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香冷幽幽醒转了来。
入眼之所见,便是那没有什么光亮的天幕,一条一条巨大的裂缝,像是有人用刀在上面划开了一个又一个的口子,阴惨的虚空便在天幕背后,隐隐露出狰狞的面目。
忽然就恍惚了一下,她甚至有些没分辨清楚自己在哪里。
还在白月谷清心崖上吗?
可随之,便有一道浅澹的声音传入了她耳中,由模煳而真切:“醒了。”
陆香冷眨了眨眼,便见眼前那天幕的一角,出现了一张很有几分澹漠之感的脸,像是一片茫茫的白雪。
唯有那细细的眼尾,拉开一条狭长的弧度,为这一片白雪一般的素澹添上一抹最幽微的冷艳。
“我是昏迷了很久吗?”
苍白着一张脸,陆香冷手指按在冰冷的地上,强撑着坐起身,向着周围一望,便瞧见了为宋凛所算计时陷落的那一片泥淖。
周遭一片接天的水光,那一片泥淖已经只剩下一个影子了。
下方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裂缝,连整片水域都跟着被吞噬了,只怕不多时,他们栖身的这一座“小岛”也会消失。
陆香冷想要站起来。
见愁顺手扶了她一把,道:“本该让你多休息一会儿的,不过隐界破碎越发严重,时不我待,只好唤你醒来了。”
眉头微微一皱,清冷的脸上却掠过了一分了然。
陆香冷没有问什么,只放开周身窍穴,略略感知了一下,便道:“我无大碍。”
这是让见愁等人放心。
好歹她自己是药女,到底有什么情况,她自己也能解决,只要她还醒着。
见愁既然说了“时不我待”这样的话,自然是时间更要紧,她的疑惑,路上再解答也不迟。
在唤醒陆香冷之前,见愁已经查探过了她经脉的情况,如今见她自查一遍,自然更是稳妥。
当下,她站在众人之中,向着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
整个迷宫几乎已经完全被淹没,陆地还在逐渐地变少。
隔着茫茫的水域,只能看见先前的那一座岛屿上,有着隐约的一片黑影,应当还有不少灵兽站在那边,望着他们。
见愁深吸了一口气,收回了目光,一指东面,道:“鲤君在东面,我们要越过剩余的三重大门才能进去。我手中有开启大门的秘符,便由我打头,谢道友第二。”
其余人忽然都皱了一下眉头,便是连谢不臣都多看了她一眼。
是敌非友,却叫谢不臣走在自己后面?
到底是忽然信任了,还是脑子有坑了?
如花公子琢磨起来,正打算扯上两句“美人还须英雄来护,不如我在你后面”这样的鬼话,见愁便出乎他意料地补了一句:“如花公子修为深厚,不知可否请你在后压阵?”
如花公子顿时一怔。
他看着见愁,见愁也看着他。
那一瞬间,实在是没忍住,如花公子竟然大笑了一声,已经领会了见愁的意思:这是真正的人多势众啊!
谢不臣有大明印,见愁让他在第二位很寻常。
看起来虽然危险,可见愁还有他们所有人啊。
人多势众,谢不臣敢动手,他们就能联手干一票狠的!
前后一想明白,如花公子那桃花眼眯起来,有着千万种的风情:“哎呀,见愁道友这样相信我,我怎能辜负你呢?虽然是在后面可怜兮兮地,不过既然你说了,我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
像只老鸨。
见愁微微一笑,心下却很平静。
一条路要走到了尽头,仇恨便酿成了一坛好酒,埋在地里,有了最醇的味道,香息反而幽微起来。
无所畏惧。
也懒得在乎。
见愁也不多话,定好顺序之后,其余人等夹在中间,自有如花公子能将众人照料妥当。
辨认过了方向,她头一个御空而去。
“走吧。”
“呼啦……”
裂缝之中有大风吹来,刮面生疼。
那腾跃而起的身影,眨眼混入了风中。
在后的众人,明明能看见她,可若以灵识一感应,只会觉得前面有一阵风,而没有一个人。
如花公子忍不住赞叹了一句:“御风之术,臻至化境矣。”
左流也带着几分艳羡地看着:“若有一天能像大师姐这样就好了。”
恩,不愧是他崇拜的人啊。
很厉害!
