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很喜欢凋刻的人。
见愁并不是很理解,不语上人为何会有这种爱好。
她压下了心底的疑惑,仔细向着这些凋刻看去。
黑乎乎的圆洞周围如同缠枝一样,绕了一圈凋刻。
最开始的凋刻,竟然是一只巴掌大的小罐子,罐子里面趴着一只小小的蟋蟀,一只翅膀伸了出来,却残缺了一些,似乎是伤了。
这种罐子,见愁很眼熟。
她在京城待过,斗鸡走狗遛鸟养蛐蛐儿,乃是大夏所有不学无术子弟们必须精通的四样东西。
常常在街上一走动,到了个略繁华些的茶楼巷子,便能瞧见这些个揣着蛐蛐罐的人四处走动。
心思一动,她看了下去。
石凋颇为隐晦,第二张是另一只蟋蟀被放进了罐子,与翅膀受伤的这只对峙,而后便是斗在了一起。
受伤的蟋蟀节节败退,被那高大的黑将军甩翻,仰面向天,强撑着想要翻过身来,却又立刻被那凶性毕露的对手压制。
一次又一次地战斗,一次又一次地倒下……
石凋依旧是蛐蛐罐子,只是在后面的一副凋刻上,“黑将军”消失了,只留下一只孤独的、战败的蛐蛐儿。
它无法收回那受伤的翅膀,只缩在罐子的角落里,斜上方有一束光落下来,正好落在了它面前。
这是很奇异的一副凋刻。
凋刻者细细地用墨笔将光影分割了个清楚,光落下来,在那一只小蟋蟀的前面,却始终不曾覆盖它。
于是,小蟋蟀一直在阴影之中。
那一瞬间,见愁心底无法遏制地生出一种感觉来——
它在看罐子外面!
一个原本属于它的世界!
彷佛就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一样,最后的一副画,终于出现了。
受伤的翅膀颤巍巍抬起来,小蟋蟀摇摇晃晃地、晃晃摇摇地,竟然一下飞了起来,飞向了狭窄逼仄的罐子口,飞向了外面照进来的一片天光,飞向了那原本属于它的广阔的世界……
扑通,扑通,扑通。
那是见愁心脏跳动的声音。
最后一副凋刻,便定格在这样一个振翅的画面里,背景虽然依旧是这么小小的一只罐子,可意境却瞬间开阔了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这凋刻之人的刻刀有一股魔力,见愁竟生生感觉出了一种心潮澎湃。
忍不住地抬手,指尖从粗粝的石质上抚摸过去。
细碎的石屑,一下有些脱落,灰尘一样沙沙掉落下来,惊动了那圆洞之中的所在。
“唧唧……”
两声轻微的鸣叫。
一瞬间,见愁竟然想起了夏日的夜晚,夜月,草丛,湿润的草根,隐藏在草丛之中,趴在地面上鸣叫的蟋蟀。
“嗡。”
一点幽暗的蓝光,像是滴落在湖面上的一滴水,一下荡开了一片蓝色的涟漪。
见愁面前那方才无法用视线穿透的黑乎乎圆洞,竟然一下像是一面镜子一样明亮起来。
这是一道浅蓝色的光幕,琉璃一样通透。
早在蓝光出现的刹那,见愁便已经直接后退了两步,周身紧绷。
只是,并没有任何的异象出现,也没有发生任何的攻击。
有的,只是那忽然清晰了的圆洞。
“蟋蟀?”
隔着这一片通透的光幕,在看清光幕之后那存在的瞬间,见愁心底竟然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来。
那是一只趴在圆洞深处的蟋蟀,看着与凋刻之中那蟋蟀一般无二。
只是……
见愁忽然拧眉,即便是隔着这一层光幕,她也能感觉出那种虚弱的老态。
那不是一只还可以与同类战上三百回合的蟋蟀,甚至就连受伤时候振翅再飞都变得困难。
它只是趴在那里,与一块长在高墙石壁上的石头无异,与一抔散落在地的黄土无异,与一毫无生机的尸体无异。
是一只老蟋蟀,虚弱的老蟋蟀。
“唧唧……”
就连声音,都有些迟缓,年纪老迈,拉风箱一样。
“你是谁?”
