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夜的低声一问,依旧没有得到任何的应答,不过老头却是在半醉中微微咳嗽了一声。
陈明夜心中有数,抬头看向一边的观主说道:“真人,前辈有些醉了,不如让晚辈带他去歇息吧。”
古月真人微微犹豫,但看了一眼一边微醺状态的老头,担忧他毕竟年纪大了,这才点了点头:“这些事不如就交给我们来做吧,小施主毕竟是客人。”
陈明夜笑道:“观主,照顾前辈是我本分之事,您就不必客气了。”
“那就劳烦小施主照顾前辈了。”古月真人想了想,这才答应下来。
陈明夜看向老头,伸手去搀扶他,老头倒是没有任何的反应,任由他将自己扶了起来。
陈明夜接触到老头,才发现他的身子虽是看起来颇为瘦削,但实际身子骨架却是很重的。陈明夜扶着他,老头动作却是半点不协调,哪里走得动路。
陈明夜无奈,只好将他背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出了屋子。
背后传来一声呼噜声,似乎老头觉得这个姿势颇为惬意,很是享受地睡了过去。
陈明夜背着老头走了一段路,支撑得有些吃力,只好无奈地笑了笑:“前辈的身子骨倒是确实有些重量,不知可否容晚辈稍作歇息。”
趴伏在他背后的老头依旧是没有半点反应。
陈明夜耸了耸肩:“前辈,你再装着我可直接松手了。”
老头听闻此句,终于是不情不愿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只是眸子里哪还有半点醉意,只是轻笑一声道:“你这小子,半点诚心也没有,拉我出来总该有代价的。”
陈明夜无奈道:“也是前辈装得实在太假了些。”
“哼,那你小子懂什么,我若是不假装喝醉了,那些个笨蛋一个个虽是诚心敬酒,却是从来没考虑过老头子喝不喝得完,老头子再喜欢酒也不是那么个喝法。”老头干咳一声,脸色微微有些尴尬。
陈明夜笑了笑说道:“前辈既是清醒有数得很,晚辈这就松手了。”
“臭小子,”老头干脆自己就跳了下来,极为不爽地瞪了一眼陈明夜。
陈明夜嘿嘿一笑,却是向着老头问道:“前辈,你看,是不是还是靠自己走得舒坦些。”
老头扫了他一眼,出奇地没有多说什么,只“哼”了一声,就继续沿着长廊往外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往外面走,一直悄咪咪跟在后面的小红则是迈着小步子,也没有刻意隐藏身形,就这么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的后面。
一路上静月观内复又恢复了平日里香火袅袅的祥和景象,不断有诵唱念经的声音似远似近的传来。
老头带着路,竟是又来到了静月观的后山之处。
“什么事,费老大力把我叫出来?”走了许久,老头终于是停住脚步,回头扫了一眼陈明夜。
“前辈,我欲与孟家同行前往京都,您此行,可愿同往?”陈明夜与老头认真对视了一眼,也不隐瞒,开门见山向着老头问道。
“罢了,你们去吧,哪天我心情好了日后有机会自会去寻你的。”老头摇了摇头,却是冲着他竖起了几根指头,“别忘了,你小子可还欠着我四壶酒呢。”
“前辈你这倒是记得清楚,”陈明夜心中虽是有所预料,还是不免有几分失落,当下只好摇了摇头苦笑一声。
“废话,你小子欠的账还想抵赖不成?”老头白了他一眼,理直气壮。
“不会的,前辈若是来,自有好酒备着。”陈明夜哈哈一笑。
“好,”老头说着却是转过了头来,认真地看着他道,“你小子一直奉承着我,不是说想学剑招来着?”
陈明夜一愣,继而便是一喜:“前辈莫非愿意提携小子一番?”
