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马车在空旷的原野奔驰。
灰尘。飞扬。
飞扬的尘土像马儿的尾巴。
只是弥漫开来,才知不是。
马车确实跑得很快。如果以这样的速度奔跑,用不了两个小时,马便会被累死。
这样乘坐的人只有走路了。
赶马车者似乎心疼自己的马。
总想放慢点,让马儿缓口气也好的。
感觉马车慢了一点点,车内的人便喝道:“跑快点,累死了算了!”
赶马的是个年迈的老者。精神矍铄。
看来他是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如此狂奔,他却稳稳的。他几次想放慢速度,听见车内喝声,便一抖缰绳。
马儿便也只有没命地飞奔。
车内坐着一男一女。
男的丑陋。女的美丽。
柳公子、瑾小雾。
他向来听从瑾小雾的吩咐。
其实,能够听命于这样漂亮迷人的女孩,谁都心甘情愿的。
况且,这个女孩还救了他的命。
再过五天便是九月初九,柳公子想着一夜间就会发生难以预料的事情,五天里将碰到多少意外,更是谁也无法预料的。
他忘了是怎样离开蝙蝠客栈的,又是如何坐上这个老者的马车的。
柳公子只记得,瑾小雾没有在蝙蝠客栈杀人。只静静地看着别人杀人。
对瑾小雾来说,要做到这一点是多么不易:因为客栈里有她要杀的人。
她为什么没杀人?
是因为杨羽的刀吗?
杨羽的刀虽然没有杀人,但刀的速度,已经把每一个人都征服了。
那一闪而逝的刀光,永远留在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还有小青。
她的从容和他的风姿,他很想再看她一眼。
她走了,他便显得心烦意乱。
当他走出蝙蝠客栈,有一辆马车正要启程,于是,他们便坐了上去。
没想到,上了马车后,他的心更乱。
他像疯了一般。总是喊——
“快点,快点,用鞭子抽啊,马怎么跑不快!”
望着他。
瑾小雾的心在隐隐作痛。
从小,她便不知道自己的母亲。
她从未享受过母亲的爱。
在她还没有感觉的时候,她的母亲便走了,没有爱,与被爱。
不曾拥有的东西,没有,也不会觉得过分悲伤。
在她的一生中,“干妈”便是她的依靠。她的唯一。
她的爹娘。
可他不是。他生在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
他一直被爱,被关怀。
哪怕在三岁时,月光刺伤了他的梦。
泪水弄湿了他稚嫩而虚弱的微笑。
他有一个令江湖中人人敬仰的父亲和一套威震武林的柳家拂柳剑法。
她的父亲是邪教教主。
不,是白鹰。
她的父亲是英雄。可是,她的头顶没有光环,只有复仇的重压与黑暗。
望着他。
瑾小雾的心充满爱怜。
她看着他痛苦的样子。
她的爱源于第一次相见。
她不杀他,是因为他的完美。
和作为女人与男人的最初的“缘”。
很怪。
世间有许多事情无法弄清。
她不想。
她只想按自己的方式去活。
或者放过一个该杀的人,她不会觉得这是残忍,冷酷,善良或同情在作怪。
这是一种安排。
包括她的降临。她的劫数与灾难,是另一种“缘”。
她知道他的心是如何的烦躁,如何的不安和如何的茫然。
她还知道。
他的烦,不安与茫然来自哪里?
——小青。
——他的目光。
——他的梦中湿了千遍的喊声。
他知道小青是他母亲吗?
也许他知道,也许不知道。
人都已经走了,看不见了。
离开了蝙蝠客栈,他是她听话的丫头。
在马车里,他几乎连坐都坐不住了。
她的温柔的眼神也不能让他平静。
他要奔向一个地方。
内心深处,他有牵挂。
他拼命地喊:“用鞭子抽马,让马快快奔跑!”
从清早,到中午。
整整一个上午。
奔驰的马车还在奔驰。
马儿没有累死,也没有减慢速度。依旧。
日午的阳光,从掀动的帘缝直直地射进来。
他们坐着。不说话。偶尔,丑老头喊出一句:“快,快些跑,还没到终点。”
渐渐地,感觉有些不对。
按理,一个上午,再剽悍的马也没有如此耐力。
不累死,也得放慢速度。
除非……
……难道赶马的老者是个令人恐惧的高手。
他尽管乱了心绪。
还是吃了一惊。
刚想喝问,却不见了瑾小雾。
她一直坐在他身边。
不说话,他却能感觉她的存在。
他一直闭着双眼。
瑾小雾什么时候走的?