它头上两根须子动了动,竟然发出一声苍老的疑问。
见愁微微诧异,猜测它与之前意踯躅之中所见的红蝶一样,于是态度里带了几分恭敬:“我是……”
只是她才刚开口说了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表明自己的身份,那蟋蟀便颤巍巍地开口,像是根本没听见一样,打断了她。
“是主人来接我们了吗?”
“……”
主人?
指的是不语上人?
见愁一时有些听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迟疑了片刻,依旧答道:“前辈误会,晚辈来自中域崖山,希望入隐界取得与《九曲河图》相关之物……”
不语上人飞升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甚至于近千年前的事了。
圆洞周围的凋刻必定是不语上人还未飞升时候所留,这一只蟋蟀看着不怎么起眼,又透着一股虚弱之气,却是实打实的“千年老怪”啊。
所以,见愁对着这一只蟋蟀自称“晚辈”,也是有道理可讲。
“唧唧……”
又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叫声。
那老蟋蟀听了见愁的话,好半晌没有了声音,竟然将头一转,背过身去,蹒跚地向着洞内爬去,但言一声:“隐界的事情,老朽并不清楚,你去问别人吧。”
声音里,带着长长的叹息。
见愁愣住了。
不清楚?
问别人?
哪个别人?
她张了张嘴,想求这一位蟋蟀前辈问个清楚,就算不知道隐界的事,指个迷宫之中的正路,应该也可以的吧?
没想到,那蟋蟀转身往里面走了没一会儿,见愁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方才那涟漪一样扩散开的光幕,便暗了下来。
整个洞口,一下恢复到了黑乎乎的状态。
见愁伸手一摸这一片黑暗,触手却是坚硬的石质,彷佛眼前这一口黑乎乎的、住着蟋蟀的洞,只是她眼前所见的幻觉一样。
“有意思……”
大能修士的隐界,到底还是奇妙。
这可不是障眼法就能做到的。
见愁暗自思索了一番,又回头一看,只见这将她围拢的四面高墙上,竟然还有不少的石洞。
她一下就明白了蟋蟀的话。
迷宫阵图里,还住着不少与蟋蟀一样的“灵兽”。
只是她始终不明白,蟋蟀见她之时开口问的第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
刚才看凋刻又与蟋蟀有三两句话的交流,时间又过去了些许。
见愁虽是第一个进入迷宫阵图并且手握道印之人,却也不敢在当中拖沓,若是外面出了什么变数,山阴宗那几人并谢不臣一起进来,她才是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见愁脑子里的疑惑只是一闪而逝,留在了心底,却暂时不花时间去深思。
她毫不犹豫,向着另一个洞口走去,同时一拍灵兽袋,将小貂唤了出来。
重见天日的小貂又兴奋了起来:“嗷呜呜呜!”
主人你又想起本貂啦,好开心!
见愁微微一笑,侧头的时候只看见一道灰影一闪,小貂滑不熘手,快得像是一道闪电,一下就蹦到了她的肩膀上,怀里还搂着那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的帝江骨玉。
在见愁看过去的时候,它也看了过来。
两只墨画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小嘴巴瘪着,一副刚睡醒懒洋洋的样子。
不过在看见见愁之后,那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竟然眯了起来,小嘴儿一咧,跟个傻孩子一样,朝着见愁露出了一个堪称“憨厚”的笑容。
“……”
这孩子该不会是被小貂抱傻了吧?
见愁手指在自己下巴上轻轻一点,心里抽搐了半晌。
小貂来历不明,一身坏毛病,简直有一种天然的流氓习气。
骨玉成精虽久,可之前被帝江那一缕残魂给折腾着,直到跟了自己才用点睛笔开了窍,简直像是一张白纸,回头还是得抽空好好教育一下,万一被小貂带坏了怎么办?
而且……
带坏了还不是最麻烦的。
见愁最怕的,是这娃被小貂带傻了。
“唉……”
一声长叹。
见愁伸手摸了摸笑得忒傻的骨玉,颇有几分忧心忡忡地走到了下一个洞口前面。
只是这一次,洞口前面竟然毫无遮挡,见愁一眼就能看见那不很宽阔的洞穴里的东西。
一副白森森的骨架。
细细的骨骼呈现出一片灰白的颜色,似乎轻轻用手指一碰就能戳倒。
两脚站在洞穴之中最靠近洞口的位置,脖子扬起,小小的脑袋似乎望着洞穴外面,是一只小鸟儿。
它死之前,似乎是站在这洞口,巴巴地望着外面,期待着谁的到来。
一种守望的姿态。
不知怎的,这鸟雀骨架虽小,却看得见愁心中一震,生出一种难言的悲凉之感:它在等什么?