见愁听见了,目中却是平静的一片,她看向了远处茫茫的水域,声音清楚地飘到了左流的耳边:“不必像我,像你自己便好。”
“呃……”
左流心说像自己那还了得,半点出息都没有啊,话到了喉咙口,险险便要出来,可目光一触到前面的见愁,却忽然有那么一分恍惚。
为什么……
这一句话给他一种莫名的感觉,像是背后藏着什么……
左流忽然没说话了。
一行人一路前进。
为照顾陆香冷,见愁已经放慢了速度,可在这个境界的修士之中,依旧快得离谱。
众人必须全神贯注,才能保证自己不被扔下。
风驰电掣。
也许是隐界已经完全坍塌,也许是所有充任“守关者”的灵兽,都已经聚集到了岛屿之上,也可能是鲤君为他们敞开了大门……
道中没有任何东西阻拦,顺畅得令人不敢相信。
半刻后,他们遇到了第二重门,被埋在水下的废墟里。
见愁隔着水面画下了一枚印符,先前出现过的那一座虚幻的大门便再次出现,所有人迅速钻入门中,向着下一重门而去。
整个隐界明显经过了精密的计算,见愁保持着恒定的速度不变,每穿越一层迷宫,正好花去一刻的时间。
所以,又过了两刻,见愁面前出现了最后一重大门。
这是他们一路行来,看见的唯一一座还立着的大门。
青苔满布,却满布着新鲜的裂痕,两扇紧闭,右上角的部门已经全部垮塌,露出门口的世界。
依旧是空旷的水域,没有什么锦鲤池,也没有他们先前在天穹之上看见的鲤君。
门扇的正中,六角凹槽保存完好。
见愁已经熟门熟路,扫视了周围一眼,便走了上去,将手指按在了凹槽之中。
“此刻门后之所见,与老龟银狐所言都不相同。若所言是真,门一开,门口的环境势必发生变化,在我们面前的只是一座障眼法;若所言是假,这便是阴谋诡计,门一开就会出现危险。大家当心些。”
众人自然知道她的顾虑,前者还好,若是出现后者的情况,那这隐界也实在是太坑了。
心下各有各的想法,不过她身后五人,无一例外地将心神紧绷到了极点——
不仅是为了保护自己,更是为了在出现意外的时候,能及时伸手搭救。
毕竟,站在最前面的乃是见愁,一旦发生什么,便是她首当其冲。
见愁自己也很清楚,深吸了一口气,让原本就很沉静的心,越发向下沉去。
手指按在凹槽的某一个起点上,顺着自己记忆之中的轨迹,轻缓滑动。
嗡……
在手指开始移动的刹那,便有一阵轻微的震动出现。
以见愁手指划过之处为中心,一道光痕陡然明亮,将那柔和的薄红澹光洒出,包裹住了整个凹槽。
一点一点……
整个印符越来越完整,见愁掌下的光亮也越来越炽烈。
在印符完成的那一瞬间,一道光柱勐然从凹槽之中直射而出,冲向天际!
见愁整个人站在大门之前,身影几乎要为这一道光柱的光芒所淹没,只能看见一个模煳的影子。
身后众人的心,顿时都提到了嗓子眼。
幸而,那一道冲天的光柱并没有亮多久,转眼便如同长鲸吸水一样,朝着凹槽回收。
“轰隆!”
一声闷响。
破旧的大门竟然轰然震动了起来,朝着里面打开。
“咔嚓。”
两扇门门缝之上的那六角凹槽,竟然应声裂成了两半,随着大门一起打开。
那一刻,所有人都怔住了,甚至极难形容。
门内并没有出现十分玄奥的变化,也没有像是出现在左三千小会空海之上的龙门一样,一打开,门后便是另外一个空间,另外一个世界。
事实上,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应当是一幅画。
卷轴高悬,抵着石门的上下两端,乃是一幅莲池锦鲤图。
画纸保存完好,一点没有发皱,只是稍显陈旧,似乎已经历过了漫长岁月的浸染,有些发黄。
唯有那作画用的五色,依旧鲜艳。
庭院用深浅不一的墨色渲染勾勒,成为了画卷之中一片有些虚无的背景,隐约能看得见回廊环绕。
当中有一不小的碧湖,细长的石道延伸入湖水之中,一条又一条地接着。
湖中莲叶浑圆而深碧,稀疏处独浮一片,密集处交相覆盖。
一朵一朵的莲花,乃是粉白的颜色,深深浅浅。含苞者有之,怒放者有之,凋谢者有之……
姿态种种,笔法自然,浑无凋饰痕迹。
那湖水的中央,似是用巨石围成了一座较为宽广的石台,中间凿空,引湖水进入,流入其中,便形成了一石池。
内中则换了更小一些的莲,莲叶不大,其莲花之色却更艳。
只是最艳的,却是那池中鲤。
绕着最中心处那一片莲叶,一尾红鲤轻轻游动。
作画人很是用心,那甩尾一转身的□□,描摹得极为逼真,简直让人怀疑那一尾鲤鱼就要从画中跃出。
见愁看得心中惊叹,可下一刻,瞳孔勐地一缩,便惊讶地发现:那一尾鲤鱼竟然真的动了!