在飞快的奔驰中,她以什么身法离开马车,他不知道。
他的心念只有一个——
停下来。
本该累死的马就该累死。
哪怕是走路,他也不能再乘坐这驾马车了。
“停下来。停下来。”
心念未已。马车真的停下来。
只听老者说:“人老了,不中用了,本来还可再跑一个时辰的。”
老者的脸似乎有些凝重。
双眉间,有着淡淡的锐气。
站在他对面,丑老头仿佛才知道:
为他赶车的,原也是一个老者。
锐利。智慧。
他有一点畏惧。
老者刚说完。马倒地。白沫喷吐。死了。
他明白:若不是老者以自身的功力维持马的耐力,他们到不了这里。
废墟。
这是一片废墟。
他的疯乱的心绪平静了。清醒了——这就是那座小酒店的旧址。
笨五、愁三、花香香……一个个名字。
还有黑夜,黑白双笛……一幕幕情景。
他又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不,是瑾小雾的。
在夜里,在树上,他不仅听到瑾小雾的心跳,也感觉她的胸脯的起伏,和她手心的汗湿。
不远处,那棵树还在。
孤零零的。
像一把大伞。
罩着无人知晓的心思和傲慢。
一切,仿佛就在几分钟之前发生的一样……
瑾小雾呢?
四周空空。除了树。
除了马车。
除了这片废墟。
她还能在哪里?
可直觉告诉他:
她就在附近,而且一直注视着他。
他面对老者。
他平静而安宁。
他的勇气来自对直觉的信任。
老者忽然蹲了下去。
废墟中。
他捡起一朵枯萎的兰花。
凌乱的石头与泥块里,他竟捡出一朵兰花来!
虽然它是枯萎的,但还散发着香味。
他把它放在鼻下,闻着。
他也闻到了,芬芳如丝。
要不是老者眼明,要不是他看到并确信老者捡起的确实是一朵花,他想他一定不会在意春风中有这么一丝飘散的不经意的花香。
花香越来越浓。
老者说:“这两个臭小子,果然到过这里。”
他不解。
他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他发现他在说这句话时有些恼怒。
有些绝望。
有些无奈。
有些不安。
握着兰花的手,有些抖。
他的手指,看去很纤细,绝不似握刀的手。
更像一双弹琴的手。
沉寂中,似有音乐响起,水般流畅。
忽地,他手指灵动。
兰花射向天空。
其时,太阳已西斜。
在废墟中一站,竟过了好几个小时。
高高的,空空的天,给了人们欲望。
他想问。
他想搏斗。
他想畅快地让人打败。
结果只能是这样站着。
——年轻人的心,丑陋的脸,面对老者。
老者说:“马死了,你只有自己走。”
他抬头望天。
东南方,两朵云,极快地飘过去。
两条人影,极快地向他飞过来。
他还未及看清,人已站在对面。
只听老者说:“江湖判官,久违了。”
他瞪大了眼——
来人原是江湖判官无形绝命连环手留不住和缺德。
留不住说:“久违了,笛无音。”
缺德说:“早就料到你会重出江湖。”
听了他们的话,他的头脑又乱。
——笛无音……笛无音……白鹰教第一高手笛无音竟重现江湖。
缺德说:“二十年了,天下武林让你安度时日,从不曾追杀你,你为何还要涉足江湖。”
笛无音淡淡地:“江湖纷争,我早已无心贪恋,江湖恩恩怨怨,我也不再计较。”
留不住:“既如此,那你走吧。”
干脆。
不留余地。
笛无音点点头,又摇摇头:“走,肯定会走的,但不是现在。”
缺德:“你可以走了,即使等三天三夜,黑白双笛也不会再来这里了。”
“不来我也等。”笛无音还是摇头:“因为我不想陷得太深。”
“陷进去容易,走出来难。”缺德又一次:“你还是走吧。”
口气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
笛无音平静,没一分昔日邪教第一高手的傲气。
纵横武林的姿态,只能在记忆里。
现在,像一个寻常百姓,笛无音声音柔和:“我实在不愿介入江湖是非……”
“你不愿介入江湖是非,但却有责任把我们送到目的地。”声音来自美丽的嘴唇。
不用看,丑老头知道瑾小雾来了。
奇怪,明明她已离开了马车,此刻,车帘一掀——
清澈的雾气弥漫。
瑾小雾笑吟吟走了出来。
“你是我们的车夫,就应把我们送到该去的地方,对不对?”
笛无音无语。
默默地。
“可是,马儿却死了。”
这句话原来该笛无音说的。
而不应是瑾小雾。
她说着走向丑老头:“你说,我们要去哪里?”
去哪里呢?
