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刀光剑影的武侠世界中,如果没有花好月圆的佳景相衬,未免少了一份刚柔相济的美感。而这一份美感的营造岂能少得了作家笔下那些千姿百态的女性?分析和比较作家所塑造的形形色色的女性形象,无疑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作家独特的审美情趣,进而管窥其创作思想。
《白发魔女传》、《冰川天女传》、《散花女侠》、《江湖三女侠》、《美人如剑如虹》……等等,在梁羽生的作品中,顾其书名,思其义,有相当一部分是以女性为中心人物进行营构的。女侠,在他的笔下都是那么英姿飒爽,豪气干云。这些巾帼英雄有着极高的独立人格,她们纵横江湖啸傲绿林之际,即使也在寻觅可将一生相托的爱侣,但绝不甘为男性附庸。非只在武功上要与情人比肩,处世时唯夫命是从的现象也极为罕有。
《白发魔女传》中的主人公玉罗刹练霓裳可是个中之尤。她性格之强悍暴烈,不只在梁羽生笔下达到极致,综观其他作家塑造的女性形象也罕有其匹。她一出场便是劫镖车,杀大盗,固然神威凛凛,令须眉气短,但场面血腥恐怖。在以后的情节铺叙中也没能展现出女性柔媚的一面,以中和第一印象给人带来的杀气。哪怕在黄龙洞与卓一航初遇。卓为她盖衣、取名、她喜怒无常,弄得本是一次浪漫的邂逅,只见卓一航唯唯诺诺,美感全无。玉罗刹自视武艺高超,四处与人较量,好勇斗狠,着意胜负,甚少武学上的切磋。她与卓一航最终鸳梦不谐,固然因武当四老从中阻扰,但究其原委,还是她当初仅因不满四老护短(算不得十恶不赦的大罪),与之相斗,终而结怨。之后,她坚拒卓一航的道歉,一怒赴天山,饮恨终生。她那强悍的个性书中曾以卓一航的思想加以赞美:卓一航听到一位姑娘叹“女人命苦”,他忽想到“玉罗刹决不会这种话”。她有一种生命的光彩强烈地吸引着他。然而卓一航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玉罗刹性格中确有别致不群的一面,但仅以此作为他爱慕她的感情基础似乎不足为信。如此阴盛阳衰的性格反差可能有互补性吗?即使鸳梦得圆,卓亦不免雌服其下。
天造地设男子至阳至刚,女子至阴至柔,个性中具有符合正常审美情趣的特征才能吸引读者。就男女之间来,“女人要崇拜才快乐,男人要被崇拜才快乐”(张爱玲语)。因此,悖逆了自然准则的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悲剧得不到读者全心的同情。
此外,《冰川天女传》中的桂冰娥,《狂侠、天骄、魔女》中的柳青瑶等虽不象玉罗刹那样走极端,到底只是程度上的区别而已。因而人物性格既不可爱又嫌单调。看冰川天女固然貌似天仙却不及其侍女幽萍来得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萍踪侠影录》中的女侠云蕾,梁羽生开始将她描写成一个叱咤风云武艺奇高的女子,但后来屈于命运摆布优柔寡断,使得她最后与张丹枫美满的结局无比生硬。可是作者塑造人物前后计划不周所致。