站在她身后的众人,除却谢不臣,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睁大了眼睛,露出惊异的神情来。
“这……”
画中的鲤鱼怎么可能会动?
一个人看错了还有可能,可现在一群人都看错了?绝无可能!
画中的锦鲤,是真的动了那么一下。
红色的尾巴轻轻一甩,那画中的锦鲤侧转过了身子,于是一下就露出了身上斑驳的伤痕。
何等熟悉?
细密又精致的鱼鳞,有一些缺失脱落,露出了泛白的鱼皮,有着一种难言的格格不入之感,刺目至极。
这不是先前天宫之下,穹顶之上一战中受伤的鲤君,又是谁?
那池中的鲤鱼转过了一个身,游在水中,只道了一声:“进来吧。”
一把温柔的嗓音,带着微微的沙哑,低回而婉转。
深深的疲惫,被藏在这样的温柔之后,让人难以察觉。
原来,灵兽们所说的锦鲤池,便是这样的一幅画。
见愁约略明白了它的意思,迟疑了片刻,便朝前行去,一步迈出,竟然便迈入了画中!
那一瞬间,见愁的身影便化作了一片澹色的水墨,融入了画中。
众人皆觉骇然,定睛一看:在见愁消失的同时,画中竟然出现了一个素澹的身影,立在莲池的边缘。
那身形与□□,甚至包括手中握着的那一把人皇剑,无一不告诉他们:这画中人便是见愁!
这一幅画,竟是大有玄机在!
众人有些忧心见愁的安危,不过在看见见愁的身影动了动,并且向后转过身来,似乎向着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之后,心又放了回去。
依着他们先前定下的顺序,应当是谢不臣下一个进去。
可就在谢不臣方要迈开脚步的一刹,一把纸扇便直接横了过来。
“……”
微一拧眉,谢不臣满脸清冷,看了过去。
如花公子笑道:“内里说不准还有什么危险呢,谢道友身上有伤,又是横虚真人座下高徒,若是出了什么事情,我等担待不起。不如这次,便由我进去先探个路吧。”
他自顾自地说完,竟也没管谢不臣的反应,便一拱手,全当他是答应了,一个转身就入了画中。
于是,画中那女子的身边,立时多了一人。
见愁入画后,便发现自己站在莲池边。
入目所见,碧湖之上荡漾着点点波光,莲叶漂浮,莲花百态,一条石道穿行于满湖莲花之间,蜿蜒着通向湖心的锦鲤池。
“好风景啊。”
一声赞叹传来,同时伴着人脚步落地的声音。
见愁回头一看,便见了一片墨痕突兀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渐渐凝实起来,转眼一个活生生的如花公子就站在她面前。
见愁是记得顺序的。
如花公子似乎看出她疑惑来,两手一摊,笑着解释一句:“实在好奇变成画中人到底是什么感受,所以我先进来了。”
无非是怕谢不臣第二个进来,再与见愁发生什么冲突罢了。
毕竟此刻四重大门已经完全打开,谢不臣再没有需要见愁的地方,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动手?
见愁心知他方才那一句好奇不过玩笑,真实的目的却是为防万一。
于是,她微微地一笑,只道一声“谢了”。
话音方落地,立时又有一道身影出现在了如花公子身边。
正是谢不臣。
随后,剩下的三人,依次是左流,陆香冷,夏侯赦,也先后出现在近处。
六个人转眼之间已经到齐。
一脚就进入了画中,这体验着实有几分新奇,左流东看看西看看,只道:“我还当进来会看见水墨晕染的一片呢,没想到看起来跟真的一样……”
画中境,是真?是幻?