“得了得了,都这会了还跟我客套不成?”老头一脸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陈明夜嘿嘿一笑,满脸期待地看向了老头。
“罢了,本也不是什么好藏私的东西,臭小子,眼睛睁大点看好了,机会可只有一次。”
老头轻叹了口气,伸手一招,陈明夜心领神会,只听“噌”的一声,背后吞吴剑已是应声出鞘而去。
老头手执长剑,微微抬头看向那片天空:“这一招,名唤作一线峰,看好了。”
高悬的秋日之下,那个身影缓缓抬手,全身气机的流转清晰无比,蓄势已毕,方才向着前方缓缓刺出一剑。
陡然间,一道璀璨剑光直冲九霄而上。一剑如光,一线如峰。
陈明夜凝眸细观,向着那个身影恭敬屈身,诚挚开口:“多谢前辈。”
小红迈着小步子走过来站到了他的身后,睁着大眼睛看着不远处的那个身影,轻轻一笑:“老爷爷果然只有拿着剑的时候,是最有风范的。”
陈明夜点了点头:“前辈的风范,叫人心生敬仰。”
小红撇了撇嘴道:“平日里就差得远啦。”
陈明夜失笑道:“前辈为人坦荡,想来是不拘小节的。”
小红轻哼了一声,也没有反驳什么,只是轻轻拉了拉陈明夜的衣摆。
“怎么了?”陈明夜低下头看她,有些奇怪。
“小师弟,你以后不会丢下小红的是吗?”大眼睛有些楚楚可怜的样子。
“当然啊,小红可是我的大师姐,哪有师弟把师姐丢下的道理。”陈明夜看着小丫头难得的患得患失的神情,不由得有些想笑。
“真的吗?”小红用力眨了眨眼睛,“就算小红做了坏事也是吗?”
“做了坏事?”陈明夜心头有些怪异,但看到小丫头真诚的大眼睛,心下又是一软,“你先老实交代,你做什么坏事了?”
“假如,假如,我说的是假如!”小红有些气哼哼地瞪了他一眼,腮帮子微微鼓起,“小师弟你是不是要反悔!”
“怎么会反悔呢?”看着身边那个仰头认认真真看着自己的小丫头,陈明夜轻轻吸了口气,缓缓蹲下来,让自己的目光和她平视,然后看着她那双仿佛闪着明光色彩的的大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在我的心中,小红是同门的师姐,也是那个又贪吃又不讲道理的小丫头……”
听到这里,小红的嘴巴都已经快要鼓成一个气球了。
“但是最重要的是,小红,也是我的家人。”陈明夜轻轻说出口,像吐露出了早就潜藏在心底的那个声音。
小红突然就笑了出来,憋了半天的气一下子就烟消云散。
“所以,小红以后就把自己当我的妹妹好不好?”陈明夜看着小丫头,悄悄伸出了手。
小丫头认真看着眼前这个心甘情愿蹲下来和自己平等对话的人,长长的睫毛微微有些颤动。终于她伸手,猛地扑进了陈明夜的怀里,吐出一个微微有些颤抖的声音:“好。”
陈明夜微微一笑,伸手轻轻摸了摸怀里小妮子的头。
怀里的那个向来活泼的小丫头竟然就这么安安静静地任由他动作,像是被捋顺了毛的小猫,乖乖巧巧地窝在他的手心之中。
老头不知何时已是悄然回来了,看着这边一眼只是微微一笑,伸手将手中的吞吴剑一抛径直插在了陈明夜的眼前,然后便是转身悠悠地复向着静月观走去了。
“前辈……”陈明夜冲着那个背影吼了一声。
老头也不回头,只是背对着他抬起手,微微挥了挥。
天空上的阳光照射下来,在他的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剑影。
“前辈,有的时候,确实挺有风范的。”
陈明夜微微感叹了一句。
孟家定的出行时间并没有间隔了多久。
其实具体的说起来是孟夫人午间小憩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众人等着夫人休息毕了,自然便是要启程出发了。
陈明夜本身也没有什么行李,当下没有什么好拖延的,也就并作一处,带着小红一起跟上了孟家的马队。
孟氏坐在居中的马车之中,其后又跟了一辆马车,自然是孟大公子的车厢。
陈明夜原本是打算骑马跟着的,然而扛不住孟澈的反复邀请,又考虑到小丫头的情况,这才带着小红进了孟澈的车厢。
孟澈的车厢内装饰倒是极为简朴,只是车厢似是以上好的松木料所制,入内即可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陈兄弟,来来来,要不要吃些什么?”孟澈倒是极为热情,一看到陈明夜带着小红掀帘登上了马车,就将早已准备好的瓜果小食满满一盆端了上来。
小红面对他似乎没有什么顾忌,一看到他手中的那些顿时眼睛一亮。
陈明夜伸手按住了小丫头躁动不安的双手,冲着打小已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这位玩伴微微一笑。小红不清楚他的尿性,他陈明夜能不懂?