梁羽生笔下多侠女,《云海玉弓缘》中的厉胜男却是其中一支异葩。她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但她又聪慧痴情勇敢果断。作者安排金世遗爱慕端庄良淑的谷之华,然而厉胜男以其性格超凡奇异的魅力征服了他的心。可是她又在逼金世遗与她成婚后死于非命――自有一番荡人心魄的凄绝之美。
可是象厉胜男那样令人又憎又怜,为之一唱三叹的形象在梁羽生的笔下却不多见。以《萍踪侠影录》为例,书中七八个女性性格大多差异甚微。尤其是玄矶逸士之徒叶盈盈和谢天华,上官天野的徒弟林仙韵与乌蒙夫,两对情人都是师命难违不敢结合,默然忍受,毫无反抗。叶盈盈和林仙韵思想和行为如出一辙,她们与金庸笔下《射雕英雄传》里诱惑师兄陈玄风私奔的梅超风不可同日而语。由此可见雷同的性格使作品减色不少。最可笑在《狂侠.天骄.魔女》中魔女柳青瑶的性格甚至与其情人狂侠、天骄重叠,人物个性模糊到这种程度,创作自会走入狭巷,魅力大失。
此外,梁羽生笔下花前月下的章节也少情调。想必先生重理学,侠女固然各个守身如玉,书中更少**的女子。对“欲”字避之不及使创作负上了不必要的忌讳,无法反映出人性中真实的一面。
对梁羽生这位新派武侠的开山祖颇多微词,实在是因为有一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大宗师金庸从旁比较。难免使人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之叹。
梁羽生的侠女形象鲜明突出,而金庸笔下的女子若以“侠女”一语蔽之恐掩了许多女子的可爱之处。金庸也没有刻意地塑造出一个女侠以供读者膜拜,这倒反使他少了束缚,笔触所至,细腻地描绘出女人感情世界的风霜雷电。无论阴晴霜雪,都是那么令人心醉神迷。
综述金庸笔下的女性形象有两难:一,分类难。若以动静分,活泼俏皮如黄蓉,温青青、赵敏、阿朱、阿碧、阿紫等,温柔沉静如龙女、程瑛、昭、王语嫣、苗若兰等。她们又各有偏倚,初分如此,极为勉强。若以正邪分,更为不妥。那些精灵古怪的女孩子,行事在正邪之间不谓少数。二。概括难,即使一个女子也相一块多面体的钻石,难以断言,那一面就代表了她本人的特性。人性本来就很复杂,善恶往往并存,而女人尤其善变。两难之间正显出了金庸的高明。
作家落力塑造的形象未必就是他中意的性格典范,如阿Q之于鲁迅。如果作者在文章中多加赞语,则可断言她的身上寄托着作者的理想。从玉罗刹身上反映出梁羽生对性格坚强的女性的倾慕,而清雅脱俗的龙女则无疑是金庸心中美的化身。
龙女心地纯净,仿佛稚婴,确是空前绝后的形象。她的美丽绝非可爱的唯一原因,冰川天女、玉罗刹何尝不是花容月貌,然而读者惊艳容易倾心难。武艺高强亦非教人动心的原因,她们傲狠不驯羊脂玉掌扇出腥风血雨。痴情呢?玉罗刹不痴情怎会误以为卓一航绝情而一夜间青丝如雪?龙女更有她们所欠缺的女性的品质。龙女身怀绝技,但她对比武的胜负不萦于心,武艺与人格融为一体,自然登临超逸的境界。她那并世无俦的风情绝非出自刻意,举手投足间透着高贵雅致,如一支空谷幽兰,静吐芬芳。她的温柔、宽容、忍耐、牺牲才是令读者最终难忘的原因。