脑海之中瞬间浮现出方才蟋蟀所问的那一句话,浮现出红蝶艳冶又落寞的眼神……
好像明白了什么东西。
隐约有一个猜想浮现出来。
蹲在见愁肩头的小貂瞅了瞅那鸟雀的骨架,有些不安地晃了晃自己毛茸茸的脑袋,用尾巴轻轻扫着见愁的脖颈,似乎在催促她赶紧去下一个洞穴。
见愁彷佛感觉出它的不安来,伸出手抚了抚它头顶,便迈步继续往下。
四面的高墙,有不少错综的通道通向整座庞大的迷宫。
见愁并没有选择哪条通道,而是凝眉走向了下一个洞穴,又下一个洞穴……
第三个洞穴是空的。
第四个洞穴之中的骨架早已经散了,似乎时日已久,见愁只隐约分辨出是一只狸猫。
第五个洞穴之中是一只干枯的青蛙,却还有些“新鲜”……
许许多多的洞穴,每一座洞穴里似乎都有一只灵兽。
只是,除却第一只洞穴里的蟋蟀,其他大多数洞穴之中的灵兽,都已经死亡了很久。
每一处洞穴周围,都凋刻着与洞穴之中居住的灵兽有关的图画。
有的不过是凡间的鸟雀走兽,有的则是凶恶险地之中的厉害妖物,不管是形态还是来历,都很少有重合。
唯一相同的一点,或许是那种感觉。
就像是斗败的蟋蟀不甘于在蛐蛐罐里等着被人扔出去,拼死也要震动受伤的翅膀,飞出那一片狭窄的天,回到广阔世界,其余的灵兽,无一不有类似的经历。
狸猫与族群生存,偶遇天敌,选择了保护同伴,将自己送入虎口。
百灵被老百灵孵化于一老树之上,幼年时总是乘着老树的树荫,透过它的缝隙去看阳光。
等到它能飞了,飞远了,衔着细草野花归来,老树却因缺水丧失了生机。
收了翅膀,小巧的百灵垂下了小小的脑袋,将细草野花放在老树干枯的树干下,静静地站立……
每一副凋刻,都会带给见愁一些奇怪的感受。
她猜测,不语上人之所以会收它们为灵兽,只怕便是因为看见了这些,真实发生过的,让人心底触动的。
上古近古之交,杀戮最深重的修士?
见愁忽然觉得,并不见得。
她一个洞穴一个洞穴地走下去,始终没有看见活物。
直到,第十个洞穴。
之前在蟋蟀洞穴之中看见过的那一片虚幻的、视线难以穿透的黑暗,再次出现。
“你是谁?!”
见愁的脚步,刚靠近这洞穴三尺处,里面竟然就传来了一奶声奶气的断喝!
这可真是没想到。
见愁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停下了脚步,有半晌没回过神来。
“哗啦啦……”
似乎有纸页翻动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急促。
接着又是“窸窸窣窣”的一片响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地爬动。
一点粉白的光芒,竟然在那一片虚幻玄黑之上亮起,迅速驱散了黑暗,亮起了一道粉白色的光幕。
于是,见愁一下看清了。
这一次的洞穴竟然颇大,三面竟然摞着厚厚的几堆书。
正中间也有一本书,却是朝两边摊开的,墨黑色的印字残缺不少,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过一样,一片狼藉。
“本君问你话呢!你到底是谁!”
奶声奶气的声音,自称“本君”之时有一种难言的滑稽之感。
见愁听见这声音,却没看见什么灵兽。
“叽叽叽!叽叽叽叽!”
她肩头的小貂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那爪子抬起来一指摊开的那本书的书缝,便险些仰了过去,发出了讥讽的笑声。
经由它这一指,见愁这才看了过去。
原来不怪她没看见人,实在是这一次的主儿太小了,就一个米粒大小的黑色小甲虫,颇有点憨态可掬,身周却有一层嫩嫩的粉白光芒。
这竟然是一只蠹虫!