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读书人多了弯弯绕绕的事,这位孟大公子肚子里头的心思,自然也是从来不少。自打他们那帮小团体做些什么搞不得人的事情,孟澈多半是那个策划具体流程的人。
至于主谋牵头的人物嘛……
陈明夜冲着孟澈笑道:“孟兄实在是太客气了,在下一介白衣,能与您同车已是莫大的荣幸,哪里敢让您这般费心招待。”
孟澈摆了摆手:“陈兄弟言重了,不过是该有的礼数罢了。”
小红认真看着陈明夜,大眼睛里明明显显地表露着某种渴望。陈明夜失笑,伸手上去轻巧了一下小丫头的脑门:“刚才的午饭谁拦着你吃了,这会儿功夫怎么就馋成这样了。”
小红委屈地嘟了嘟嘴,还是不说话。
陈明夜奇怪今天的小丫头到底是怎么了,不过也不好多问,只好无奈对着孟澈道:“小丫头馋了些,让孟兄见笑了。”
“诶,陈兄此言差矣,令妹天真可爱,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做作,哪有什么见笑的。”孟澈笑了笑,风度翩翩,雅量宽宏的模样。
陈明夜忍住上去踹这货一脚的冲动,问道:“那我们就不客气。”
“请便。”孟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那边小红得到陈明夜一个眼神的首肯,立马笑嘻嘻地将果盘小食端了过来,眉眼儿弯起,小小的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意。
“陈兄……”孟澈看了他一眼,似是斟酌了一番有些不好启齿的样子,言语有些吞吐。
陈明夜看他这副模样,那想不到他的话恐怕早已经在腹中排演了千遍,此时只怕是都能脱口而出了,偏还要做出迟疑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好笑:“孟兄有什么事,还请尽情开口便是。”
“让陈兄见笑了,在下是想要向陈兄讨教两三个学业上的问题,这几个问题一直在孟某心头困扰,出游一来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孟澈看着他,一脸苦恼地模样。
“哦?”陈明夜立马配合地做出一脸惊讶的神色,“是什么问题,竟能困扰孟兄如此之久?”
“这第一个问题便是,这世间之花,大都是五瓣,书中却是记载有六瓣之花,孟某一时记不清究竟是何种奇珍,故而苦恼不已,不知陈兄那里,可有答案?”孟澈嘴角微微勾起,向着陈明夜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陈明夜愣了下,他原以为孟澈是因为自己与他同榜进试的原因,会出些诗文典故方面的问题考校自己的水平,哪知道出了这么一个怪异的冷门问题。
偏生得巧来,他还刚好知晓一点。当下便是微微一笑,冲着孟澈回道:“这个问题简单,陈某只肖说一遍,孟兄听了自然就记住了。”
孟澈显然是不信,面上却仍是做出请教的姿态:“那孟某就洗耳恭听了。”
“孟兄所言无误,这世间之花,大都是五瓣,但雪花却是六瓣,这是阴气最盛的数字,在立春则复又化作五瓣。”陈明夜随口解道,这么一个问题,其实还真不算是什么难题。
孟澈微微一滞,然后点了点头:“另有一问,还望陈兄相助解答。”
陈明夜扫了他一眼,还没完了。
“历代先生常言,君舟民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又有言说,君如民父,天道伦理,岂有子悖父的道理,如此,两言该如何辩之?”孟澈看着他,侃侃而谈道。
陈明夜耸了耸肩,这个问题倒算是老生常谈了。
“君待民如子,则民待君如父,此之谓水能载舟。”陈明夜扫了他一眼,淡淡说道,眸中闪过一丝怒意,“若君待民如奴婢,苛政暴力,又岂能要求民心如一呢?逆悖也在情理之中,此之谓水能覆舟。”
孟澈闻言一呆,不由得开口辩道:“天下哪有以下犯上的道理?”
陈明夜冷笑道:“天道尚有四季轮转,哪有王朝亘古永存的道理,君不仁则民心不归,民心不归则国之将亡。”
孟澈叹了口气:“陈兄言之有理,是孟澈执拗了。”
“无妨,谁不是从期望到失望的呢?”陈明夜笑了笑,眸中凝出一道冷意,声音淡然,“载舟覆舟,皆出自那人的心思,也终是那个人自己食下结果罢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