她那与世无争的一生遭受了许多无妄之灾:听杨过若娶她就会被人视为禽兽,尽管她心中不甚明白礼教大防,但为杨过着想,一次又一次离开他;她无辜被污,见至仇人尹志平时却又饶恕了他,他竟自惭而死;她受郭芙误伤,命在旦夕,黄蓉问及,她心想于事无补,一笑淡去。虽然她时常提到“杀人”,但似乎并不明白了它的确切的含义,她甚至也没有真正地恨过一个人。宽容是一种具有神性的美德,龙女以她的行为实践着这种品质。真正的人性美是丰富的,内在的,综合的,当读者全身心地为龙女所感动时,发现爱上的并非她仙子般的容貌体态,而是她一颗水晶般无瑕的心。老子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龙女就是那似水的女子,既轻且缓地流来,当你觉察时,早已为她浸润。
龙女是金庸笔下最可爱最成功的形象,方能一掬读者同情之泪。龙、杨为爱挣扎,玉罗刹和卓一航亦是情海苦旅,结果玉、卓之永诀较龙杨之先离后合更为惨烈,但使人感受到的悲剧气氛却殊为不同,应该看到是主角个性的魅力使读者同情的天平发生严重倾斜。如此一比,作家的功力立见高下。
金庸挥洒情海风云,气象万千,非只杨过与龙女的爱情故事惊天动地,更有许多痴情的女子如泣如慕地诉无数单恋的心境。她们因个性不同,各有各的凄苦哀怨。《飞狐外传》中的程灵素性格坚强,又略有自卑,为救胡斐,默默牺牲,《笑傲江湖》中的仪琳单纯柔弱,暗恋令狐冲,每当相思之火焚心时,背人轻唤他的名字,以解苦痛,声似泣血杜宇。《天龙八部》中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的丫鬟阿碧,在主人慕容复精神失常后招来孩童参拜他,以完其帝王幻想,自己则在旁伤心欲绝,想必是要为他垂一生的珠泪了;《倚天屠龙记》中坚忍忠贞的纪晓英为私生女起名“不悔”,以托无怨的痴情;《碧血剑》中狠毒残酷的何红药虽一生为金蛇君夏雪宜所毁,但对他的爱意竟至死不改,明知中了他的圈套,却仍拼命吸入他埋于骨中的毒药,以求死而同穴;……多少难偿的相思债,多少难得的半分缘,直教人心上眉头,几番起落。人间自古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前文称赞厉胜男性格复杂,颇值玩味,金庸笔下亦有类似的形象,不输此姝。天使容貌,魔鬼心肠莫过于《天龙八部》中的阿紫。她对倾慕她的游坦之百般折磨弃如敝屣,对姐夫乔峰却真情一片;赤练仙子李莫愁为情所困,心理变态,郭襄却激发出她母性的温良。《倚天屠龙记》中的周芷若是金庸描写的最具有心计的女子,她精心布置的计划让人钦佩又不寒而栗。可是她却夜夜为她害死的殷离的阴魂所扰,不得安宁,饱受良心的折磨;还有被骄纵坏了的郭芙,谁知她在对杨过的百般憎厌之中竟隐藏着对他欲求难得的幽怨;……多侧面的人性在金庸出神入化地雕琢下,千姿百态的女性形象丰富灵动呼之欲出。
而且非只年轻女子的芳心世界楚楚动人,中年妇女,象《笑傲江湖》中的岳夫人宁氏,《碧血剑》中的温仪,《神雕侠侣》的黄蓉,《侠客行》中的闵柔等慈母形象也一样令人读来如沐春风。《天龙八部》中大理王爷段正淳的四五个情人,虽身份贵贱有别,却各有各的风liu妩媚,各有各的痴缠方式,如她们的独门暗器一样带者不同的个性特征……真是谈不完的金庸,仅只这半边天就如此令人流连往返,况乎他的整个武侠世界?