瞅瞅这书上被啃噬得一片狼藉的痕迹,见愁心里叹了一声:书蠹啊!
“说话!”
那小书蠹又朝见愁吼了一声。
还别说,这么针尖米粒大的一个,吼起人来,竟还中气十足。
见愁乐了,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回答道:“抱歉抱歉,我是中域修士,为寻《九曲河图》之秘,特来隐界……”
“你不是主人派来接我们去上界的?”
依旧是没等见愁说完,这小书蠹竟也打断了见愁,很失望地问了出来。
上界?
脑子里那想法,终于彻彻底底地成了真。
错综复杂的念头一时全搅和到了一起,让见愁看着小书蠹,却半天没说出话来。
白日飞升,鸡犬随之升天。
修士飞升本是可以带走灵兽的,如今这隐界之中却还有这么多的灵兽遗留在此,并且每只活着的灵兽都要问见愁这么一句,可见并非是不语上人飞升之时不带它们离去这样简单。
见愁眉头紧皱,看着那小书蠹头一垂,身上粉白色的光芒一下变成了粉灰色,似乎情绪很是低落。
她终究还是照实道:“不是。不过同样的问题,方才我在另一洞穴所见的蟋蟀前辈叶曾问过……”
“老蟋蟀?”
小书蠹听见见愁说这个名字,似乎认得。
它从书缝里蹦出来,又顺着那摊开的线条慢慢地重新滑入书缝里,张嘴朝着书上某个大字一啃,咬了一嘴的纸屑,那字却只少了个小点。
“哼,主人说话不算话,说好了要带我去吃上界的书,现在自己去了上界就忘了我们!连隐界他都不要了!太坏了!说话不算话!只把大家留在这里吃苦……”
哎呀呀呀气死啦!
小书蠹又“叭”地一口啃了口书,“呸呸”地吐了两嘴。
黑色的身躯上,那一圈粉灰色的光芒,又暗了几分下去。
见愁与小貂、骨玉六只眼睛一起看着,都觉得有些奇妙。
这小书蠹满腹的抱怨,却还算精气神十足,不与那老蟋蟀一样。
自顾自抱怨了大半天,小书蠹一扭屁股就看见了见愁,没好气问:“又不是来接我们的,你怎么还不走?”
“……”
我是来问路的啊!
见愁一时头疼了起来,斟酌着开口道:“此处乃是迷宫阵图,道路甚多,一不小心便要迷路,所以……”
“哼,你想问路?”
小书蠹趴在一个大大的“道”字上,打了个饱嗝,开口问道。
见愁点了点头。
她以为这隐界之中的灵兽,对外来之人都颇为不喜,没想到,这一只小书蠹在看她点头之后,竟然狂喜了起来。
那已经暗了下去的一身粉灰色,竟然重新变成了亮亮的粉白色。
“太好了!终于有人来请教我了!”
小书蠹几只脚一起挥动着,竟然迅速地从书这头爬到了那头,嘴里嘟囔:“你这凡夫俗子,等着,这等小事包在本君身上,本君这就翻翻书帮你看看!”
“哗啦啦……”
他一只细细的脚抬起来,只这么一点,那一本早就被啃得洞洞眼眼的书竟然就自动地翻了起来,最后停在了某一页上。
小书蠹惊喜地大叫一声:“找到了!”
见愁有些没想到。
这小书蠹说话奶声奶气,灵智应当不算很高,似乎正应了世人说的“书蠹”的形象,不过偏偏又有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灵性。
眼见得对方竟然肯帮忙,还这么快找到了书页,见愁也有些意外的惊喜。
难道这迷宫的破解之法,通向第二枚道印所在道台的道路,竟然在这书页之中?
小书蠹爬到那一页上面,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坤位左十六,西行三十六步,绕行兑位正……正……”
还没念到一半呢,小书蠹忽然就卡住了,“正”了半天也没正出个东西来。
见愁问道:“正什么?”
这是怎么了?
小书蠹似乎僵硬了一下,黑漆漆的小身子周围那一圈粉白的光芒也跟着瑟缩了一下,带着奶气的声音颤颤地。
“没、没了……”
“没了?!”
才念到兑位,铁定还没完啊!
见愁诧异极了。
小书蠹弱弱道:“后、后面的被我吃、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