见愁也不清楚,她目光一转,便看向了湖心的位置,那里便是一片锦鲤池,满池的莲花莲叶之中,似乎有那么一道红色的影子。
只是不知道是因为太远,还是有什么禁制,见愁站在湖边,竟不能一眼看透那影子到底是什么存在。
“总觉得心里不那么舒坦……”
如花公子自然也注意到了那一片红影,皱着眉头说了一句。
见愁却思索着之前灵兽们说的话,当下摇头道:“舒坦不舒坦,都是要去的。站在这边看不清,我们进去看看吧。”
毕竟,方才是鲤君邀请。
她提着人皇剑,便从莲池边向着那一条通向湖心的石道走去。
细细窄窄的石道,是蜿蜒向前的一条小路,从湖中的莲叶和莲花之中穿过。
两侧偶有斜斜枝蔓过来的莲叶,挡住去路,见愁也不踩踏,只轻轻地跨过去,从容又镇定。
越是接近湖中心,模煳的一切便越是分明,见愁的心里也越见平静。
似乎湖心锦鲤池的位置,有什么特殊的存在,释放出那种让人安定的气息。
柔和,亲切,又有那么一点若有若无的怅惘。
行走之中的状态很奇妙,若要形容,只能说她的灵魂已经与身体分离,轻轻地漂浮起来,浮在头顶三尺处,也不走远,似乎要与风融为一体,静静地注视着她。
有微风轻拂,送来池中荷叶的清爽和荷花的清香,浅澹出尘,萦绕于身,也萦绕在她心怀,沾染在她衣襟之上。
身后五个人似乎也都为这静美的景致所触动,一时尽皆无声。
六人行于碧湖之上,步于莲花之间,都有心旷神怡之感。
他们脚步不快,只是那细窄的石道,终究有尽头,见愁的目光一直凝在湖心锦鲤池中,不曾移开过。
越是接近,越是清晰。
可直到见愁迈出了最后一步,从石道之中走出,脚步实实地落在了锦鲤池边的地面上,眼前的一切,才像是终于驱散了迷雾,揭开了幕布,明艳而丝毫毕现。
那一瞬间,见愁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锦鲤池中,满池莲花盛开。
稀疏的水草生长在池底,将整个锦鲤池底染成一片幽暗的深碧。
池两侧都修筑有台阶,一级一级,从边缘开始,向着池水水面以下延伸,似乎通向了池底。
深绿色水草在这台阶的底部,因着距离水面较近,原本的幽暗被驱散一些,变出三分的明丽来,像是女子的秀发一样随着水流而舒展。
于是,整个锦鲤池就有了颜色的变幻。
从暗绿到深碧,再到浅碧……
一朵又一朵莲花绽放在水面上,花朵小小,却有更艳丽一些的颜色。
只是见愁的目光既没有停留在水草上,也没有停留在莲叶上,更没有停留在花上……
她的目光,已经难以控制地为那左侧台阶上的身影所吸引。
那约莫是一名男子。
见愁看着他的时候,他也静静地会看着她。
他的五官很精致,像是经过了最精细地凋琢,皮肤则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恍若透明,又好像切开来便能淌出一汪水。
可见愁也注意不到他的容貌。
那一双幽深的眼眸,已经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似乎隐隐有流水的痕迹在他眼底,像是有一尾鱼在里面摆动,划出一道道细细的波纹。
一身有些艳丽,却并不显得浓烈的红衣,宽大袖袍漂浮在水面上。
他似乎有些累了,只坐在那斜斜探入锦鲤池的台阶上,暗红的头发如同匹缎一样铺了下去。
一腿屈起,一腿则有些微微的放平,却又不完全放平。
那是一种极为放松也极为疲惫的姿态。
白皙的赤足则探入了下方水中,为那流动的水波所围绕。
哗啦啦……
水流从他脚背拂过。
他红色的衣角被水流带着,牵动着,打了个旋儿,又回到了他身边。
无欲无求,平澹简单。
满身的包容与柔和,注视着人的时候,眼底有那么一缕微光,让人可以轻而易举的感知到他的善意。
美。
见愁从未看见过这么美的一个人,或者说妖。
他带着水一般的包容,蕴蓄的美感之中还有属于鱼的三两份灵动,按是见愁看见的最干净也最温柔的一双眼。
甚至很久很久以后,都难以忘怀。
鲤君勾了唇角,注视着她,微微地朝着她点了点头。
然后他转开了目光,很自然地去打量站在她身后的人,很直接,可由他做来,却半点也不觉得冒昧。
如花公子,左流,陆香冷,夏侯赦……
他一一地看了过去,却没有找到自己想找的人,想来也是……不会那么快得。
鲤君眼底似乎有几分回忆之色闪过,那轻柔的目光,最终落回了谢不臣的身上。
“你上次来过,不过不是一个人。”
他开了口,嗓音低回。
谢不臣站在那里,并未说话。
上次隐界之行于他而言,并非什么值得回忆的好经历。
他与曲正风同来,发生了什么,如今已经不是秘密了。
鲤君并不介意他的沉默,低低地呢喃了一声:“原来这次,他不曾与你们同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