他真的迷茫。
他迷茫。
笛无音更甚。
面对瑾小雾。
面对这双独特而无以复加的眼。
笛无音喃喃地:“太像了,太像了。”
二十年前的一场争斗重现,激烈、凄惨、刀光剑影——以及一个女人黯然神伤的叹息。
过去的一切不愿再想。
他的心潮起伏。
血在汹涌。
这个女孩太熟悉。
太亲切。
有一种激动,来自静静的心底——
是的,一定是她。
记得二十年前教主夫人被杀时,刚好分娩过,留下一女。
过后几年,他一直在寻找,在探访,他觉得他有责任,有义务找到小姐——因为,他是教主的第一高手。
现在,……可是。
他的心收紧。
痛苦。
他以一个过来人看世界。
他知道什么应该珍惜,什么不应该。
可是,他要面对选择。
笛无音对自己说:你是白鹰教的第一高手。
笛无音又说:我是一个平常的老人。
……
面对选择的时候,他才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含义。
“其实你并无选择。”
留不住与缺德。
绝命二联手。
已布好阵形。
千钧之力无形拍向笛无音。
英雄识英雄。
英雄重英雄。
一出手,便是极厉害的一招“波澜不惊”。
一招之内藏着七七四十九个变化。
笛无音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他的周身要穴,全在无形中被控制。
丑老头和瑾小雾已退向一边。
眼看对方的后手杀着锋芒毕露,笛无音不敢轻视,在万分紧迫关头还抬头望了一眼太阳。
阳光的箭矢纷乱。
抬头之际,他的双手已有动作。
曲臂,躬身,如抱婴儿状。
面色纯洁天真。
平静。
汹涌的杀着无形中被化解。
丑老头心里一亮:他也许可以化解这一招“波澜不惊”,但绝不可能如此轻描淡写。
“好!刚才是五成功力,注意了,现在是七成。”
说着,还是同一个动作,留不住左掌,缺德右掌,轻轻拍出。
站在旁边的瑾小雾和丑老头同时感到一股内力逼迫他们。
令他们呼吸困难。
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笛无音却一动不动。
不能动,也不敢动。
一动,对方的剑气便会在他身上留下四十九个孔。
一个人若被打上四十九个孔,还会有命吗?
笛无音脸色未变。
但却不似刚才那么轻松,也没有抬头看空中的太阳。
相持只在一瞬。
惊涛骇浪的一招,要么彻底摧毁对手,要么两败俱伤。
留不住和缺德显然将邪教第一高手视为武林祸患,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将这祸患铲除。
瑾小雾和丑老头见了,不禁骇然。
笛无音神色凝重,对手已将他逼入绝境,尽管他没有把握完全胜对手,但他二十年未遇到可以一战的对手,如今乍遇高手,心中自是亢奋不已。
他轻喝一声:“好!”
双掌凌虚,十指盘旋,刹那间,罡风顿起,埋于地下的千斤巨石,竟在他的罡风中碎裂。
一分为二,击向留不住和缺德。
留不住左掌一抖,罕见的掌力牵扯气势压顶的巨石,巨石在空中相撞。
“轰!”可碎石纷扬,如千百支利箭,铺天盖地而来。
缺德早已蓄足功力,此时也喝一声:“来得好!”
掌力一吐,碎石变成了粉末,洒了一地。
笛无音以一敌二,丝毫未落下风。
斗得酣处,忽见一黑一白两道劲光自后面的大树直射缺德和留不住后背。
此时留不住和缺德正全力应付笛无音的一招“天龙无音”,根本无力顾及有人从后背暗算自己。
笛无音本欲以平生绝学“天龙无音”击败对手,见此情形,暗叫一声:“不妙!”未及考虑,无形掌风迎向黑白劲光。
劲光回射,只听“啊啊”两声,树上掉下来两个人来。
缺德和留不住发觉情况有异想收掌,已是不及,只见笛无音身子晃晃,后退十几步,方才站稳。
笛无音站稳之后,没有再使“天龙无音”,而是怒视着从树上掉下来的两个人,叱道:“逆子,竟敢偷袭!”
原来,这两人便是笛无音的儿子笛平、笛安。
俩人本想助父亲一臂之力,双笛齐袭,不料却被父亲掌力送回,玉笛分击自己的脚踝,从树上摔了下来。
他们见父亲挨了一掌,急忙奔过去,扶住父亲,同时叫了声:“爹,怎么样!”
“爹是打不死的,可是却要被你们气死!”笛无音说着,转身对留不住和缺德道:“我终于等到他们了,你们放心,我这就带他们回去。”
黑白双笛还想说什么,笛无音已从他们手中夺回玉笛,然后转身就走。双笛恨恨望了缺德和留不住一眼,只得跟上。(未完待续)