人类的天性,神怪的第一个特是奇,这不必了。同时,自欺
也是人类的特长,误尽苍生之徒,自以为万家生佛,老太婆九妖十八怪,自以为美绝人
褒。要那些人完全自己不明白,也未必然,明知故犯,非此不快耳。等于看神怪
,难道他们都把神怪当做教育部审定的教科书读吗?这才没有那么呆呢!一百个人
中,至少有九十九个人知道是谎话连篇而已。可是一看有趣,再看更有趣,以至手不释
卷,看个欲罢不能。这是适应了心理上的自欺的需要之故也。自欺在心理上是一种可笑
的作用,可是像如今的时世,有时倒也不妨自欺,得糊涂时且糊涂,太明白了,也就是
太痛苦了。
如今又要到还珠楼主身上来。他的把握读者的技巧,是和上面所者相通。
第一,他因读者们的不满于现实,就崇奉出世色彩最浓厚的佛家思想,演化为
中至高无上的权威人物。处处表示着佛法无边的不可思议威力,又处处以超脱轮回为人
生至高无上的幸福的归宿。
第二,他因读者的所以有出世的思想,不过是对于现实发生惶恐与厌倦,不是痛绝
尘世,有甘于苦行之愿;换言之,仅是想逃避,不是要决绝。所以他也肯委屈佛门圣者
来参加杀孽。同时,以道家的逍遥自在,创造出许多所谓旁门散仙,志不在升天,优游
无虑于海外地角,山巅水涯。
第三,他因读者终究都是些世俗之人,在伦理观念上,还是以受儒家的影响为最深
,于是在他的中,不论是佛是仙是妖是魔,都使以儒家的道德为道德。
第四,他因读者在今日之世,种种切身所受,惨痛不可理喻,那些佛家的普度众生
的慈悲,道家的清净无为的散淡,儒家的致君于尧舜的王道,都嫌不够泼辣,无足大快
人心,于是不惜强奸释迦、李耳、孔丘,不管在道德上是属于哪一方面的圣人,都叫他
们在飞剑法宝之下,干着冤冤相报的斗争,一律成了太史公游侠列传中人物。
像这样,在思想上是纷歧杂出的,在的故事演述上就五花八门,光怪陆离。
他无根据,好像有所根据;他有根据,又捉摸不定他的中心。要言不烦他,当然
可用嫉恶如仇四字。无论如何险奇惊恶的过程下,凡是罪恶的人物,若不归于正道,非
受诛戮不可,决不使读者失望。而且所采取的手段,直捷得像:‘你不好,我就杀掉你‘。到衙门里告状,请大老爷伸冤,那一套‘法治精神‘,还珠楼主的中绝不渗入,他
是绝对不让他中的任何人物,去向吃政治饭的大老爷乞怜的。自华北沦陷时,曾
受日宪拘捕,备历艰危,不为威迫利诱所动。光复不三月即载笔江南,绝口不谈政治,
对于政局与官场内幕,想是很失望的吧?
本文的初稿,因为分期发表,全文完成于写写停停、停停写写之中。加以我对于还
珠楼主的作品,尚难到深切认识,不过是根据看着消闲时所留的浮浅印象而已。当然
谈不上抉微探隐,深知的见。现在付印成册时,虽经一度整理,仍是十分草率。得不
对的地方,前后矛盾的地方,都所难免。
我是的确有意好好地写一篇关于还珠楼主的文章的。原因并不在于我和他相识,而
是因为他的作品的出现与风行,真有值得注意的价值。他好也罢,他不好也罢,其
足以成为一个‘问题
‘,那是不假的。
我的这篇作品,对于还珠楼主不会发生什么影响。而还珠楼主的作品,在中国最近
的史上,那确是zhan有一席之地。尽管若干人对之极力反对,仍旧不能够加以抹杀,
不能视之为‘无‘。
第一,他的神怪,即使以后衰落,而曾经有过一个不胫而走的盛况——像现在这
么的一个时期,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第二,他的神怪,在中国神怪史上,开创了一条新路,这条路,据我个人
所见,以前未曾有人走过。他把近时的物理,融化入于他的玄想之中,构成作品的特殊
风格,和前人与近人所著的神怪绝然不同。
不管人家对于还珠楼主神怪的观感如何,在我个人,对于他的作品,绝不致有
藐视之意,而且钦佩他的‘玄思冥想‘,以及文笔方面的‘恣肆汪洋‘,特别是对于幻境的
创造,有着如有神助一般的笔力。
像《蜀山剑侠传》那些作品,应该算是还珠楼主的初稿,希望在全部完成以后,能
够有修订的机会,篇幅不一定要那么多,时间不妨多花费些,一定能够代表着中国神怪
的‘一个时代‘。我期待着他能这么干,我准备着为他重写一篇十万字的论文。
(初载1948年《宇宙》复刊第3~5期,原题《还珠楼主及其作品的研究》。1949年2月上
海正气书局出版单行本,改题《还珠楼主论》,并有所修订。今据单行本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