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见她并未交出自己让朱祐替写的那份竹简,便知道她并未放弃。然而,却无法干涉马三娘的行动,只能满脸内疚地摇头。
转眼又过去了大半个月,刘秀已经可以下床自己走路了。郎中替他检查过后,也断言他最多再有一个月,便可以恢复如初。众好友得知,几乎个个喜不自胜。唯独马三娘,没等郎中的背影去远,就忧心忡忡地抱怨,“身体好了当然可喜,但是你们这些读书人,怎么越读越傻呢!眼看着正月都快过完了,执金吾还没抓到刺杀刘秀的幕后主谋,盗用军械大黄弩的罪行,眼看着也要不了了之。这无形中等同于告诉王固和甄莼等人,他们可以放手施为,无论怎么做都不会受到追究。刘秀除非一辈子躲在太学里头,否则,走到哪都不安全!”
“这?”众人顿时惊醒,围在刘秀身边面面相觑。就在此刻,快嘴沈定忽然风风火火地冲了起来。连气儿都顾不上喘均匀,就大声叫嚷道:“文叔,士载,你们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笑?赶快想想怎么办吧?王固,王固那厮,马上就要娶阴丽华过门了?!”
“啊?!”众人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纷纷侧转头,七嘴八舌地追问:“当真?”
“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沈胖子,你不是顺口瞎说吧?”
……
“我要是瞎说,就让我出门被乌鸦啄了眼睛!”沈定又急又气,跺着脚发誓,“王固已经向阴家提亲了,现在,整个太学里都在传这件事儿,不信,不信你们自己出门去打听。”
”怪不得他们买了恶狗看门!”刘秀大病初愈,体力不济,一屁股坐回榻上,呆呆发愣。
阴丽华跟他私底下有白首之约,但阴丽华却寄人篱下,根本无法做她自己的主。而他,现在连份谋生的差事都找不到,又有什么资格干涉阴家的决定?
“沈胖子,这肯定不是今天才发生的事情。你都听到了什么,赶紧跟大伙说一说?”邓禹反应素来机敏,发现刘秀方寸已乱,赶紧出动站出来替他分忧解难。
“当然不是今天才发生的事情!”沈定抓起一只茶盏,先“咕咚咚”喝了几大口水,然后愤愤地补充,“我听人说,王固的父亲托人替儿子向阴家求亲的事,发生在三天前。而阴家空有富甲一方的财富,家族中却缺乏一个当高官的亲戚提供庇护,所以两家一拍即合。根本不管王固是什么货色!倒是咱们那位阴博士,多少还有一点点良心,曾经极力反对过这门亲事。但后来王家又私下跟他勾兑一番,他不知道得了什么好处,也默不作声了!”
“还能是什么,无非外放为官呗!那阴方好歹也是个五经博士,只要能从太学里头出去转任地方,就可以坐到州牧,见礼如同三公!”朱佑对礼制最熟,立刻将阴方被打动的缘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然而,他的话,立刻激起了一片质疑之声。邓奉、沈定和邓禹,都相继摇头。
“不可能,天下总计才几个州,怎么用得了那么多州牧?况且王固又不是皇帝的嫡亲子孙?”
“顶多是一个大尹,否则州牧也忒不值钱!”
“大尹也不可能,皇上再糊涂,这当口也不会派一个贪心不足的书呆子去治理地方!”
“这当口,你们说这些废话做甚?还不帮刘秀想办法怎么才能阻止阴家!”马三娘被众人的争执声吵得头大,猛地朝桌子上拍了一巴掌,低声断喝。
朱佑、邓奉、沈定和邓禹四人俱被吓了一大跳,红着脸闭上了嘴巴。而阴方的弟子严光,却忽然眼前一亮,“三姐,他们几个说得可不是废话。我师傅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外放为官,如果王固的家人所答应的事情,根本办不到。他肯定会恼羞成怒!”
“你是说,王家在拿瞎话骗他。等生麦熬成熟粥之后再失言?”邓禹的眼睛,也是一亮,抢在马三娘开口反驳之前,大声追问。
“五经博士专任,能选择的官职很少。最近九卿没有空缺,有了空缺,以王固及其身后家人的实力,也无法把阴方推上去!”严光想了想,缓缓点头,“而州牧和大尹,更没多少可能。除非,除非我那师父肯去某些边远闭塞,或者去叛乱频发之地。然而据我所知,师父这人素来惜福,断不会为了享受短短几天的富贵,就搭上他自己的性命!”