金庸笔绘群芳,意态传神,但他专心塑造的还是象郭晋、扬过、张无忌、乔峰那样的大侠形象,所以在那些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中呈“众女倒追男”之势,较之梁羽生轰轰烈烈的“女权运动”稍为不及。
但就书中女子地位而言,武林文坛的后起之秀古龙又比上述两大家放低了许多。他那极其强烈的大男子主义充分反映在他的主题重友情轻爱情上。友情,自然是男子之间的友情。“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这一古语始终若隐若现地鸣响在他的主旨当中。
杨过与龙女,郭晋与黄蓉,张丹枫与云蕾,冰川天女与唐经天,这几对武侠中著名的恋人,很容易使人由此及彼。但若问起几位古龙中赫赫有名的大侠却教人费尽思量也不好出他们的另一半是谁。不过要出他们的生死之交倒容易。楚留香与胡铁花,沈浪与熊猫儿,陆凤与西门吹雪,李寻欢与阿飞。总之在古龙的笔下“女子纯然是男子的附属物”是句绝不过分的断语。
英雄与美人是武侠的常规套路,古龙的美丽尤物自然也不例外。他描写她们的容颜不用梁羽生、金庸的“雅丽绝俗”“清丽如仙”之类的泛语,而是逼真入微地写出她们“坚挺的胸部”“笔直修长的双腿”。对于梁、金两位颇为忌讳的性的领域也大胆闯入,阅尽春guang。古龙的笔不但轻亵地挑开女人的衣衫,而且探出她们压抑在内心深处的“人性中最古老、最强烈的yu望”。
以《楚留香传奇》为例,出现在香帅身边的女子并成为其情人的不下一打。无论她们身份贵贱,性情柔烈,都无法挡得住楚留香的浅浅一笑,甚至轻轻一瞥,主动*。当然他也从不辜负她们的每一次深情。这些佳人非但不象古代的女子,甚至不象中国的女子。然而古龙的武林世界无时空界限,自然任他驰骋。在无拘无束间,人情人心人性凸现分明,天下红粉亦不必同骂古龙笔上无德了。其实哪个女子心中不藏一个浪漫大胆的梦想。古来男子处处留情是风liu,女子为此则为淫荡的不公平压抑了多少爱的呐喊。只是古龙的坦然直书冲犯了素喜伪装的人性,未免显得惊世骇俗。
若梁羽生的拘泥于传统,可是他的女侠充满了现代人的独立平等精神;古龙的娇娃绝对现代化,他的大男子主义又是封建的糟粕。这些冲突无疑体现了作者自身在创作形式与思想内涵上由于不同文化熏陶而造成的对人性理解的矛盾。
古龙笔下女性形象的极尽处是变态的人性。象《大沙漠》中自恋狂石观音,《画眉鸟》中同性恋阴姬,《多情剑客无情剑》中性受虐狂林仙儿,这些人物是金庸、梁羽生作品从未涉及的类型,从这个意义上,古龙的确开辟了一片武侠人物的新天地。
古龙写怪异的人性,匪夷所思,奇招叠出。古龙爱笑,他:“笑,就象香水,不但能令自己芬芳,也能令他人快乐。”然而幽默一滥流于滑稽;亲热过分,则易狎昵。要他规规矩矩地写位淑女,就远不如写荡妇笔墨淋漓,毫无滞涩。在《多情剑客无情剑》中令李探花一生倾心的林诗音,其形象如同她的脸色一样苍白。李寻欢为朋友易情人固然是她不能原谅的错误,但相交十几年,她应对他的人格存有最基本的信任。谁料她竟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参与诬陷李寻欢是梅花盗的阴谋,一再陷入龙啸云父子编织的谎言中。单纯得愚蠢,善良得轻信,一寸寸地蚀毁了魅力的光环。她使读者对李寻欢欣赏女人的口味产生怀疑。李寻欢的第二个情人,并最终缚住他那颗浪子之心的孙红,虽然爽朗快乐,但作者对她的触不深。象李寻欢这样历尽世事沧桑的人竟会垂爱这么个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正面女性形象的薄弱使古龙笔下的天作之合难以令人钦羡。看古龙用他狂放的笔细描淑女,有一种如椽大笔写揩的拘谨。其实,在《萧十一郎》中香骚冶艳的风三娘倒比倾城美人世家千金沈璧君更配江湖豪男萧石逸。
总之,古龙写荡妇的潇洒酣畅,胜于金、梁;金庸笔下至情人的感染力又超过古龙梁羽生;梁羽生写侠女的硬朗作风,又为其他两位不及。掩卷之余指武侠文坛三剑客的作品,虽互有短长,各擅胜场,以的总体魅力而言,拜金庸为武林盟主当无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