“如此,那王家所答应给阴博士的,就是口惠而实不至!”其他几人,也恍然大悟,一个个相继点头而笑,“只要咱们将王家的图谋拆穿,以阴博士的性子……”
“那就赶紧去做,顺便告诉阴方,咱们知道他跟平阳侯府勾结起来坑害刘三儿,并且杀人灭口的事情,如果他继续跟王家狼狈为奸,咱们就想办法将他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马三娘的眼睛,顿时也开始闪闪发亮,又用力拍了下桌案,果断替刘秀做了决定。
刘秀原本还想再仔细谋划一番,众人哪里肯依?将他强行按在床上,勒令静候佳音。然后收拾好了各自的行头,大步流星奔向阴府。
太学距离阴家不算太远,仅仅用了一刻钟上下,众人就已经到了阴府门口。整顿衣衫,正欲上前去叩门,几个身穿黑色衣服的家丁,却像恶狗一样扑了过来,为首一人满脸警惕,大声威胁道:“许三娘子,你怎么又来了?告诉你,我家老爷可已经跟五城将军府打过了招呼,你再敢惹事,官兵立刻过来抓人!”
“阴丰,你给我滚一边去!”马三娘手按剑柄,冷笑着反问。“大路又不是你家修的,我还不能走了?!有本事这就去搬救兵,我倒是要看看,无故路过你家算什么罪名?!”
“你,你把我家狗给勒死了五六条,还好意思说路过?”家将头目阴丰气焰登时就是一滞,说出来的话立刻变得结结巴巴。“你,你怎么不路过别人家?你,你分明是仗着自己身手好,故意,故意欺门赶户!”
“你的狗若不上前咬我,我岂会将它们打死?”马三娘嘴一撇,满脸不屑。
“你,分明是你先翻的我家院墙!”家将头目阴丰气得直打哆嗦,却不敢下令家丁们动手。
眼前这女子的武艺他们早领教过,就是大伙一拥而上,也不是人家的对手。而此女背后的靠山许子威虽然已经亡故,其师伯孔永,却依然甚受皇帝宠信。阴家要敢无缘无故伤害到她,宁始将军孔永一定会让阴家吃不了兜着走。
眼看着双方僵在了一处各不相让,严光赶紧走上前,笑着拱手,“诸位且莫着急,三姐今天的确只是路过。因为严某来拜见恩师,恰好跟她顺路,所以才结伴而行!”
“你,严子陵?折煞了,真的折煞了!”阴丰没资格受他的礼,赶紧跳开半步,长揖相还,“非小的故意阻拦,三爷这会儿正在会客,没有功夫接见任何人。严公子,还请你改天再来!”
“既然家师有客,严某在门房里等就是。做弟子的拜见师傅,哪里有连面都不见转身就走的道理?”明知道对方是在拿话敷衍自己,严光也不戳破。笑了笑,缓缓迈步走上台阶。
他是五经博士阴方的嫡传弟子,以前从不当着师傅的面替刘秀出头。而阴方见他聪明好学,性情淳厚,也不愿意将这样一个良材美玉扫地出门。所以师徒之谊虽然单薄,却勉强还能维持得住。
阴府的家丁们都是奴仆,当然没胆量对主人的弟子用强,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追在严光身侧,不停地打躬作揖,“严公子,子陵少爷。您行行好,行行好,别让我们为难。您跟三老爷都前程远大,犯不着踩我们这群不成器的家奴。我们这几天如果让您进了门,从上到下谁都得被脱掉一层皮!”
“师傅说过,不准我登门?”严光听众家丁说得可怜,忍不住叹了口气,缓缓停住了脚步。
“三,三老爷没明说!”家丁头目严丰趁机跑了几步,用身体堵住严光的去路,“但,但如果今天放您进去,三老爷过后一定会打死小人!严公子,您行行好。您是太学高材生,前途无量。何必非要踩着小人的尸体,来成就自己的名声?”
“请严公子高抬贵手!”众家丁齐齐躬身,像被打断了脊梁的恶狗般摇尾乞怜。
严光知道他们都身不由己,却更不忍看到刘秀大病初愈就再遭打击。刹那间,竟有些进退两难。就在此时,阴府的正门,忽然被另外一伙家丁从里面”轰隆隆“拉开,紧跟着,一个武将打扮的家伙,在四名侍卫的团团保护之下,仰首阔步地走了出来。
”恭送王将军!”
“王将军小心脚下!”
“王将军,小的去帮您引领马车!”
……
众家丁顿时顾不上再阻拦严光,一个个争先恐后冲到武将身侧,点头哈腰。
“嗯,到底是书香门第,连看门的家丁都比别人家有眼色!”武将心里好生受用,侧过头,跟送自己出门的阴固、阴方两个大声夸赞。
“王将军过奖了,只是犬子平素多花了些心思调教而已!”阴固处处替自家儿子着想,立刻开始炫耀阴虚的学历和身份,“他前年就已经于太学卒业,如今正在中郎将帐下做参军。将平素从中郎将那里学到的本事,拿出一些来用在家中,奴仆们的模样立刻就与以前大不相同!“
“嗯”王姓将军手捋胡须,连连点头。“这法子好。早闻令公子大名,果然有几分手段。那中郎将廉丹,跟王某也算至交。哪天遇到他,老夫一定会向他提一下令公子的大名!”
“多谢王将军!”
”多谢!“
阴固和阴方二人喜出望外,双双拱手行礼。
王姓将军大咧咧受了二人一拜,然后继续缓步走下台阶。阴固和阴方兄弟俩小心翼翼地送出老远,对让开道路的严光等人视而不见。直到王姓将军的马车滚滚而去,才又双双掉头回转,对着严光大声怒斥,“严子陵,你不好好在学校里读书,跑到我家来做什么?莫非看到自己即将卒业,就以为翅膀硬了么?”
“弟子不敢!”毕竟对方两人当中,有一人是自己名义上的老师,严光不能冒天下读书人所指。强忍愤怒拱手行礼,然后小心翼翼地补充,“弟子今天读书时遇到了一点疑惑,想当面请恩师赐教!”
“嗯?你是来讨教学问的?这个借口倒也不错!“阴固从严光身上挑不出半点儿毛病,冷笑着连连摇头。
阴方知道自家弟子机敏睿智,口齿伶俐,自问辩论起来毫无胜算。笑了笑,一本正经地摆手,“子陵,你读书心生困惑,理当先自己从书中寻找解答。一味地求助于为师,绝非什么好习惯。况且为师精力有限,不可能指点你一辈子。子陵,你且先回去仔细斟酌,等开学之后,如果还没能自己找到结果,咱们师徒两个再当面探讨!”
严光是何等的聪明,立刻猜到,阴方不愿意给自己说话的机会。赶紧上前半步,再度躬身施礼:“恩师说得是,弟子受教。但弟子今日读诗,忽然看到如下几句,’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忽然觉得里面好像说得不只是男女情事!”(出自诗经,被引在《礼记》。上文是口惠而实不至。)
“当然不是,古人多以香草美人为隐喻。亏你读了四年书……”当了半辈子五经博士,阴方早就形成了教育别人的本能。听了严光胡乱解释诗经,立刻大声纠正。
然而,话说到一半儿,却忽然卡在了他喉咙中。“憋”得他脸色青紫,眉头瞬间也锁成了一团疙瘩,“你,你胡猜些什么,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么重心思!老夫,老夫岂是你猜的那种人?!!”
“你,你这小子,居然敢出言嘲讽师傅。老夫一定要将此事告上太学,让刘祭酒将你革出门墙!”阴固肚子里缺少墨水,不明白严光所引那两句诗的出处,见自己弟弟被气得马上要发疯,立刻扑上前,指着严光的鼻子大声威胁。
严光又向后退了半步,暂避其锋芒。随即摇了摇头,低声冷笑,“师伯此言大谬,欲人勿闻,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为。我这个弟子,为了师傅可是费尽了心思!不信,回头你尽管去问,看他是不是也说,我这个弟子用心良苦?!”(欲人勿知,莫若勿为。出自,上谏吴王书,意思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语毕,也不再多啰嗦,又给阴方施了一个礼,转身大步离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